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夫人斜睨他一眼,知他这是有些坐不住了,轻拨佛珠的动作稍稍顿住,佯装闭目养神道:“老身也乏了,二郎连日劳顿,且回去歇着吧。”
话到这个份上,宋珩欣然领情,起身告辞,信步离了此间。
冯贵在下房坐着向火取暖,透过窗子见宋珩跨出门来,急忙跟上他去,因问:“家主是要往别院去还是回退寒居?”
上玄月悬于墨色的幕布之中,几颗忽闪忽暗的星子点缀其间,清冷的月光洒将下来,衬得那凛冽的北风似是又寒凉了一些。
宋珩抬眸凝望那玄月片刻,无法否认此刻迫切想要见到杨楚音的心境。
他自少时起就对诸如“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一类的俗语嗤之以鼻,未曾想如今到了二十有六的年纪,反一头扎进了那小小女郎的温柔乡里。
若非他自制力过人,恐怕早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恨不能与她朝夕相对,日日沉溺在她身上,为美色所误。
宋珩胡思乱想间出了翠竹居,只迈着疾步往府门的方向走,没应冯贵问出的话。
冯贵见状,心下早有了答案,便不再多言,暗道家主不顾夜风寒凉连夜从都护府赶回太原,想来心中也是记挂着杨娘子的。
第34章 噬心蛊
蘅山别院。
施晏微昨日夜里开始腹部便有些不适, 今日午睡时那股不适感忽的急剧加重,生生将她痛醒过来。
练儿捧来砂糖姜茶与她喝,不多时便被她尽数吐出, 唬得练儿连忙轻抚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又叫香杏去取汤媪和捧炉送来。
施晏微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疼得直冒冷汗,晚膳也不曾用, 只将自己裹在被子里。
至掌灯时分,刘媪在茶水房里瞧见那盂盆,又听香杏说杨娘子不肯用晚膳,心下不免觉出些异样来,不顾练儿的阻拦进到里间去瞧施晏微, 嘴里自顾自地喃喃道:“娘子怎可不用晚膳, 入夜后胃里...”
“娘子这是怎么了?怎的脸色这样难看?”刘媪的面色霎时变得焦急起来,拿巾子擦了她额上的虚汗质问身侧的练儿道。
练儿犹如惊弓之鸟, 支支吾吾地与人扯谎道:“这原是娘子来月事时的老毛病了,只消睡上...”
刘媪看着施晏微那张面无血色、唇色苍白纸的小脸,面色越发难看, 偏过头厉声呵斥练儿道:“胡闹!到了这会子你还敢替她瞒着老身, 不怕惹出祸来!”
香杏在窗外听得里头的动静,正欲进去问上两句, 甫一抬头, 就见院门处现出一道高大的人影来, 他身后还有一道矮他半个头的人影。
如这般高大健壮的身量,除家主外, 放眼整个太原, 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香杏顾不得去好奇刘媪缘何动怒,忙迎至廊下朝宋珩屈膝施叉手礼:“婢子见过家主, 家主万福。”
晚风抚过香杏的衣衫,吹得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颊生寒。
宋珩不过淡淡扫视她一眼,旋即便错开视线看向那朱漆的木门,低声询问:“杨娘子可在房中?”
香杏微微颔首,垂着眼眸恭敬道:“禀家主,杨娘子自午后起就一直在房中,未曾离开过半步。”
宋珩挥了挥手,沉声道:“下去吧,无需通传。”
话毕迈上台阶,轻轻推门进去,心中雀跃着欲要给屋中的女郎一个惊喜。
然而待他迈进门槛后,外间却是半道人影也不见,宋珩面色微凝,加快步伐往里间走去。
练儿红着眼眶低下了头,转过身来正要往外头去请女医,忽被一堵墙似的身影挡住去路,那人腰间的金制鱼袋映入眼帘,唬得她连忙停下脚步,将头埋得愈低,颤巍巍地行了礼,“家,家主万福。”
家主二字入耳,刘媪的心跳急剧加速,仿佛要自胸腔处跳至嗓子眼,头发亦是一阵阵地发紧发麻。
她的面上并未显出分毫异样之色,只面色如常地朝宋珩见了礼,强忍着心里的惧意禀告道:“杨娘子今日午后来了月事,这会子身上正不舒坦,只在床上躺着歇息,老奴已唤练儿找人往府外去请女医工了。”
宋珩对女子月事一事一无所知,只知她在来事时便不能与他同房,当下听刘媪说她身子不适,自是生出些许遗恨和怜惜来,绕过刘媪径直走到床边,深邃的目光落到她的面上。
她蜷缩着身子,面上早已没了往日的红润气色,苍白仿佛一张宣纸,唇瓣和卷睫因为痛意轻轻颤动着,冷汗浸湿了她鬓边的碎发,整个人瞧上去痛苦极了。
宋珩登时火冒三丈,墨色的眸子里情绪翻涌,目光凶狠地看向刘媪愠怒喝道:“这便是你嘴里说的身子不舒坦?娘子痛至这副模样,你们竟是生生拖到此时才发现?”
