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过后,又有寺人前来接她进宫,对方似乎直接将她当做宋珩的爱妾对待,言语间满是恭敬。
施晏微上了马车,一路由人引着信步来到含光殿。
数座半人高的莲花灯轮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王朝宗室、文武百官齐聚一堂,于席间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台上的宫廷女乐有奏五弦琵琶和瑶筝者、吹筚篥和笙箫者,又有击先鼓和板鼓者,皆身着天青色的冬裙,长发绾成高髻,错落有致。
宋珩初封晋王,一众宗室和朝臣轮番敬酒,饶是他酒量再好,到底两手难敌四拳,至宴会散时,隐有几分醉意。
施晏微沉静在那些丝竹声和伶人弄戏中,并未过分关注宋珩的举动,宋珩知她喝不得烈酒,少不得还要替她挡些命妇敬来的酒。
两名侍卫搀扶着宋珩上了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府上。
宋珩不肯轻易让人近身,冯贵只得叫上施晏微帮着看顾一二,施晏微看在他为自己挡酒的份上,轻轻顺着他的后背看他往鎏银铜盂盆里吐了一回。
冯贵将温热的茶水递给施晏微,由她伺候宋珩漱口,待这一切做完后,冯贵命人将盂盆拿走,又叫送来热水和干净的巾子。
“还要烦请娘子替家主擦身。”
冯贵说完,也不管施晏微应还是不应,起身退了出去。
施晏微勉强擦过他的上半身,下身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替他擦的。
他身上的酒味太重,施晏微有些闻不得,索性拿开罗汉床上的小几,取来被子往罗汉床上凑合一晚。
夜色渐渐深了,施晏微不觉间熟睡过去。
至后半夜,也不知外头是几更天,施晏微被一阵呛鼻的味道唤醒。
待她反应过来时,这才发觉火势极大,门框早已烧了起来,正欲起身夺门出去唤人来救火,又见房门上方的横梁砸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挡住她的去路。
第42章 去洛阳
上房内, 火势以极快的速度蔓延着,单凭她自己的体力,要从这间起火的屋子里逃出去谈何容易, 少不得要借助外力。
惊惶间想起宋珩今日夜里吃多了酒, 还在里间的床上躺着,照着在现代学习过的知识, 手忙脚乱地摸出手帕拿水沾湿了捂住口鼻,佝偻着身子提了茶水走到里间,照着宋珩的脸泼上去,将他唤醒。
宋珩立时便被那茶水泼得清醒过来,未及大动肝火问问是哪个嫌命长的胆敢泼他, 便被一阵浓烟呛得轻咳两声。
施晏微忙不迭分出一块巾子让他捂住自己的口鼻, 高声提醒他道:“家主,屋里走水了, 咱们若再不出去,恐有性命之忧。”
不必她说,宋珩这会子也瞧见那熊熊燃烧的火光了, 来不及多想, 拿起衣架上的斗篷裹到施晏微的身上,他自己则是一身歪七斜八的中衣拥着施晏微出了里屋, 半点不怕火烧似的寻找火势稍小些的窗子, 不过堪堪两脚便将整扇门踹倒在地, 赶在房梁塌下前护着施晏微一道逃出门去。
二人逃出生天,这才发现整座府邸皆已陷入火光之中, 骇人的厮杀声此起彼伏, 仅仅是须臾间,数支长箭直冲他二人而来, 宋珩眼疾手快,勾住施晏微的纤腰一一躲过。
墙上越来越多的箭矢朝这边射过来,施晏微吓得四肢发软,冷汗连连,顾不得心内对他的厌恶,求生的本能令她不由自主地紧紧地环上宋珩的腰背。
彼时宋珩无兵器在手,自然难以抵挡。
二人才刚躲过一阵乱箭,忽而一支冷箭直朝施晏微射过来,眼看就要刺进她的肩背,宋珩顾不得思量,电光火石间徒手接停箭身,尖锐的箭镞擦破他的掌心,殷红的鲜血顷刻间泊泊而出。
正这时,程琰和几名精兵找了过来。
“节帅。”一个高瘦的兵头匆匆忙忙地递给宋珩一把长剑,神色焦急地道:“府上的火乃是绑了油布的火箭所致,现下已有不少士兵或困于房中,或葬身火海,逃出来的士兵中亦有被他们射杀的,想来整座长安城都不安全,节帅需得速速撤离。”
