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三娘接过方子回到里间,立在灯台边看那方子上的药物,虽无水银、麝香等阴损之物,但却含有大量的凉性药材,譬如红花、凤仙子、白芍、熟地、川芎...
“娘子身上疼得厉害,妾先开副止痛的方子出来,待娘子服下汤药后,这腹痛的病症自可缓解一二。”杜三娘一壁温声说着,一壁自药箱里取出小巧的笔墨纸砚,而后研磨蘸笔,先开了一副方子出来。
刘媪略识得一些字,只见其上寥寥写着元胡、白芷这两味药名,心中虽纳罕,仍是叫来腿脚麻利的小厮速速出府抓药去。
杜三娘拿笔尾支着白嫩的下巴,思忖片刻后将第二副药方写了出来,自去将施晏微的情况说与宋珩知晓。
“郎君不知,那等避子的凉药甚是伤妇人身子,用的多了月事不调尚算轻的,重者可致胞宫寒凉再难有孕,甚至折去寿数;娘子许是打娘胎里就带了些弱症,身子不比寻常妇人那般康健,这才用了三月有余的凉药,月事腹痛的病症便这般严重,想来胞宫已是不好,再这样喝下去,无法受孕也不过是三两个月的光景。那凉药若是不停,再喝旁的汤药终究是无用,究竟要不要替娘子调理身子,全凭郎君定夺。”
话毕,只将那调理身体的方子放到小几上,拿杯盏压了。
宋珩听她说完这番话,面色已然不好,唤刘媪进来付了诊费,又叫送她出去。
二人迈出门去,刘媪回身将门拽上,这才引着杜三娘往院外走。
珠帘无声地将宋珩和施晏微隔开在房屋的两边,屋内静得有些渗人。
他从未仔细想过那些避子的汤药会给她带来这样大的伤害,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压住,那种沉重的感觉令他有些不想去面对这样的事实。
倘或他一早便知那避子的汤药有碍于妇人的身子,他便会冒着叫一外室先于正室诞下子嗣的风险不让她喝药吗?
宋珩久久得不出答案,无声坐在那儿。
他做错了吗?宋珩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仍是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他本不该生出懦夫才会有的悔恨和自责之情,然而这会子,他的脑海里却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那副疼痛难忍的模样,那些景象似是化作了啃噬人心的蛊虫,搅得他心神难安,头脑抽痛。
纷乱的思绪缠得他头痛如裹,越性将胳膊肘支在檀木小几上,阖上目重重揉着鼻梁缓解那道从未有过的痛意。
良久后,宋珩方缓缓睁眼立起身来,径直走到里间,床榻随着他的动作往下凹陷一块,发出一道木质床腿摩擦地面的吱呀声。
锦被中的女郎不知何时浅眠了过去,一双翠羽般的黛眉因为疼痛微微皱起,雪白的脖颈依稀处可见细密的汗珠。
宋珩心境复杂,颇有几分不好受,挽起袖子露出洁白的中衣,动作轻缓地替她擦去了擦鬓边和脖颈处的细汗,而后又拿手去轻抚她的眉心,描摹她的眉眼。
似有什么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直至香杏立在檐下轻轻扣门,道是热粥已经熬好。
话音入耳,宋珩方收回手,低声唤醒施晏微后,拔高音量唤她进来。
香杏来至里间,将食盒搁在床边的月牙凳上,又去衣柜里取来引枕置在床头。
宋珩动作轻缓地扶她坐靠在引枕上,难得耐着性子哄人吃东西:“好娘子,先用些粥垫垫肚子,待会儿才好喝药。”
施晏微见他绝口不提她身子的事,也就沉默着不去问,轻轻点头,只管张口吃下宋珩拿汤勺送到她嘴边的粥。
宋珩一言不发地喂她吃完粥,又过得小半个时辰,练儿奉了烫药进来,宋珩抬手接过,鼻间闻着汤药散发出的苦涩味道,欲要亲自拿勺子喂给施晏微喝。
那汤药散出的气味着实不太好闻。施晏微嫌那样喝药太过磨人,索性将药碗端过来一饮而尽,同往日里喝那些凉药时的动作一般无二。
宋珩守着她又坐一回,见她没什么要与他说的,沉静道:“你且安心将养着,我过两日再来瞧你。”
话毕,见施晏微颔了首,这才离了别院往宋府去。
次日,刘媪自去请了王太医过来,王太医未曾料想到这位娘子竟对那凉药如此不耐受,亦未想到先前从不近女色的宋珩,房事会这般频繁。
刘媪将杜三娘写的方子拿与王太医看。
王太医看后,暗自在心内寻思:“这位女医工年纪轻轻,开的方子竟是如此切中病情,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执着那药方子沉吟片刻后,拿笔划去一味药,另外又添两味药,得出的诊断结论与杜三娘相差无两。
这日午后,冯贵奉宋珩之命,往蘅山别院送来许多名贵的补品。
又一日,宋珩在官署里处理完繁杂的公务,用过晚膳后,外头天已麻麻黑了,自骑了高头大马,疾驰来到别院,往施晏微屋里来瞧她。
施晏微用了两日的汤药,身子相较于头一日好上许多,一日三餐都正常用着。
宋珩唤来刘媪问过话后,知晓她身上已好了许多,稍稍安下心来,自个儿往施晏微身边坐下,将手搁在膝盖处,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教练儿玩双陆棋。
他的存在感和压迫感太足,练儿浑不自在地坐在二人对面,学习起来的速度不由减缓一二,强忍着心内的惧意陪着施晏微玩了一局,施礼后轻手轻脚地地退出去。
宋珩站起身,坐到练儿方才坐过的位置上,温声问道:“我陪你玩一把可好?”
