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城,朝元殿。
宋珩批了整整一下晌的折子,不免有些眼酸手麻,遂搁了笔,往窗边走。
抬手握住窗台处的木料,热意传至掌心,想是叫那烈日晒热的。
无端想起什么,葱白的指尖,摇摇欲坠的发髻,晃动的耳坠,洁白胜雪的腰背,与他那麦色的粗糙皮肤对比鲜明。
那日夜里,他与她在此间做着亲密无间的事,案上,罗汉床上,毯子上,似乎到处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她身上香香软软的,不似他,一身结实的硬肉,尤其是与她在一处时,着实狰狞可怖,倒也难怪她总不敢拿正眼瞧他的身子。
着实不该再想着她的,纵使欲.壑难填,左不过再忍上些时日,待阿婆替他物色些品貌俱佳的世家女供他相看,自会有合他心意的女郎,哪里就比不过她了。
宋珩想到此处,收回手离了窗,又往那罗汉床上坐下,小几上置着冰盘,散出阵阵凉意,本以为可以去去身上燥热之意,不曾想,却又是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女郎由他紧紧抱着,在他身上起伏不定的情形。
抹不掉、挥不去,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
坐立不安,犹豫再三,终是扬声命张内侍去备冷水。
这已是杨尚仪离开后的这一个多月里,不知低多少回了。圣上不许任何人提起杨字,甚至刻意回避尚仪局的一切,看似不在意,实则是掩耳盗铃。
圣上那是就是而立之年了,张内侍真心盼望他能早些走出来,迎娶皇后广纳后妃,雨露均沾绵延子嗣,早日稳固国本才是。
水备好后,宋珩不让人伺候,自行解去身上明黄色的常服,与那日夜里穿的并不是同一件,但却还是刺激着他的视觉神经,鬼使神差地将那衣袍往地上搁了,而后跪了上去。
幻想着她那白如南珠的后背,呼吸越发灼热,终是没能压下那股邪火,自甘堕落,收拢手指。
而必一样,她的手圏不住。
倒也难怪,在太原时,她总是要哭。
他真该死,从未顾及过她,她那时,一定很怕他吧。
宋珩闭上了眼,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从前是朕不好,音娘打朕出出气可好?”
良久后,宋珩方低低嘶吼了一声。
明黄的衣料上沾染大片白霜。
放肆过后,宋珩便又暗自恼恨自己的未能自控。
那个满口谎话的女骗子,根本不值当他如此牵肠挂肚。
她瞧不上他,自有数不清的女郎愿做他的妃嫔,为他生儿育女。
南边的魏国和楚国,国君皆是年过半百之人,如何能与正值壮年,身强体壮的他相提并论。
她离了他,再不可能找到比他更好的男郎。
除了他,亦无人能带给她无上的权势。
他会让她知晓,她那日离他而去的决定,是多么的愚蠢。
他定会彻彻底底地忘了她,即便她到时痛哭流涕地求至他的跟前,他也不会再对她有半分的情意和心软了。
宋珩如是想着,进了汤池,微凉的水没过腰腹,燥意渐渐散去。
张内侍很有眼力劲地备下了施晏微亲手缝制的里衣里裤。
圣上面上嫌弃,实则每回泡完冷水澡后,穿着它们才能平复心绪,如若不然,夜里怕是要睡不好觉。
杨尚仪留下的衣物,圣上不让宫人碰,是他自己亲自去收了带回朝元殿的,此时就静静躺在衣柜之中。
张内侍候在浴房外,待宋珩出来,问他是回前殿还是内殿。
宋珩还未批完折子,仍是往外殿去。
将近三更,宋珩方回内殿安寝。
宝笙观察了他这好些日子,并未发觉他有何异常之处,情绪尚算稳定,每日不是面见大臣就是批折子,想来是已经淡忘了杨娘子,故而次日一早,走小道去到太皇太后的宫中。
太皇太后听后,心情畅快了些,将自己物色好的人选整理成册,叫宋微澜也过一回目,待到晚膳前,命疏雨去朝元殿走上一遭,请圣上过来一起用晚膳。