刘媪叫他瞪得脊背寸寸生寒,却又深知他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秉性,软语狡辩势必只会换来更大的怒火,当下忙哆嗦着往跪地上跪了,惶恐不安地认了错:“老奴失察,不敢祈求家主原谅,但凭家主责罚...”
“好一个但凭责罚。”宋珩冷声说完,忽的拔高音量道:“冯贵,滚进来!”
冯贵听出他语气里的怒意,不由心下一紧,满腹疑惑地迈进门来。
宋珩面上隐有怒意,敛着目没有看他,只沉声吩咐道:“唤人来将贴身伺候杨娘子的婢女媪妇统统拖出去,各打十个板子。”
此话一出,施晏微再顾不得身上的痛楚,强撑着半支起身来攥宋珩的衣袍,对着冯贵急呼出声:“不可!”
冯贵亦知家主这是在气头上说出的撒火话,这会子有杨娘子从旁制止,想来会令家主改变主意,遂立在原地静观其变。
宋珩心中怜惜她,见她不顾病体来扯他的衣袍,忙往床沿处坐了,按下她的肩膀将人安置回床榻上,复又拿眼去看冯贵,欲要催促他快些出去找人来拖了刘媪下去。
施晏微心中又急又惧,寻思那刘媪已是年过五十的人了,如何经得起十个板子;自然不肯放弃劝说,复又攥住宋珩的衣袖柔声道:“这原是妾自己强撑着不肯叫她们知道的,家主若要因此打她们板子,妾实在良心难安,且饶她们这一回可好?妾往后再不敢如此行事了...”
说话间不觉红了眼眶,数颗晶莹的泪珠自眼眶中缓缓落了下来,看得人心生不忍。
宋珩见状,缓了缓面色,另只手抚上她攥自己衣袖的柔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施晏微知他这是动摇了,一鼓作气道:“家主且听我这一回,饶过她们可好?”
罢了,除开同她亲近时,他大抵是真的见不得她落泪。
宋珩眉眼低垂,轻叹口气,拿开她的手放回被子里,看向地上跪着的刘媪和练儿沉声道:“起来罢。看在娘子为你们求情的份上,此事便就此揭过,若是日后胆敢再犯,一并清算。”
刘媪和练儿如蒙大赦,急忙朝人扣了个头,彼此搀扶着起了身,练儿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可还要婢子寻个妥当人去府外请女医工?”
宋珩并未理会她的蠢话,只转过头吩咐冯贵道:“明日再去请王太医也过来替杨娘子诊治一番。”
刘媪敏锐地捕捉到再字和也字,随即不动声色拿胳膊肘撞了撞呆愣在原地的练儿,压低声音提点她:“还不快去?”
练儿这才觉出味来,转过身小跑着出了正房,自去院子外头的下房里寻了个腿脚麻利的小厮往府外去请女医工。
外头的风似是又紧了一些,直吹得窗纱上的花树剪影摇曳颤动,拍在窗棂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响。
刘媪站在衣柜旁绞着手里半旧的巾子,偷偷抬眼瞅了宋珩一眼,见他面色稍稍缓和了些,这才敢走到床边弯下腰轻声问施晏微道:“娘子还未用晚膳,老奴叫膳房的人熬些甜粥与娘子吃可好?”
话音落下,宋珩幽深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施晏微苍白如纸的小脸上,眸色里带了些询问她为何不用晚膳的意味。
施晏微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即便这会子依旧没什么进食的胃口,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应下,捧着手炉贴在小腹上,唇间透出一个“好”字来。
刘媪正欲转身去办这件事,忽被宋珩叫住,折着剑眉问她:“娘子先前可曾痛得这般厉害过?”
那风儿不知打哪里透进来的,直吹得灯台上的烛火肆意跳动,摇晃不定,忽明忽暗。
刘媪回身看向端坐在床沿边的高大郎君,只见朦胧灯光下,那人面色晦暗不明,薄唇轻抿。
忆及那日晨间,杨娘子拧着眉满额细汗的场景,刘媪暗自寻思:想来杨娘子那厢上回月事便已痛得十分难受了,因是夜里来的月事,这才自己闷声不响地硬扛了过去;此番若非是白日起事,恐怕自己还被她和练儿那小蹄子瞒在鼓里。
想到此处,刘媪面露忧色,并不敢有分毫的隐瞒,只静立在原地如实答话:“回家主,娘子来别院后的头一回月事并不似这般难挨,不过往床上躺上小半天便好能下床活动了;上月那回头一天的夜里亦是痛得身发虚汗,至第二日晨起方好上大半;这回瞧着似是比上回还要严重些,吃不下东西,又吐过一回,想是疼痛难忍。”
宋珩听后沉默片刻,心里疼惜施晏微的同时,不免又生出些恼恨来,暗道她既难受得厉害,缘何要闷声不响地自己默默承受?
