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寸”真是个微妙的词汇。
从庭院里传来乌鸦的叫声,我侧过脸去,看到了黑『色』的乌鸦停在树枝上。自古以来,这个国家里有关于乌鸦的传说一直很多,在这些传说中它们往往是被神化的存在。
相传在桓武天皇时,曾有八咫鸦衔太刀而临南殿,口吐人言,那柄太刀则是有名的“小乌丸”,后来它还被朱雀天皇赐给平贞盛,用以讨伐发起叛『乱』的平将门。
然而看到“神鸟”的禅院家主却并不似见到吉
兆高兴的模样,反而『露』出了古怪的神情,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仿佛是知道什么的样子。
他仿佛是在忌惮着什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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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从禅院家主那里脱身,得以回到“玛奇玛”的房间之后,没过一会儿便有侍女送来了衣物,说是在明天的宴会上要穿的正装,问我是否要现在先试一下。
“那就试一下吧。”
因为她看起来很希望我这样回答。
于是障门被合上,我脱下了那身“公安恶魔猎人”的制服——说来也有些奇怪,这个世界是没有恶魔猎人这一职业的吧,可是大家似乎都没有因我穿着这样的衣物而感到怪异。
或许是因为衣服上也没有公安的标识,所以被当作了寻常的服装?
在侍女的帮助下,我才刚穿上长襦袢,障门便“唰”的一下被人拉开来了,来人站在门口,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他明明长着一张很漂亮的脸,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很难看,眉头紧蹙,狐狸般上挑的眼睛里盛满了恼怒的神『色』,就像是来兴师问罪一样。
侍女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帮我穿衣服的动作,在他拉开门的瞬间停了下来,随即,在目光触及对方的脸『色』时立刻伏跪在地上。
我垂下眼睑看了一眼侍女,从站立的角度看去,完全看不到她『露』出半分面容,就好像是害怕着——或者说恐惧着将自己的脸暴.『露』在来人的视野中。
或许在她眼里,来人便等同于洪水猛兽吧。
于是我自己披上了振袖:“我在换衣服哦,你忘记敲门了,直哉君。”
直哉君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但他的神情却只在转瞬的惊讶后又恢复如常,板着一张脸看着我。
看来是在生气啊。
没有人搭把手的情况下,要想自己系好腰带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侍女已经跪倒在地上了,我叫了她一声,希望她能继续帮忙,可她就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一样,保持着原本的姿态一动不动。
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往往都存在于看似不经意的日常中,当“支配他人”或“被人支配”已然成为本能,自身便不会再有这种自觉。
我忽然觉得,或许“回来这里”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在我开口之后,站在门口的直哉君也有了动作,不过并非是避嫌地退让出去,而是走进房间,背对着障门将它再次合拢了。
可是我还在换衣服啊……真是伤脑筋。
直哉君就像是对我的苦恼毫无知觉一般,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听说,你失踪了四天?”
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质问”才更加贴合他现在的口吻和神态。
“这件事啊……”
我解释说我只是随便出去走走,可直哉君反而更不高兴了,他阴沉下来的眸『色』,便如山雨欲来前的天『色』一般。
“我也不是不让你出门,只不过你在出门之前难道不应该先问过我么?”直哉君盯着我说道:“连这点规矩都记不住的话,简直是不知道把禅院家的教养都丢到哪里去了。”
姑且不提从他口中冒出来的“规矩”和“教养”这种说辞,出门之前为什么还要问过他呢?总感觉,会有这种想法的人,是不是自我意识有些过剩了呢。
不过直哉君有着充分的“理由”。
“你既然是我的未婚妻,那就应该早些摆正自己的身份……”
他自持一番理论,眼看一开口就要收不住了,那我岂不是要听他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的那番封建主义歪理?