施晏微未看他一眼,只点头应下,默默将棋盘上的棋子摆好。
二人对弈是,纵使宋珩岁有心让她,施晏微却没多少心思与他对弈,不过敷衍着玩上一阵,自是输得一败涂地。
屋中瞬间寂静无声,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气氛沉闷无比。
宋珩无话找话,平声询问她身子可好些了,又与她寒暄两句,见她面对自己的态度始终冰冷,阴沉着脸地迈出门去。
这日,薛夫人在翠竹居设下家宴,特意命人去孟府请来宋清音夫妇。
宋珩照着长幼顺序落了座,身侧便是宋聿夫妇,再往那边,又是宋清音一家三口。
孟黎川无比细心地替宋清音和孟芙剔着鱼肉里的刺,温声细语地哄着粉雕玉琢的孟芙:“团奴慢些吃,莫要噎着。”
孟芙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点着圆润白嫩的下巴,瓮声瓮气地道:“团奴知了,阿耶也慢些吃。”
饭毕,薛夫人令人撤桌,婢女们呈上清茶、盂盆、铜盆等物与众人漱口洗手,又捧来茶盘,乃是瓜果点心之物。
薛夫人由人搀扶着往罗汉床上坐了,笑盈盈地看向孟芙,嘴里忍不住感叹道:“团奴倒是像极了大娘垂髫时的样子,一双远山眉和杏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鼻子和嘴才是随了孟九。”
一番话引得宋聿来了兴致,搁下手中白瓷茶碗抚上祖江斓高高隆起的孕肚,含笑说道:“依某看,这一胎生儿生女都好,若是个小女郎,最好是能肖十一娘;若是个小郎君,便眉眼肖十一娘,口鼻肖我。”
宋清和抱了团奴在怀里,拿腰间悬着的葡萄纹鎏金银香囊哄她,宋清音想起她与崔九郎好事将近,压低了声音拿话打趣她,惹得宋清和顿时就涨红了整张脸。
高座上的薛夫人叫这天伦共享的场面乐得合不拢嘴,笑着吩咐身后的媪妇去替她温一盏三勒浆酒送来。
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独宋珩静坐在一张檀木禅椅上,食指轻点在扶手处,目光幽深,面上喜怒不辨,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夫人的目光自他身上掠过,微不可擦地凝了凝笑容,继而不动神色地收回目光,依旧与人吃酒说笑。
酒过三巡,天色不早,薛夫人上了年纪,身上也有些乏了,让众人各自散去。
冯贵提了灯在前面照明,宋珩穿过园子转而往西角门走,自去马厩牵马出来,却是扬鞭催马出了巷子朝着蘅山别院奔去。
空中圆月清灵,华光如练。
宋珩来时,施晏微身上已然大好,正坐在灯下跟着练儿拿彩线打络子。
练儿见他进来,着急忙慌地起身行礼,施晏微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打至一半的络子,却是慢了半拍。
宋珩不过斜眼瞥了练儿一眼,练儿当即会意,忙不迭地又施一礼,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去。
片刻后,屋内只余下他与施晏微二人。
自窗棂缝隙处透入的晚风吹晃火苗,光晕晦暗不明地照在施晏微白瓷般的脸上,朦胧烛光中,施晏微嗅着那道随风散开的淡淡酒味,只觉难受,不由眉心微蹙,檀口轻抿。
施晏微立起身来施礼,欲要叫他先去沐浴,那人却是不管不顾地靠过来,将她提抱至罗汉床上。
饶是此刻她站在那张罗汉床上,却还是矮了他一截,宋珩捧住她的脸,垂首覆上她的朱唇,近乎贪婪地汲取她唇间的芳津,似乎生怕她下一瞬就会消失不见。
施晏微的鼻息间满是宋珩身上清泠的酒味,嫌恶地抬起手去推他的肩膀,却被宋珩单手制止住,抱着她调转方向往罗汉床上坐了,让她坐在自己身上,继而急不可耐地解下腰间的蹀躞玉带,一言不发地抱住她。
良久后,宋珩抬手替她捋了捋鬓边被汗水浸湿的鬓发,沉吟片刻,与她四目相对,继而徐徐张唇道:“那凉药太过伤身,娘子以后莫再喝了。”
第35章 她要逃
顷刻间, 施晏微有如晴天霹雳,那道惊雷震得她久久回不过神来,待她清晰地意识到宋珩嘴里的话是何意时, 不由心冷半截。
悔恨、懊恼、彷徨、痛苦、无助......数种负面的情绪同时凝结在心口, 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恍惚间想起宋珩亦不愿看到她先于正妻诞下子嗣,施晏微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面色凝重地道:“家主还未迎娶正妻过府,妾若先有了身孕,又该如何自处?”
