晏辰在黄昏的时候踏进院子,这两天他都跟着桑吉。百里子苓说,桑吉有大学问,让他跟着桑吉学些东西。而这两日,桑吉给了他一些书看,又每日给他留了作业,第二日再考,他都应对得当,让桑吉很是满意。
易风在厨房外面支了个泥炉,一边熬药,一边还兼顾着厨房里的饭菜。
自从晏辰搬进来,易风可是多了很多活儿。来北楼关三年,他们这位将军本不是个讲究的人,吃穿住行都没那么多要求,所以他跟着百里子苓也没有多少事可干,大部分时间都混在军营里。但如今添了这位小祖宗,他可是忙得脚不沾地,连着两天都没能闲下来。
晏辰瞧着炉上的药汤开了,想去把火弄小一些。刚走到跟前,还未伸手,易风就窜了出来,把那药罐给挪下来,又弄熄了一些炭火,这才再把药罐给放上去,让小火慢慢熬着。
“我来看着吧!”晏辰一脸真诚地道。
“千万别。要是把您给炝着烫着,将军回来还不得剁了我的手。”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晏辰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但真没必要非得问出来。可是,他本就是怪胎,还就要问。
“我是百里家的下人,没资格不喜欢你。”
易风答的倒是实话。易风也没有想到,那个黄昏他在草原上扛回来的少年,居然会成了他们家将军的男人。这都没法跟谁说理去。虽然他已经说服自己接受,可是接受是一回事,要好颜相待,那是另一回事。
“你是觉得我配不上将军吧?”
居然还问。这晏辰也是没谁了。
易风回头瞧了他一眼,他可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一张脸确实长得好看,但除了好看,还剩下什么呢?一个药罐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不能跟将军冲锋陷阵,还不能替将军怀孩子,顶多就是个花瓶。可是,赖不住他们将军喜欢。有什么办法呢?
“是不是菜胡了?”易风有点走神,被晏辰这一提醒,叫了一声‘遭了’,立马冲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边也就锅碗瓢盆地发出些响声来。
晏辰一笑,他不讨厌易风。因为这小子很实在,好坏都在脸上,不用费心思。
晏辰的房间在百里子苓隔壁,推门进屋,他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原本这屋里没什么摆设,但这会儿,该有的都有。新添了衣柜、书柜、几案、桌椅等,几案上有文房四宝,书柜上有各类书籍,衣柜里有暖和的新衣和棉被。床榻前有几双新皮靴,他伸手摸了摸,里边厚厚的毛,应该是非常暖和的。
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只觉得这床榻怎么软了许多。再一摸,原来下边垫了好几床褥子,自是又软又暖和。
他的鼻头突然有点酸。
多少年了,没人这样疼过他。在最该被心疼的年纪,他却过着最悲惨的人生。现在这一切,居然那么不真实。
他倒在床榻上,看着这屋子的脊梁,眼泪在眼眶中晃了两下,没让那泪水滑落下来。从前,是哭给百里子苓看的,所以,那些眼泪也是假的。但现在,眼泪是真的。他却不想让那些眼泪流出来。
“将军回来啦!”
晏辰听得这话,立马坐身来,长长吁了口气。才走到门口,就听到百里子苓进了隔壁的房间,他立马跟了过去。
“什么事?”百里子苓正解腰带,门也敞开着,听到门口有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谢谢将军!”晏辰站在门口,小声说了一句。
百里子解把软甲脱下来,换上了一件居家的外套,这才转过身来。
“喜欢吗?”她走到晏辰跟前,笑着问道。
晏辰点了点头。
她的笑容也就更灿烂,“喜欢就好!过几日,我让人去青州给你再买点书,桑老二说,你该多读些书,将来用得着。若是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跟我说,我好让他们都买回来。”
“不用,不用,现在已经很好了。”晏辰忙摆了摆手。
“现在算什么好?这北楼关也没什么东西可置办。若是在上都……”百里子苓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她突然想到可能会戳到晏辰的伤心事,也就打了住。“若是想吃什么,跟易风说便是。易风的手艺不错,只要是北楼关有的,都能给你做。对了,给你新添的几件袍子买的是成衣,若是不合身,也将就着,等明日我让裁缝过来给你量衣,做几套合身的。北楼关马上就冷了,这里可是比上都要冷多了,那帽子、手套、围脖……”
百里子苓正说着呢,晏辰这双好看的眼睛里却起了雾气,那荡漾的泪花随时都要洒落出来,看得百里子苓不是滋味的。她顿时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了这孩子的伤心事。可是,这反省还没完呢,晏辰突然上前扑进了她怀里,她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
“怎,怎么啦?”百里子苓举着两只无处安放的手,她是应该回抱他呢,还是直接把这狼崽子给推开。犹豫了那么片刻,她的手小心地落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将军是可怜我吧?”把头靠在百里子苓肩膀的晏辰轻轻地问了一句,有点小心,也有点怯懦。
“我有那么善良吗?”
