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身若不病这一遭,二郎可是要一直躲着老身,再不来见老身了?”
太皇太后才刚饮下汤药,嘴里存着几分苦味,可她此时心里更苦,将眉头皱得极紧,沉着声问宋珩道。
宋珩面色从容地道:“朕并无此意,只是近来国事繁忙,一时忘了来瞧阿婆。”
好一个国事繁忙!他若真的以国事为重,岂可为了一个杨氏女将立后纳妃、绵延子嗣之事抛至脑后。
太皇太后气不打一处,再装不出平心静气的模样,嘴里和心上的苦味似又浓烈了一些,只抚着心口道:“再有数月,二郎便是而立之年,历朝历代的帝王,岂有不立后纳妃的,况你膝下又无子嗣,这赵国的江山基业,将来倒要由谁来继承?”
宋珩抿唇默了默,舒展眉头,平声道:“不消几年,朕自会夺回杨氏女,朕的皇后,只能是她,朕的嫡子,也只能是她的孩子。”
太皇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当下叫他的话气得两眼发黑,强压下喉间的不适,双目审视着他,厉声斥道:“二郎,你魔怔了!那杨氏女不过一介孤女,又是武安侯的甥女,如何做得皇后!二郎如此这般,可是叫她灌了迷魂汤不成?!”
斥毕,嘴里发出一阵急咳声。
宋珩此时心意已决,莫说太皇太后这会子只是斥责他,便是要搬出祖宗家法来压他,亦不可能叫他改变心意。
眼见太皇太后气成这样,未免她气出个好带来,宋珩没再多留,起身告辞:“朕说她做得,她就做得。阿婆既在病中,前朝和后宫诸事,阿婆不必费心,且安心养病。朕还有折子未批完,改日得空再来瞧阿婆。”
说完,大步离了徽猷殿。
张内侍见宋珩喜怒不辩地进了徽猷殿,又沉着一张脸出来,当即便知他定是太皇太后发生了不愉快,不敢多问多言,只默默无声地随他回了朝元殿,而后吩咐殿内的宫人小心伺候着,千万莫要触了圣上的眉头。
宣州。
施晏微在此间住了二十余日,周遭都叫她游玩地差不多了,待将游记写完后,便开始收拾行礼,请李令仪随她一道返回汴州。
二人本就是一早就说好的,李令仪自然不会拒绝,与望晴将衣物细软收拾齐整,并未将道观锁住,由着各处的门敞开。
郁金见了不解,少不得问上两句。
李令仪道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若有途径此地需要借住的,便可自行在观中休整一晚。
施晏微听了,因笑道:“前几日不是还有老媪和女郎来观中避雨吗,前日又有游历在外的男郎在此间借住了一晚,郁金莫不是忘了?”
郁金听她二人说完,脸上一阵发红,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二位女冠心善,与人方便,倒是我狭隘了。”
李令仪闻言莞尔一笑,“出门远行锁好门窗,这原是人之常情,何来狭隘一说。”
四人说说笑笑地来到山下,车夫坐在车厢外,郁金发现来时的一匹马拉车变成了两匹马拉车,想来是小娘子觉得一匹马拉四个人有些费力,特意又买了一匹马来。
回汴州的路上,施晏微因担心马儿累出病来,路上休息的时间比来时还要长一些,足足走了三十日方抵达汴州。
施晏微提前写了信寄回汴州,沈镜安一早得知李令仪会随她一道回来,住在沈府,自是喜出望外,连夜叫人收拾出一间古朴素净的院子出来,又叫备了蒲团香案等物,待她二人来到汴州,媪妇领着李令仪先去她的院子。
酉时二刻,沈镜安打马回府。
小厮报说,小娘子已经回府,带了位女冠一道回来。
沈镜安喜上眉梢,大步往府里进,恐唐突了李令仪,先去寻外甥女。
进了她的院子,就见施晏微正与李令仪在桂子树下对弈。
中秋将至,树枝上打了不少花苞,清风拂过,散出淡淡的桂子清香。
“家主。”郁金率先瞧见了他,忙不迭从石椅上立起身来,叉手施礼。
施晏微和李令仪跟着起身,互相见过。
不同于单独见她时,阿舅瞧着似乎有些局促,未负于后背的那只手轻轻握成拳,饱满的唇微微抿着,似乎耳尖也有些微微发红。
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令仪不曾发觉什么,她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沈镜安将目光从李令仪的身上移到施晏微的面上,半开玩笑似的口吻:“二娘的脸瞧着圆润了些,可见宣州的吃食更合你的胃口,每日定是能吃得饱饱的。”
一壁说,一壁又去看李令仪,状似仅仅只是在与人道谢,“倒要多谢公主这段时日对某这甥女的照拂。”
李令仪道:“沈郎君无需多礼,去岁在汴州城时,郎君对我亦多有照顾,不过是礼尚往来。”
施晏微听着他二人的对话,不由对他们是如何相识的心生好奇,因问:“不知阿舅是如何与令仪相识的?”
