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阵疾风吹过,卷起地上落叶,施晏微怕冷,被那寒凉如刀的冷风吹得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加快步子原路返回来时下马的地方,吩咐那车夫往济病坊去。
车厢内置着炭盆,刘媪拿火策刨出先前埋在灰里的碳火,又往上面添了些新碳,因问道:“娘子怎的突然想起往济病坊去?”
刘媪问这话时,因心中不解,一弯霜眉微微皱起。
施晏微垂眸看着盆中慢慢燃起的碳火,右手去抚左手上的南珠银戒,嘴里半真半假地回答道:“方才那针工娘子以艾灸之法替我医治,闲聊时提过一嘴,如今的天气这样冷,我心内觉得坊里的黄发垂髫缺衣短食,可怜见得,便想着若能去那处捐些银两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指定那一日上天垂怜,就能怀上家主的骨血,也好叫我将来有个终生的依靠。”
刘媪亲耳听得此言,只当她这会子果真是想明白,开了窍了,断然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任性妄为,仗着家主对她的宠爱便一味地与家主拧着了,焉能不欢喜激动。
“福生无量天尊。娘子能这样想是最好不过的了,往后自然有大造化在后头等着娘子呢,娘子且安心在别院住着就是。”
刘媪说话间舒展眉头,笑得两眼弯弯,打心眼里对施晏微的思想转变感到高兴。
别院里的这些人素来只会去想宋珩能带给她什么,却从未有人在乎过她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愿不愿意接受宋珩带给她的这些东西,更未想过这些东西不过是宋珩枉顾她的意志,强迫她以身躯色相侍奉他换来的。
想到此处,施晏微口不应心地轻轻嗯了一声,对刘媪嘴里道出的话采取左耳进右耳出的应对方式,继而漫不经心地从边上的格子里取出一本书,信手翻开来看,聊以打发在马车上的时间。
约莫两刻钟过去,马车才在济病坊前缓缓停下,刘媪率先出了马车,而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施晏微下车。
“谢过刘媪。”施晏微语气平平地与人道过谢后,提裙缓步迈进门里。
待入得门去,但见门内庭院深深,青翠萦目,嘉木葱茏,虽无过多的装饰和建筑,胜在干净简洁,晴空下,随处可见嬉戏玩闹的孩童和坐在矮凳上晒太阳的老丈老媪,白云和蓝天位于屋顶的上方,平添一段温柔的风光。
那边树下,有两个穿着半旧冬装的孩童先瞧见了衣着华丽的施晏微,随即好奇地停下脚步,偷偷拿水灵灵的大眼睛瞄她。
那两个孩子虽只是四五岁的年纪,心里却已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审美,窃窃私语地讨论起施晏微的相貌来。
穿花衣服的那个低低说道:“好漂亮的阿姊,就像李阿婆说的住在月宫里的仙子,是叫什么来着?”
另一个听了,便毫不掩饰地皱起眉来,张开小嘴接话道:“叫嫦娥,上回我不是才与你说过吗?你怎么又给忘了...”
两个孩童正说着话,就见一个身着厚重袄裙的中年妇人从屋里出来,唬得她二人忙不迭地继续往樟树下荡秋千去了。
那妇人迎上前来,稍稍打量施晏微一番,见她穿戴不凡,气质如兰似菊,貌若九天之上的神妃仙子,忙迎上前来,叉手与人施了礼,满脸堆笑地道:“娘子前来,可是有事?”
素日里会往此处来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捐赠钱物米粮,一种则是膝下无子嗣欲要领养无耶娘的孤儿。
妇人瞧出她必定是不缺银钱的,且她年纪又轻,尚还不是为子嗣之事感到烦恼的时候,自是将她归入到第一类人群中去。
施晏微莞尔一笑,对着她回了一礼,轻张丹唇,嘴里问道:“我来捐些银钱,倒要往何处去才好?”