“没有!”晏辰摇了摇头。百里子苓猛地推开了她,看着他那可怜的小模样。她确实没那么善良,可是直接被这小子给否定心里还是不太爽。没错,当初在草原上看到这小子的时候,她是差点让易风把人给剁了。不过,她那不是觉得他可能救不活了,想让他少受些罪嘛,好歹也是帮他。
“将军只是喜欢我。”前一秒还可怜得让人心肝都颤了,后一秒就笑得一脸天真,这么个有趣的家伙她确实喜欢。不过,要让她把‘喜欢’这话当面说出来,好像不太可能。她呀,原本也不是那样的人。她只会以行动来表达她的喜欢,干脆又直接。
百里子苓摸了摸他的手,有点凉,忙拉他进了隔壁屋里。新买的衣服总算是穿上了,倒是比百里子苓想象中的好看多了。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果然不假。
晏辰本来就长得好看,再换上做工精美的袍子,自然是更加光彩照人。百里子苓看着有点走神,这么好看的人,北楼关这么个荒凉的地方可是太少见了,他简直就是戈壁滩上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将军?”晏辰叫了一声,百里子苓这才回过神来。
百里子苓朝他招了招手,他便来到她跟前,浅浅的笑把嘴角勾勒得十分好看,眼里快要溢出来的开心让人看了就会很满足。
“看了你刚画完的地图,很详尽,看样子,你的记忆力很好。”
百里子苓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在她回来之前,还与桑吉讨论过这件事。虽然晏辰跟着桑吉也不过几日,但桑吉已经看出来,这个孩子记忆力超强,可以说是过目不忘,无论学什么都很快。只是,他那字写得实在不成样子,这有点让桑吉意外。
“也不是很好,就是能记一些东西。”晏辰模糊答道。
百里子苓点点头。
“桑老二一直夸你,好好跟他学,将来你一定比他强。”
“那我什么时候能跟将军学?”晏辰瞧着百里子苓心情不错,便又旧事重提。
百里子苓原是不想这时候便折磨他,毕竟他的身子也没完全好,还一天三顿吃着药,可是他眼里的迫切又让她不忍拒绝,便道:“吃了晚饭吧!”
“谢谢将军,我一定好好学,不辜负将军的栽培。”他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像个得了心爱礼物的小孩子,在屋里拉着百里子苓的手又蹦又跳的,而百里子苓看着,觉得心里也开了朵花。美的。
易风在外面听着,嘴里嘟囔了几句,然后把饭菜盛上,又替桑吉倒了药,一并送了过去。
晏辰知道易风不太喜欢他,所以吃过晚饭,趁易风在厨房收拾的时候,他便凑了过去套近乎。易风没有那么多心眼,好坏也都在脸上,他又有意讨好,两个人年纪又相仿,多说了几句之后,气氛似有缓和。
百里子苓在屋里看了会儿兵书,只是赖不住眼皮直打架,很快就靠在书案前睡去。
自柳菘蓝走后,连着好多日,百里子苓夜里都没有睡好。她总会梦到五年前埋羊谷那一战,每一次都被那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的画面吓醒。
久经杀场的人,就算是见多了生死与白骨,仍旧会有不能承受之重。
靠着书案的这么会功夫,她又做梦了。
梦里,她骑着马一路飞奔,直接杀进了埋羊谷。她四下寻找着父亲和长兄,马上马下哀嚎一片,她的刀不断地砍向敌人,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有点热。埋羊谷里起了雾,越来越浓,越来越让人看不清,她一边喊着,一边左右砍杀。有人惨叫,有人倒下,只听得嚎叫声音响起,如同恶鬼。这时候,她的父亲与长兄相互扶抚着站在血泊之中,她刚要跑过去,却发现父亲和长兄的头突然掉下来,一下子把她给惊醒。
第30章 、祭日
“将军!”
百里子苓出了一头的汗,醒来看到易风站在跟前,稍稍扶了扶额头,“睡着了!”
“将军又做恶梦了吧?”易风递了茶水过来,她饮了一口,稍稍安了些心。“又梦见老将军了?”