沈镜安示意她二人坐下继续对弈,往边上的石椅上坐了,又叫郁金去烹茶送来,这才徐徐开口道:“当年阿舅在晋州投军数年,多次叫那有身世背景之人夺了功劳,一直未能有军功在身,更遑论得人赏识;后来你阿娘带着你和三郎离开晋州,你母亲写了信送回母族,却都被母族的人信封未启便烧毁了去,阿舅不知你母亲带你们去了何处,加之前途不明,不由心灰意冷,遂往长安城去寻机会。闻听宣城公主受宠于帝,常接济开解困苦之人,遂欲求见,但因每日求见公主之人不下数十人,故而足足往返长安城外的延生观不下十回,方得一见。公主耐心开解,令阿舅重拾信心,又赠了阿舅三贯,阿舅凭着那些银钱,从长安走到许州,入了忠武军,后因战功得当今圣上青眼,转入宣武军为先锋,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位置。”
“这些年来,阿舅一直感念公主恩德,每年都会前往敬亭山探望公主,去岁圣上登基时浅,镇海、宣歙二镇意欲挟持公主,接着前朝的名义招兵买马、收拢旧臣人心,阿舅及时命人去接了公主往汴州城中避祸,这才有了方才公主口中的阿舅对她亦有多照顾之言。”
施晏微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着话,竟是连自己的棋子落到了何处也不知了,对面的李令仪见状,出言打趣她:“音娘这是听得入了神,忘了自己是白子不成?”
李令仪说话间,落下一颗黑子,吃去大片的白子。
约莫一刻钟后,黑子胜。
施晏微凝眸去看沈镜安,浅笑道:“我不敌令仪,阿舅来替我赢回来可好?”
沈镜安对上她的眸子,发觉这位外甥女好似觉出了什么,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二人对弈一番,天已麻麻黑了。
施晏微将他二人送至院门外,见沈镜安与李令仪并肩走着,便知他这是去送她了。
又过得几日,施晏微观察过他二人好几回,越发笃定心中所想。
休沐这日,沈镜安晨起练功,施晏微用过早膳,往他屋里来问安。
婢女出去烹茶,施晏微开门见山地问:“阿舅对令仪,可是心中有情?”
沈镜安扶着禅椅的扶手,没有否认。
“公主道心坚定,不欲还俗,阿舅尊重她的心意,不愿见她烦忧困扰;其实只要像现在这样,每年见上她些时日,阿舅便已心满意足。何况阿舅现下寻回了你,若你日后有了心仪的小郎君,再生两个孩子,阿舅只怕是有的忙。”
这样的世道,但凡有些权势,哪个妻妾成群,竟还能有阿舅这样的男郎。
施晏微感慨万千,她与梁浅皆是来自现代的芯子,自然不欲在此间嫁做人妇,只是可惜了阿舅的一片痴心了。
“阿舅莫要浑说,我才不要嫁人生子。阿舅可知,女子生产有去往鬼门关里走上一遭,当初阿娘怀我时便身体孱弱,后来才不过三十的年岁就离世了,焉知没有生产时身子受损的缘故在里头呢。阿舅若喜欢孩子,何妨日后去济病坊里领养两个没了耶娘的呢。”
原身的阿娘在怀杨延和原身,沈镜安皆不在她身侧,自然无法知晓这里头的侥幸,然而他在男郎中确是少有的虚心受教和富有同理心,在听施晏微如此说后,想起待她如母的阿姊自回到母族后就一直歪歪病病的样子,不由自毁失言。
“原是阿舅不懂得女郎孕娩的苦楚,二娘今日这番话,阿舅受教了,往后再不过问二娘的婚嫁之事。二娘将来若想自立女户,阿舅亦会尊重你的意愿。”
施晏微见他待自己这样好,不免有些愧疚起来,因她根本不是杨楚音,而是一个来自现代、与他毫无干系的灵魂。
可转念一想,若是告诉他,也只会令他徒增悲伤,若是吓着了他,只怕还会叫人视作妖物...