济病坊乃是各地官府按照朝廷的旨意出资创办的,因无进项只有出项,然而要养活的人口却增不减,时日长了自是捉襟见肘,当下见有人来捐银钱,哪有不开心的道理。
“女郎请随妾身往这边来。”那妇人一边笑着与人说话,一边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人往正厅引。
半大不小的房间内,施晏微叫取出钱袋,将里头的百两银子尽数捐了出去。
那原本坐在圈椅上的小吏见后,当即就惊得睁大眼睛,连忙站起身来连连朝施晏微一个劲儿地道谢,并殷勤地叫她在行善簿上留个名字。
“留名倒不必,我今日过来只是为着心安,并不在意旁人知不知晓我姓甚名谁。”施晏微说完,转身就走。
马车一路出了济病坊,踏出门来,照见一辆驴车在门外停下,施晏微不曾留意车上的人,只远远地看一眼便走开了,兀自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施晏微坐稳后,刘媪这才叫车夫启程回府,那车夫高声道句得嘞,旋即扬鞭催马。
高大华丽的马车霎时间行驶出去。
那边,无人发现驴车上下来的中年妇人,这会子正对着绝尘而去的马车犯嘀咕。
“大郎不觉得方才走过去的那位女郎眼熟得紧,很像咱们府里当过差的人吗?”周大娘凝眸问身侧的徐大郎道。
徐大郎素来是个性子急的郎君,故而一直未能得到主家赏识混上诸如管家、管事这样的好差事。
外头的风刮得又紧了一些,徐大郎搓着手哈气取暖,显然并未将周大娘的那番话听进心里,故而只扯着嗓门催促她道:“我素日里不往二门和园子里去,又哪里见过什么女郎;既是要养个小郎君和小娘子在膝下,自当好生挑选一番,莫要为那些个不相干的人浪费心神。”
周大娘着实觉得那位行如风扶芙蕖的女郎的眼熟,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地往济病坊里走,直到那妇人自廊下出来迎她进去,这才暂且将那心思搁下,随人去看坊里年岁适合的孩童。
且说因十二月将至,宋珩每日越发繁忙起来,心中虽记挂着施晏微今日是否出府去看女针工了,但苦于抽不开身,只得吩咐身边的冯贵亲自往蘅山别院那处走上一遭。
冯贵恭敬应下,当即就离了官署往别院而来,叫人找来刘媪问话,亲耳得知杨娘子无碍,才能安下心来。
戌时二刻归至宋府,彼时宋珩尚未回来,暂且往下房里烤火取暖。
是夜,将近三更天,宋珩方打马归府。
密布的阴云遮蔽了空中玄月,独数颗零零散散的星子缀在漆黑一片的天边,遒劲的北风吹斜修竹的枝干,树叶相触间发出沙沙声响。
宋珩立在窗边高声唤来冯贵,低声询问他杨娘子今日可出了府,做了什么。
冯贵如实禀告:“杨娘子今日出府去瞧了女针工,出来后脖子便不疼了。而后又往济病坊里捐了银两,照刘媪的说法,应是不下百两。杨娘子还在马车上同刘媪说:捐银子给济病坊是集福行善的事,她盼着能早日怀上家主的子嗣,也好给自己今后挣个好着落、好前程。”
怀上他的子嗣。宋珩满脑子回荡着的都是这句话,姑且不论角色说这话时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既敢如此说,想来心里多少是有所准备的,否则又怎好在人前说。
“冯贵,你说,她这番话说得有几分真心在里面?”宋珩幽深的目光落到檐下散着荧荧光芒的灯笼上,沉声问道。
自施晏微进了别院后,冯贵对她的印象早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太多的改变,譬如她看似柔弱,实则内心刚强,看似性情温和,实则与家主闹起脾气来,简直可以用胆大妄为来形容亦不为过,先前那时竟还敢砸了家主手里的药罐...
冯贵实在吃不准杨娘子的心思,心里很没有底,故沉默良久后方徐徐张口,颇有几分保守地回答道:“依奴看,杨娘子便没有十分的真心,六..七分总是有的。”
一语落地,宋珩只是默了默,没应他的话,信手推门进到房中。
冯贵见状赶忙跟着进去,取出火折子点燃灯轮上的蜡烛,满脸忐忑地询问宋珩可要吃茶。
“不必烹茶,只消吩咐她们送些凉滚水进来。”宋珩说完,还不待冯贵应声,又叫他去书架上取来兵书。
这夜过后,一连过去三四日,宋珩皆是早出晚归,直至第五日的晌午,朝廷派出的中史传来圣人亲书的诏书,令他进京述职。
细细算来,他竟然已有三年多近四年不曾前往长安城述过职。
此番尚未亲政的少帝突然降下这样的旨意,定是有幕后之人极力促成此事,否则,圣人好端端的,又如何会想起传召他进京。
宋珩将并未下跪接旨,只眼神示意身侧的冯贵将诏书接了。
冯贵照他的指示做,双手奉与他,宋珩接过,将其攥在手里,不由思绪纷乱。
回至官署内,勉强集中精神处理完手上的紧要事宜,旋即打马归府,令冯贵去请宋聿往翠竹居里走一趟。
冯贵领了命,无声退出去。
宋聿来至翠竹居时,宋珩已在薛夫人对面坐着了,画屏将人让到屋里,自与瑞圣一道搬来太师椅请他坐下。