宋珩已有两三日不曾去太皇太后宫中请安,是以疏雨过来请他,并未推辞,将手里的折子处理完,上了步辇去往徽猷殿。
殿门外传来内侍细尖的通传声,太皇太后尤自坐着,宋微澜立起身来。
宋珩先向太皇太后问过安,又唤宋微澜一声皇姑,令她无需多礼。
晚膳过后,三人漱口净手过后,太皇太后叫疏雨取来画册,将她精心挑选出的几人一一介绍给宋珩听。
相比起第一回 给他介绍时,人数少了一半不止,皆是出自世族名门,才情、相貌、品行样样不差。
宋珩看过,只觉她们似是都长着一个样子,心不在焉地随意指了五六人,当下不在此处多留,推说朝中尚还有事需要处理,离了徽猷殿。
施晏微抄了几日清静经,心境果真宁静恬淡许多,也不做那样吓人和令人后怕的噩梦了,每日与李令仪在一处说话吃茶,又与她下山去逛集市,吃了许多具有宣州特色的小食和菜色。
这日下晌,施晏微带着帷帽下山去玩,路边支起的凉棚下有人卖冰镇的甜饮和涵瓜,瞧着十分诱人,问过价后,便叫郁金和几个侍卫坐下来吃。
郁金细心,留意着她自从进府以后,似乎就一直没有来月信,至今已有近四十日,疑心她宫里不好,便劝她少吃一些寒凉的东西,待回了汴州,可定要请个擅长妇科的医工看看才好。
施晏微因吃多了良药,更兼寒气入体,因怕有孕,一直不曾吃药调理,月信早已紊乱,常常不按时候来,何况她在赵宫当了尚仪之后,与宋珩的频率不似先前那样多,又未落在里面,忽而并不担心会有孕。
不过她这现下有了阿舅的庇护,又是在魏国境内,倒也可以考虑吃些药调理一二,不然长此以往下去,每月来月事时腹痛难忍暂且不论,只怕还会影响到身体健康。
施晏微有了主意,不敢贪吃,略饮下小半碗,买来一小块寒瓜,只觉得那瓜儿虽不及现代的红,也没有现代的好吃,不过身在古代,能吃上这样的瓜,已属难得,付过钱后,也不往别处去了,自去集市上买来一整个瓜,带回去送与李令仪和望晴吃。
夏季炎热,太皇太后唤来刘尚宫,叫她想个名头请几位贵女于本月中旬的休沐日,前来宫中赴宴。
刘尚宫道六月正是赏荷的好时候,吃不下饭食,可用百合绿豆汤、酥山、寒瓜、酸梅汤等小食。
太皇太后听了,当即应允,交由刘尚宫差人去办。
因施晏微走后,尚仪的位置空出一个,刘尚宫有意提携姚司赞,便叫她与王尚仪接下这桩差事。
六月二十,休沐日。
宋珩一早得了太皇太后的话,叫今日晌午往九洲池赏荷。
他因常年在外行军打仗,并不怕热,然而想到待会儿要见到那样多的女郎,竟是生出懒怠之心来,在冰盘前坐到时间快到的时候才上了步辇往九洲池而去。
宋珩来时,那几个贵女早在水榭内恭候多时了,见他下辇,齐齐起身迎至阶下,屈膝行礼。
忽而一阵清风吹来,送来丝丝缕缕的荷花香气,混着女郎身上香气不一的香料味,宋珩微本就不喜熏香,不可察地拧了拧眉,眸光在她们身上快速扫过,却并未在任何人的身上有片刻的停留,淡淡道:“既是太皇太后请你们过来赏荷,无需这样拘束。”
说话间,长腿一跨,迈进榭中,往正中的高座上坐了。
太皇太后观他自顾自地吃茶,也不与人说话,不由眸色微沉,叫人呈酥山上来。
宫人先将酥山呈给宋珩和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环视一圈底下的女郎,这才去看宋珩,含笑道:“这酥山是用新鲜的牛乳和果子浇在冰上制成的,甘甜可口,清凉解暑,圣上也用一些去去暑气吧。”
宋珩不爱吃甜食,又不好在人前拂了太皇太后的面子,不过轻轻嗯了一声,拿起勺子浅尝一口。
上一回吃甜食,还是在上元节时陪着那女骗子一起吃唐圆。
犹记得,女骗子告诉他,要放一些醴吃着才不会太腻人。
想到此处,宋珩舀东西的动作稍稍顿住,抬眸观察下面坐着的女郎是否在吃,观她们虽然吃相端正矜持,但似乎很是喜欢,不禁又开始想:那女骗子可爱吃,与她相识后的三年里,每年的夏日她都不在自己身边,可有在外头自己买酥山吃?