她不肯告诉底下的人便罢了,竟也不愿在他面前提及只言片语,足见她心里究竟还是把他当做无关紧要的人,不愿依赖于他。
宋珩垂在床沿的两手握成拳头,发出指骨摩擦的沉闷声响,冷声命令刘媪退下。
“为何不说与我知晓?”宋珩说话间垂下长睫,别过头直直凝视着锦被中因为忍痛而眉头紧皱、檀口紧抿的女郎,语调低沉,带着些许诘问的意味。
施晏微闻听此言,稍稍扬起下巴与他对视,几乎是不带任何犹豫地拿谎话哄骗他:“这原是妾身上的老毛病了,妾只是不愿看到家主为妾忧心。”
她竟有意疏远他至此,嘴里扯起谎来亦不肯多费些思量。
他以为,她纵是块冰冷的顽石,他与她相处了这好些时候,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是拣最好的给她,也总该令她身上的寒冰化去一些才是。
宋珩怒极反笑,舒张五指虚捏住她的下巴,沉声道:“娘子扯谎的功夫着实不怎么样。你若在意我至此,自当与我做贵妾,素日里又岂会是那般做派。”
施晏微被他戳破心思,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替自己描补,索性红着眼眶别过头去,下巴自他未用什么力道的指间挣脱开。
屋内烛火荧煌,气氛忽而变得微妙起来,两个人一个默声坐着,一个静静躺着,谁也不肯先向对方低头,落针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叩门声,刘媪隔着门往里传话:“禀家主,女医工这会子正在外头候着。”
宋珩望向那道流光溢彩的珠帘,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朗声道:“请人进来。”
一语落地,刘媪轻轻推开门,朝一袭素色冬裙的杜三娘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
先前施晏微患上热症那日,杜三娘曾被人火急火燎地请来此处,见她那处因为撕裂伤得不轻,心中颇有几分印象,当下观宋珩跟堵墙似的坐在床沿处,登时明白过来,想必他就是那些伤口的始作俑者了。
素色床帐之下,宋珩周身透着股上位者的气势,只消那般静静坐着便能不怒自威。
杜三娘却不惧他,也不管他是何身份,看着他从容不迫地道:“妾要仔细替娘子诊治,郎君在此多有不便,烦请郎君移步。”
宋珩习惯了旁人的畏惧和逢迎,却并未因杜三娘的毫不客气而动怒,只回眸凝视施晏微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嗯的音调,起身离了里间,自往珠帘外的罗汉床上落了座。
竟是出奇的配合。
杜三娘粉面低垂,坐在床边细观她的气色一番,这才询问起她的病症来。
施晏微也不藏着掖着,拿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面上并无半分扭捏之色,只轻启檀口大方回答道:“月事自三月前变得紊乱起来,来事的第一日坠痛难忍,手脚生寒,冷汗连连,小解后坠痛感尤甚,胃里亦难受得厉害,每每皆要吐上一回方得缓解。”
杜三娘抿唇默了片刻,又问:“如此说来,娘子三月前的月事并不这样?”
施晏微有气无力地颔了颔首,突如其来的抽痛和绞痛令她皱起眉咬了咬下唇,深吸口气缓上数息方开口道:“先时第一日也会难受不适上大半日,却远比不得现下这般难受,亦不会坠痛呕吐。”
杜三娘听到此处,心下已有了三分计量,便请她伸出右手来,静心为她诊脉。
片刻后,杜三娘直言不讳地问:“敢问娘子这段时间可有用过避子的凉药?”
施晏微抬眼看她,入眼的女郎脸堆海棠,神清骨秀,自有一段清冷婉约的气质,极易让病患生出信任感来,遂低声道:“已用了将近四月。”
“敢问娘子,可有那避子汤的方子?”杜三娘温声问。
“方子应是在刘媪那处,女医自可叫人去请她送方子过来。”
杜三娘点点头,掀了珠帘出到外间,自推门出去唤人去请刘媪过来。
明晃晃的烛光中,宋珩大剌剌地坐在罗汉床上,见她拧着眉出来,想要问些什么,又恐扰乱她的思绪,暂且按下不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媪来至檐下,杜三娘只在门外问她可有那避子汤的方子。
“自是有的,烦请杜娘子稍等片刻。”刘媪说完,自去取了拿方子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