百里子苓点点头。
“兴许是快到老将军祭日了,将军心里惦记,这才夜夜有所梦。”易风安慰道。
百里子苓心头明白,她这是心病。自从知道埋羊谷一战可能是个局,她表面上虽然没什么,可这心里就像扎根刺一样,不拔出来,总是不舒服的。但这件事,无人可说,再疼都得藏在肚子里。
“晏辰呢?”百里子苓问道。
“在屋练字。”
“叫他换身方便的衣服,到院子里等我。”
易风转身出去,百里子苓又喝了口茶,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夜,百里子苓教了晏辰最基础的扎马步。扎马步,看似简单到没朋友,但这基本功练的是下盘,只有下盘稳健,手中无论拿起什么样的兵器都能挥动自如。不过,这最简单的扎马步,却能把人练到整张脸都抽搐,果然是最简单的最难。
北楼关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百里子苓与陈庭骑着马来到了雪花纷飞的黄土台塬上。这里离北楼关还有一段距离,离着青州倒是很近了。
按着往年的习惯,把那一应祭品都给摆上。猪头、羊头、牛头,再加上一壶北楼关出产的烈酒,在寒风与雪花里混杂着酒香与肉香。
点上香,燃上烛,又取了些纸钱。只怪今日这北风太烈,那烛火刚一点上,就被吹灭。陈庭点了好几回,只得拿双手捧着那烛火,小心护着,好歹是让这烛火在风雪中飘摇,但不至于灭掉。
今日是百里子苓父亲与长兄的祭日,也是五年前埋羊谷那一战将士们的祭日。这五年来,无论她在哪里,到了这一天,总会备下些祭品朝着埋羊谷的方向祭祀一番。为他死去的父亲和长兄,也为那些浴血沙场的将士。
陈庭是跟着几位百里将军征战多年的,当年也是他跟着百里子苓杀进埋羊谷。那场面,到现在他都不敢回想,想起来整个身子都会颤抖。他经历过很多场战斗,但唯独那一场,让他心有余悸。
百里子苓向北而拜,眼神迷蒙之处,是雪花飞舞的幻境,恍惚中,那幻境里有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是她熟悉的画面,是她熟悉的那些人,是她熟悉的声音,仿佛触手可及,但他们都转眼而逝,而是倒在尸山血海里的残躯。
一瞬间泪目,倒是让捧着烛火的陈庭有些意外。五年来,陈庭一直跟着百里子苓,年年祭祀,今年好像她特别伤感。
“将军!”
陈庭这一叫,百里子苓也回过神来,稍稍吁了口气。心头有刺,而那根刺现在似乎要生根发芽了,她等不到柳菘蓝给她传消息来,等不了。
“陈庭,过几日,你回一趟上都。”
“这个时候?桑副将那边?”陈庭迟疑道。
“按制,戍边满三年,校尉是可以回乡探亲的。咱们到北楼关已经三年了,我作为一关主将,没有皇上的诏令,离不开这里。你回上都,替我做一件事。”
西北风夹着雪花落了二人白头,而那还未燃尽的纸钱合着灰也一并飞散四处,在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后消失不见,唯有那三牲的头颅静静地置于风中,落满雪花和尘埃。
回北楼关的路上,百里子苓打了两只野兔。这个时节,兔子都钻进了洞里,但总有出来觅食的,也是它们运气不好,正好遇上了百里子苓,而现在,这两只兔子要祭人的五脏庙了。
“易风!”
刚回到军帐,百里子苓就叫嚷开了。桑吉在炉火边看书,晏辰在一旁写字,这画面当真是人间美好。不过,被百里子苓打断了。
她解下披风抖了抖雪花,扔在一旁,忙搓了搓双手到炉火边暖暖手。
“这都下雪了,还出去打什么兔子。也不怕把耳朵给冻掉了。”桑吉起身替她拂去头上雪花,晏辰抬头瞧着,这画面,像是在家带娃做饭的妻子见到外出归来的丈夫,虽是责备之词,但满满的都是心疼,画面太过温馨。
我是疯了吧?居然会这样想。
晏辰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喝口热茶,”桑吉把冒着热气的茶水递给百里子苓,“你这一出去就大半日,再不回来,我都要拨人去寻你了。”
“有事?”百里子苓茶都递到了嘴边,但没有喝下。
“刚刚收到京城那边的消息,南陈要与燕云和亲了。听说,燕云的和亲使者半月前就到了上都,初步议定兰阳郡主为和亲公主。如果没什么意外,怕是这几日,兰阳郡主已经是兰阳公主了。”
“兰阳?那不是扶风郡王的妹妹吗?他如何舍得?”
“这哪是他舍不舍得的事。生在帝王家,别说是一个郡主,就算是太子、亲王、郡王尚且不能为自己的婚姻大事作主。只不过,这燕云人也实在阴险,一边在西北跟咱们打仗,一边去上都谈和亲,如此狼子野心,就算是和了亲,真就能少些战事吗?我看也未必。”桑吉摇摇头。对于女子和亲一事,虽然是古来有之,也确实有些成效,但于现在的南陈与燕云,恐怕也只是多断送一个女子的一生而已。
晏辰在一边装着认真写字,但心思都放在了他二人谈话之上。燕云与南陈和亲?燕云王廷在苍穹部腹地,如今燕云的王早不如从前,不是那种可以号令燕云三部的至高统帅,不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雪狼部被雄鹰部蚕食。既是不能,那这燕云的使者到底是燕云王廷的人,还是雄鹰部的人,还真就不一定。
“上回贺老将军来时,倒是听他提了一嘴,说是有朝臣上书议和之事,没想到这么快就定下来了。若是真能停下战事,修养生息几年,那也是好的。北楼关一战,又有那么多骨灰被送回,年年都这么送,这家国又如何能安。”
百里子苓与桑吉还是不同,虽然桑吉来北楼关两年了,但论经历的战事来讲,哪里有百里子苓多。沙场多么残酷,这北楼关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将军是厌战了吗?”桑吉觉得百里子苓今日有些异样。
“披了这身甲,还有什么厌与不厌。文臣百谏死,将军百战亡,只是希望,都能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