视线随意落在其中一位女郎身前的酥山上,丝毫没将她的相貌看进眼里,只对着那碗中的食物发愣。
牛乳浇在冰上,及不上她的酥雪白,想象她吃酥山时样子,必定是唇瓣轻张,小口慢吃,她的丹唇那样粉嫩小巧,吃不下太大的东西,拿勺子吃这样的小食倒是正合适。
太皇太后察觉到他的目光落于一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张面如桃杏的小脸映入眼帘,虽不及杨氏女那样的明丽绝俗,却也是位清秀可人的女郎,比那杨氏女小上一些,看起来更为水灵。
她是谁家的女郎来着?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记性比不得从前,一时想不起来,稍稍偏头去看身侧的宋微澜。
宋微澜笑了笑,压低声音道:“阿娘,这位便是显国公的小女儿,家中行四。”
太皇太后闻言,吊着下巴低低哦了一声,复又拿眼儿去打量她的身段,瞧着显然是比杨氏女康健一些,脸上白里透红,也更丰腴些。
陈书凝依稀间感觉到似有人在瞧她,缓缓抬了眼皮,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太皇太后,圣上似乎也在看她这处,不过看得好像不是她,而是桌案上的酥山。
圣上自己不是也有一碗吗,却为何要看她的,莫不是觉得她的这碗更好吃一些?
太皇太后叫那女郎对上了目光,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去看那屏风上的并蒂牡丹。
张内侍立在宋珩身后,瞧见他碗里的酥山才动了一口,只管痴痴地盯着一处看,轻咳一声拿拳头挡住嘴,轻声提醒宋珩,他碗里的酥山快化了。
宋珩回过神来,懊恼今日是来择后选妃的,怎的又无端想起她来,她莫不是那苗疆来的女郎,给他下了蛊了?
转念一想,她那样想要离开他,便是真的下蛊,也定是要给他下要命的蛊,又岂会给他下情蛊呢?
自嘲地笑了笑,没再吃那酥山一口,自斟了一碗茶来吃。
太皇太后仔细观察过陈书凝,又来留心宋珩
的一举一动,见他再没看过旁的女郎一眼,自是将心思全都放在显国公家的小女儿身上。
宴会散了,太皇太后留宋珩说话。
“圣上可是瞧上显国公府的陈四娘?就是方才坐在那儿的女郎。”太皇太后一面含问他,一面将目光投到陈书凝坐过的位置。
宋珩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也不甚在意她长什么样子,只将显国公府四个字听了进去。
显国公陈骞曾官至前朝宰相,为人刚正不阿,从不结党营私,乃是朝中清流,也是他手下谋臣用了诸多法子方令他归顺赵国。
陈骞如此清正端方,想来也教不出那等恃宠生娇、心术不正的女郎来。
横竖不是他想要的人,只要足够贤良,能将后宫治理得仅仅有条,可以免去他的后顾之忧,是谁并无太大的分别。
阿婆会有此问,想必也是觉得她是个不错的人选。
饶是觉得她合适,亦无法违心答出瞧上她的话来,宋珩默了片刻,语气平平地道:“阿婆若瞧着她合适,下回休沐,再请她来徽猷殿吃茶吧。”
态度虽有些冷淡,但总算没再像上回那样不了了之。太皇太后心内觉得这回八成有戏,益发来了心思,急忙一口应下,待宋珩走后,便叫疏雨差人去细细地去打探陈四娘的秉性如何。
自施晏微离开赵国后,宋珩鲜少会往朝元殿外的地方去,除开去军中巡视和亲自操练士兵,再无旁的事打发时间。
譬如今日,虽是十日才有一回的休沐,他也不过是晨间练了会儿剑,用过早膳,便又往外殿去披折子。
从九洲池回来后,也不见他开心半分,似乎自从杨尚仪随武安侯离开后,圣上就不曾笑过。
张内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道一直这么着也不是个法子,唯恐他哪日憋出病来。本想着圣上今日见几个水灵灵的小娘子能开怀一些,不曾想回来后似乎还更沉郁了。
一晃十日过去。
七月一日。
太皇太后单独请陈四娘来徽猷殿吃茶。
前段日子坊间便有圣上择后选妃的流言传出来,这会子太皇太后独独请她一人进宫面见,便是再愚笨蠢钝之人,也不难觉出这里头的意味。
陈骞素闻宋珩不近女色,城府颇深,不欲攀附皇室,倒不觉得小女儿入宫为后是一桩喜色,故而有些忧心忡忡,在陈书凝出门之际,再三交代,要她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开罪了宫里的贵人才是。
陈书凝原是一个活泼随性的人,不大喜欢宫里的条条框框,上回去宫中赴宴,连一句话都没和身边相识的女郎说上,因此有些不大喜欢皇宫。
原想着她在那些女郎之中算不得最出众的,太皇太后和圣上不会瞧上她,不承想,太皇太后竟独独请她一人吃茶。
这回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了,陈书凝光是想想,就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待进了宫后,徽猷殿的宫人推开殿门,请她进去,陈书凝规规矩矩地走上前去,叉手屈膝与人行礼。
太皇太后还算和蔼可亲,她身边的那位圣上,脸上的表情都可以冻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