拥着她的郎君不过沉默片刻,随后掰正她的脸对上她尚还泛着红晕的玉面,深邃的凤目平静无波, 不紧不慢地回答说:“若有了, 便生下来,我自会在你临盆前择个生性宽和、眼里能容人的新妇, 再风风光光地抬你进府做贵妾,保你一世富贵荣华。”
施晏微的一颗心随着他的话音寸寸发寒发紧,越发觉得自己当真可笑极了。
她从前竟会愚蠢到, 相信身为上位者、拥有无上权柄的宋珩, 会对着她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小女子信守承诺。
在这个贵贱有等、尊卑有序、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她的女儿身和无权无势便是原罪, 他用他的权势将她囚困, 视她为笼中鹰雀, 定要折了她的翅膀、熬去她的天性,将她彻底驯服;如若不然, 便是将她生生困死在笼中, 也绝无可能再放她出去。
规则的制定者又何需遵守规则,一切皆不过是他们为着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 愚弄和约束被剥削者的工具罢了。
他视她为玩物,愚弄和欺骗了她,她本该怒火中烧、愤恨至极的,可她此刻却仿佛置身于冰封万里的极寒之地,锥心刺骨的凉意令她呼吸一滞,发紧的身子亦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宋珩仍钉着她,叫她缠得很快复起,抱了她回到里间,抬手掀开床帐,与她一道跌入繁复的锦被中,继而将头埋在她细白的锁骨处,攻城略地。
施晏微阖上目无声别过头去,洁白的贝齿死死压住下唇,任由眼尾沁出生理性的泪水,两手紧紧攥住枕边的褥子,再不肯透出半点声来。
帐外忽地吹进一阵风来,清冷的月光洒在素色床帐之上,映出两道交缠难分的人影,珠帘随风微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却被账中急剧的声音尽数盖了过去。
宋珩见她并未同他大吵大闹,想是已经认了命,不过是仗着他这段时日对她的纵容,与他置置气罢了。
“好娘子,你也莫要恼我出尔反尔,我既占了你的身子,断不能容你嫁与旁人生儿育女。况《女论语》有云: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你已失了贞洁,若离了我,又该如何立身自处?”宋珩一壁说,一壁抬手支起她的下巴,要她睁开眼看着他。
二人目光相触的一瞬,施晏微下意识地避来他的视线,对他的厌恶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偏宋珩不肯叫她躲开,将她的脸掰正,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
施晏微强忍着恶心,眼里氤氲上一层不甘和痛苦的水雾。
他口中所谓的贞洁,根本就不该存在于女子的襦裙之下,更不该成为束缚女性的枷锁;凭什么这个世道的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朝三暮四,而女人就必须从一而终,必须接受并服从于这样的社会准则,倘或她们生出一星半点的反抗之心,便会被视作水性杨花、罪大恶极。
所幸她现在泪眼朦胧,并不能看清宋珩那张令她无比厌恶的脸,只跟个死物般的躺在他的身下,被迫承受他施加在她身上的肮脏与龌龊。
宋珩动作稍缓,似是瞧出了她的刻意回避,拇指向上拭去她眼里泪,定要她好生看清楚他要她时的样貌,将她身上仅剩的幻想彻底击碎,叫她彻底认命。
思及此,宋珩便又凝了眸,沉着声说道:“杨楚音,你该知道,我杀人如麻,心冷如铁,非是什么善类,你往后若肯一心跟我,我自然疼你;可你若还心存妄想欲要背弃我而去,最好现下便歇了这门心思,我受用过的东西,宁愿毁去也不会便宜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