彼时宋珩的神情瞧着虽与往常一般无二,可薛夫人还是敏锐地从他身上捕捉到一丝疑虑,遂清了清嗓子唤画屏领着屋里的婢女退出去,浑浊的双目定定看向宋珩。
薛夫人轻轻拨动着手里的小叶紫檀佛珠,一双杏眼目光清亮,低着眉沉静说道:“都是自家人,二郎有什么话,自可在兄长但说无妨。”
宋珩搁下手中的青瓷茶碗,沉声道:“今日使者送来朝廷的诏书,令某前往长安述职。长安近来局势不明,此番进京定然不会太平。”
薛夫人听完,抿着嘴收回目光,只斜眼往别处看,沉吟片刻后,方叹气幽幽道:“二郎若是不去,那便是抗旨不遵,正好给了那帮人对宋氏一族口诛笔伐的由头;那背后推波助澜之人兴许还会以此为借口,召集一众尚还忠于朝廷的节度使讨伐河东。”
宋珩颔首,敛目平声道:“阿婆心中所想亦是某之所忧;细细思量过后,皆认为此番前往长安城述职,在所难免。只是眼下年关将近,河东的大小事宜繁多,不可无人主持,倒要劳烦三郎多费些心。”
事关大局,宋聿暂且搁下满腹心事,没有片刻的犹豫,当即与人表态道:“二兄尽可放心,某定竭尽所能处理好一应事务;只是朝中局势复杂,二兄务必多带些亲兵一同前往,到了长安亦要多加小心才是。”
翠竹居。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下来,画屏命人点亮檐下的羊角灯,光线透窗而入,映在薛夫人两鬓微霜的脸上,将她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宋珩借着那光线凝了眼宋聿,轻启薄唇道:“有三郎这句话,某后日自可安心前往长安。阿婆也要烦请三郎多多费心照料。”
话毕绝口不再提及此事,只高声唤人进来点灯。
画屏应声进来,先将檀木小几上的白铜蜡台点燃,再去点罗汉床右侧的莲花灯轮。
祖孙三人闲话家常一阵子,宋珩推说他尚还有要事需要今日处理完毕,立起身来大步迈出房门。
宋聿还当他是回退寒居的书房,正好也去整理整理军政事务。
独薛夫人竟是从他的眉目间读出隐隐的急切之色,立时便知他这是要往府外去瞧那位颇得他心的杨娘子了。
最终,薛夫人秘而不宣,只淡淡打发他回去:“我身上也乏了,再念会儿佛经就该安置,三郎也回罢,莫要让十一娘久等。”
“阿婆早些歇息,某告退。”宋聿起身朝着薛夫人告辞作别,一路出了翠竹居,自往葳蕤居而去,打算好好陪伴在下月中旬便要临盆的祖江斓身边。
宋聿将宋珩将要去长安城述职之事说与祖江斓听,祖江斓听后,因问道:“三郎可知,二伯叔此番要去多久?”
“少说也要一个月;若有事绊住脚,或许元日过后方得归。”宋聿一壁说,一壁取来矮凳,让祖江斓将腿蹬在上面,接着坐在她身边无比耐心地替她捏起腿来。
祖江斓被他揉得很是受用,微微眯着眼,忽的想起什么事来,旋即离开引枕,坐直了身子,定定看向宋聿道:“妾身依稀记得,二伯叔曾与我说过,杨娘子在都督府办了过所往长安去了;正好二伯叔这回也要往长安城去,三郎何不托二伯叔代为打探一番,也可知晓杨娘子在长安是否安好。”
宋聿方才一心只想着长安复杂纷乱的局势和河东的诸事,一时竟将杨娘子极有可能也在长安城里的事给忘了,当下听祖江斓提起,这才想起这桩事情来。
“十一娘说的是极,此事确可托二兄在长安城中代为打探一番。”宋聿语气很是柔和。
祖江斓闻言浅浅一笑,抬手抚上高高隆起的孕肚,语调轻慢地道:“常言道择日不如撞日,二伯叔这会子既在府上,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离府往长安去了,三郎何妨往退寒居走上一遭。”
宋聿替她捏腿的动作稍稍顿了顿,温声嘱咐她道:“二兄似有要务处理,我若回得晚了,十一先行安置即可,不必等我。”
昏黄的烛光洒在祖江斓的面上,平添一层温暖的金光,淡雅的水沉香中,祖江斓俯身去拍宋聿的手背,眉眼含情,给他预警:“妾身知了,三郎快些去吧。外头风大,三郎记得披件斗篷,仔细莫要着凉。”
宋聿点头应下,取来衣架上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披了,出了门径直往退寒居而去。
凛冽的晚风吹在脸上刀刮似的难受,宋聿示意身后的小厮上前敲门,那小厮抬手敲开门,入眼的乃是一袭素色袄裙的橘白。
宋聿抬眼往里看,只见檐下的羊角灯已尽数点亮,商陆和崔媪等人住的下房亦透着烛光,独正房和书房两处漆黑一片。
“二郎往何处去了?”宋聿黑眉微折,疑惑问道。
橘白屈膝朝他叉手行礼,摇头从容地说道:“婢子不知,家主今夜不曾回来过。”
宋聿忆及宋珩离开翠竹居前说的那番话,暂且当他是往军中亦或是官署去了,心中虽有些纳罕,亦未往深里想。
“既如此,某明日再来。”宋聿说完,只得悻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