细细想来,终究还是不说为好。
不多时,婢女送了热茶进来,施晏微轻抿一口茶汤,“阿舅,今日天气这样好,汴河河畔应当很热闹吧,不若你与我和令仪去汴河边走走可好?令仪说,去岁在汴州城中吃到的桂花酥很是香甜,我也想尝一尝。”
能与心仪之人在一处闲步赏景,沈镜安求之不得,岂有不应之礼。
三年后。
宣州城。
施晏微抱着一个两岁出头的女童登上前往汴州的马车,陪伴在她身侧的,依旧是郁金。
李令仪与她一同前去汴州,待到了汴州小住几日,她还要往兖州去见一位故人。
魏国朝中近来不大太平,东宫一派越发不得圣心,反是康王颇得圣宠,两股势力互相倾轧争斗,众位大臣不得不各自站队。
时间长了,士族权贵圈里又有流言传来,道是康王的孺人王氏得圣人宠信,康王乃是靠着这位孺人得圣上欢心的。
此等宫闱密辛,大抵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三年来,圣上纵情声色,耽于享乐,国库虽稍有充实,但相比起赵国国君的勤勉节俭,国库日溅充盈,两国国力的差距只会日益扩大。
起初,沈镜安和一众老臣面见圣上,忠心劝谏,江晁还会收敛些时日,可逆耳的话听得多了,江晁自然就不爱听了,或应付了事,或称病不见。
施晏微抵达汴州城的这一日,正值夏末初秋,午后的阳光还很晒人,郁金先下车撑了伞,施晏微将杨筠摆在怀里,往府里进。
第74章 珍珍
初秋下晌的天气尚还有些热意, 杨筠坐了这好些日子的马车,这会子回到熟悉的屋子,少不得懒洋洋的, 沾了床就睡。
李令仪和施晏微挤在一处坐了。
二人齐齐打量着杨筠, 越发觉得当初将她留下,而非送至济病坊是正确的。
虽然有时候照料她很是辛苦, 但也给她们带来过不少欢声笑语,往后有她陪伴在侧,即便她二人不在一处,微微也能有个情感寄托。
何况她阿舅才不过三十又五的年纪,若是哪日瞧上了别家的女郎迎为正妻, 微微要出去自立女户, 有个孩子,将来也能有个伴, 继承家财。
“珍珍瞧着长高了一些,看来我们又要有的忙了。”
珍珍,是她们两年前在道观外发现襁褓之中的她, 决意收养她时起的名字。
因她乃是修道之人, 不好以她的姓冠名,这才以施晏微的杨姓为她起了名。
这两年来, 施晏微带着她往返于汴州和宣州, 倒是叫她适应得一点儿也不晕马车, 船也不晕,施晏微还曾抱着她乘船游过汴河多回。
杨筠醒来之际, 外头落日已然西斜, 施晏微伸手从后脖子的位置往她后背上探,果然叫汗水沾湿了里面的衣裳。
施晏微从衣柜里取来一块干净的软布, 塞进杨筠的后背,于是后脖子出的衣料上多出一截颜色不一的布料来。
李令仪头一回见她这样做时,不由感叹一句,确认过眼神,都是在现代做过小姨的人。
杨筠才不过两岁多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当下醒来,先瓮声瓮气地叫肚子饿,待填饱肚子,又开始在罗汉床和小几上爬来爬去。
沈镜安开始,已过了酉正。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明月隐于云后。
并未叫人通传,径直迈进门来,照见杨筠正踩在小几上与外甥女说话,沈镜安不动声色地凝了李令仪一会儿,数息后走上前来,含笑道:“许久不见,珍珍可有想舅翁啊?”
杨筠年岁尚小,口齿还不是很清晰,这会子记性还算好了一些,先前一岁多时,离了汴州小几个月,再见到沈镜安时,却像是忘了他似的,直往施晏微身后躲,说什么也不肯与他亲近。
这一回并没有怕他,小脑袋瓜子里还记得他是舅翁,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认真地点了点头,“想,想的。”
沈镜安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又开始正大光明地将目光落到李令仪身上,感谢她这些时日照拂她们母女。
李令仪莞尔笑了笑,打趣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客套话,未免太淘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