为了避免那种情况发生,我必须得纠正一下他才行。
“不是直哉君的未婚妻,是「禅院家下一任家主」的未婚妻才对。”
难怪甚尔君来找我搭话的时候,会问我是不是和“嫡子大人”吵架了,虽然早早的离开了禅院家,不过甚尔君想来是对禅院家的人的禀『性』了若指掌啊。
即使我这样反驳了他,直哉君也完全没有理解到我话语中的深意,俨然一派“禅院家的下一任家主只会是我”的趾高气昂。
我看着他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
“直哉君,喜欢我吗?”我轻声问他。
第6章 06 “平等”是至高的……
06 “平等”是至高的美德
在直哉君因我的询问而进入了短暂的安静状态之时,主导权自然也就回到了我这里。
“直哉君是在生气吧?具体原因呢?”本就不远的距离,在我主动靠近之后进一步缩短了。我对他说:“或许直哉君并不是这样认为的,但在我看来,只有心意相通的人、互相理解的人,才能够真正走到一起去。”
如果只用单方面的理解和包容去相处的话,那么永远也无法靠近对方的心。
所以我一直都很努力的,想要去倾听大家的心声。虫鼠捕捉到的声音,有时候会带回来意想不到的答案,虽然在那些漫无边际的嘈杂声响中,真正发自内心的倾诉微乎其微,然而正是那一点点的声音,才是被埋藏在深处的心。
虽然直哉君好像真的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肯定也藏着不会轻易让他人知晓的话语。
直哉君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当我倾过身体凝视他的面庞之后,他则是瞪大了眼睛,又一次噤声了。
近在咫尺的距离,似乎只要稍微有一点动作就会触碰到彼此的身体、面庞……甚至可以听到轻轻的、呼吸的声音。直哉君在闯入“玛奇玛”的房间的时候,明明是那么理直气壮的样子,甚至看到我在换衣服也俨然以“未婚夫”自居而毫不退避。
可现在,我却从他的气息中察觉到了紧张的意味。
虽然直哉君嘴巴上说得不知道他跟玛奇玛有多么亲密似的,可事实上却根本就没有任何真正的肢体接触吗?
“直哉君觉得呢?”我问他,“直哉君,能够理解到我的想法吗?”
他的手垂在身侧,当我的手背稍稍触碰到他的手背时,他甚至下意识要往后缩去。
但我并没有让他这样做。
“直哉君有听说过「十指连心」这种说法吗?”我轻声说着,握着了他的一只手,将他的手抬起来,他竟也没有抗拒地任由我摆弄。当我在他眼前,将自己的手指一一与他的手掌贴合的时候,他也俨然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我养过很多只狗,玛奇玛也养了许多狗,在禅院家的宅邸中,甚至有专门的院子用来安置那些狗。感到冷的时候,是需要去『摸』一『摸』温暖的事物的。
动物的思想比人类简单,因为它们没有太多自己思考的能力。但是狗的温度,却比人类还要温暖。
我于是缩紧了手指,与直哉君十指交握,问他是否能够感知到我的心。
“这种程度的话,直哉君能够听到我的心声吗?”
我能听到他的心脏正在跳动,老人、青年、小孩子……普通人和咒术师,人人都有心。虽然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态,好似自己高人一等般,然而在直哉君的胸腔之中,同样存在着与其他的任何人无异的心跳声。
在我看来,“平等”是人类社会中一种至高的美德。
人与人之间,在有秩序的社会中,理应存在更多的“平等”才对。而平等的前提必然是互相倾听,彼此理解。
直哉君真的可以理解到我的意思吗?
直哉君说:“我当然可以。”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语气、神情都无比坦然,仿佛丝毫做不得假,狐狸一样的眼睛颇有气势地抬起来——说起来,狐狸也是犬科动物呢。
但我知道,如果真的要去问他,那他肯定说不出来我在想什么,他也不能理解我想要什么。
然而这其实不是多么要紧的事情,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互相理解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我问他:“那直哉君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他还是说可以。
不过,当我把腰带放在他手里,请他帮忙系上的时候,他却开始变卦了。先是说哪里有男人服侍女人的道理,而后又变成了这是下人该做的事。
他如果仔细想想的话,就会发现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打扰,那么我现在早就已经换好衣服了。
然而在直哉君的头脑中,显然并不存在半分自我检讨的觉悟。他是不明白“平等”的含义,也不懂得如何去理解他人的那种男人。
在禅院家长大的直哉君,以“嫡子”的身份备受尊崇的直哉君,他的头脑中被灌输进去的,是男权社会、封建主义中“支配者”的自我认知。
我讨厌这样。
“所以直哉君要出尔反尔吗?”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已经答应过我的事情,你也要违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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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奇玛有着一双金『色』的、仿佛镶嵌着黑『色』线圈般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好像存在着深邃的旋涡——
那是令人沦陷的、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当禅院直哉被那双眼睛注视的时刻,他的身体和头脑都变得轻飘飘的。意识逐渐放空,思想也不再受到自我的掌控,便如同被外物接手了全部,然而本身却又没有半分“被支配”的感知。
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然后发生的事情,禅院直哉就想不起来了。
当他回过神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他刚刚为即将与他一同前往宴会的玛奇玛束好腰带。
这完全不像是他会有的行事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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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嫡子”出生在封建大家庭禅院家的直哉君,有着相当封建主义的思想。
他甚至是会把“女人应该跟在男人身后三步之外”这种话挂在嘴边的人。
不过我说“可是这样就不能跟直哉君牵手了”的时候,他又闭上嘴巴不再发出半点声音了。
昨天试衣服的时候,直哉君帮我系了一次腰带,我原本以为他再也不想跟这条腰带有更多接触,可今早他居然又来了。
从侍女手中取过腰带的时候,看起来自然得简直就像是做过许多次一样。
站在我面前垂下脑袋的直哉君,在我看来,其实比他抬起下巴的样子更加可爱。半垂下去的眼睑,专注于手上动作的视线——直哉君在没有表情的时候,反而比笑起来的样子更加平易近人。
或许是因为他的笑容里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一股傲慢的、盛气凌人的意味,那根本不像是用来表达自身喜悦的神情,反而是一种对他人的嘲讽。
不过比起这件事,其实更令我意外的还是关于“宴会”的事情。
依照直哉君口中透『露』出来的信息,“玛奇玛”去参加这种宴会的次数反而比身为禅院家嫡子的直哉君更多,甚至有时候禅院家主都未受到邀请,玛奇玛却也会单独前往。
如果说是这种程度的话,不管怎么也不会是普通的“养女”了吧。
在高层眼里,“玛奇玛”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我也不知道。
大人物举办的“宴会”,肯定不是为了请大家一起吃饭或是喝酒,所以在这种场合根本就没法填饱肚子,我因为早有这种预料,于是在去的路上还拉着直哉君一起下车找地方吃东西。
“去吃拉面吧,”我对直哉君说,“这附近好像有家很好吃的拉面店。”
直哉君的脸上,从我在车上对司机先生说,希望他能找个地方停会儿车的那一刻起,就被一种不满的情绪占据了整张面庞。
摆出这种表情的直哉君,很不情愿地跟我一起坐在了拉面店里。
点餐的时候我看着菜单问他想吃什么口味的,本以为直哉君会硬气地说“我不吃”,可事实上他还特意挑了一下。
因为是跟直哉君单独跑过来的,所以在等待上餐的空隙里,我也只有他这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
为了防止他挑剔地贬低周围的一切,以至于被忍无可忍的店员或是老板赶出去,我于是主动和他搭话了。
“直哉君不觉得这样很像约会吗?”
当我说出这句话之后,直哉君的神情倏然间发生了变化。
我支着下巴看他,“直哉君有跟其他人约会过吗?”
显然是没有的,因为他不是有这种耐心的人,对直哉君来说,要他做这种事,恐怕也是纡尊降贵吧。
直哉君或许是想到了什么,神情间再度浮现起那股傲气来。
“在我们正式成婚之前,我是不会去考虑其他女人的。”
我想了想:“我不太明白直哉君的意思。”
于是直哉君便在我面前陈述了一番他对“婚姻”的看法,在他看来,“玛奇玛”将来一定会嫁给他——作为正室。但他是禅院家的下一任家主,肯定不会只有正室,不过,因为正室是玛奇玛,所以他将来可以少纳几名侧室。
“这样啊,”我依旧支着下巴,“禅院家一直都是这样吗?”
不仅是禅院家,其他家族也是这样的,咒术界的“御三家”中,除了禅院家,还有加茂家和五条家。
就在前段时间,加茂家多了一名继承了家族术式的“嫡子”,那个孩子也会在这次宴会中『露』面。
但是直哉君对此嗤之以鼻:“那种混淆血脉的野种也算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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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院直哉忽然发现,玛奇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面带微笑了。
当他们点的拉面被端上来的时候,明明是主动提出要来吃东西的玛奇玛,却完全不动筷子了。
禅院直哉问她:“你怎么了?”
玛奇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淡淡地说:“忽然没有胃口了。”
禅院直哉刚想说些什么,玛奇玛却将自己面前的拉面也推到了他面前:“直哉君帮我吃掉吧。”
他刚想拒绝,可是手却不受控制地将碗端了过来,明明是不想吃的,可是进食的动作却像是被『操』控着进行一样。
“直哉君的胃口真好呢,这样真的够吃吗?”玛奇玛轻声说。
禅院直哉有种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他就听到玛奇玛又叫来了服务员点单——
“请帮我再上两碗味噌拉面,谢谢。”
第7章 07 “救救我”
07 “救救我”
一口气吃下四碗拉面的禅院直哉,感觉自己和地狱的距离只差毫厘。其实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入侵了他的头脑,在其中制造出来某种桎梏,限制了他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