话音未落,二三十余个身着黑衣蒙着面的练家子越过院墙直取几人而来,宋珩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山石给施晏微看,侧过脸看向她,压低声音道:“娘子先去山石后避避,待我料理完这些个贼人,自会护着你一道全须全尾地出府去。”
施晏微听了,连忙重重点头,旋即松开他颤抖着身子往山石后躲,尚未站定,便见宋珩等人与那些黑衣刺客缠斗在一处。
墙外还有源源不断的冷箭和火箭射进来,府上火光冲天,战况不容乐观。
双方拼杀地正胶着,忽而一阵遒劲的狂风毫无征兆地刮了起来,乌云遮蔽了玄月,豆大的雨珠随着那阵疾风扑簌簌地往下坠,火势很快得到控制,越来越多的河东军从火海中逃了出来。
当真是天不亡宋珩。
施晏微小小的身影藏身于山石后,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这样一句,心乱如麻。
她不想给宋珩做妾,更不想与他生儿育女。
她是万万不能随他回去太原的。
思及此,施晏微拢了拢身上的玄色鹤羽斗篷,尽量将自己隐匿于无边的夜色中,贴着墙从后院的角门而出,将腿间和膝上的不适悉数抛至脑后,百米冲刺似的朝那日与莺儿在园子里去过的水上石亭处跑去。
良久后,宋珩杀得双眼猩红,冷冰冰地看着那些死士尽数应声倒地,鲜血和雨水顺着他手中的剑刃滴落在地,砸出浅浅水坑,散出阵阵浓厚的血腥味。
血水染红了他的月色中衣,似是害怕会吓到施晏微,宋珩细心地抬手拿袖子擦去面上的血痕,这才一步一步走向那块山石。
漆黑的夜幕中,一道惊雷自空中降下,短暂地照亮了整间院落,宋珩借着那道电光定睛一瞧,只见嶙峋的山石后竟空空如也,并无半道人影,亦无任何打斗过的痕迹。
宋珩瞪大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待反应过来此间发生了何事,仿若晴天霹雳。
杨楚音竟在他与那些死士厮杀的时候,抛下他悄无声息地跑了!
她怎么敢!
明明昨日夜里她还蜷在他怀里,温声细语地说愿意嫁与他做孺人。
却原来,都是哄骗他的!
亏得他方才竟还鬼迷心窍地徒手为她接下那支锋利的箭矢......
当真自作多情,可笑至极。
愤怒,怀疑,不甘,自嘲......数种情绪同时涌上心头,宋珩额上青筋凸起,凤目冷得骇人,握成拳的指节发出咯吱的沉闷响声,咬牙切齿地欲要唤人随他去寻她回来。
程琰见状,恐他气昏了头忘了大局,忙上前劝他道:“情势危急,节帅切莫因一小小女郎乱了大局;况她弃节帅而去,节帅若不顾性命去寻他,是把自己放在何种位置上?北地还需杰帅镇守,万望杰帅三思。”
宋珩听他说完,这才稍稍平复了情绪,理智回笼。
可若是她叫人掳了去呢?宋珩关心则乱,正欲这般欺骗自己,又听程琰无情地掐灭他的幻想道:“娘子若真是被贼人掳了去,方才便该挟持了她来威胁节帅;再者退一万步讲,若是他们想在事后以娘子相胁,却又为何要做得不留痕迹?当多留下娘子被他们劫走的迹象才是。何况节帅素有不近女色的名声在外,他们又凭什么认为一个小小的女郎便可威胁到节帅?”
宋珩再没了欺骗自己的借口,双拳握得越发紧,指骨相触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程琰知他大抵是想明白了,遂一鼓作气同他提议道:“为今之计,先以绳索坠城而出与城外的人马汇合,即刻返回太原才最紧要。”
冯贵肩上和腰背皆受了伤,纵然知晓宋珩放不下杨娘子,这会子也少不得劝上两句:“家主在长安并非无可用,何况此去河中至多不过两日,届时家主再令人前往长安传信,召集人手暗中探访杨娘子的踪迹不迟;杨娘子不过一介娇弱女子,又无过所在身,想来短时间内出不去长安城。”
被枕边人背弃的滋味必定不好受罢。冯贵如是想着,只拿同情的眼光去看宋珩,又恐被他偏见,不过略看几眼,便垂了头。
如冯贵所想,彼时,宋珩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又似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口,沉沉的闷闷的,呼吸都不大顺畅了。
说不上是愤怒多一些,还是遗恨多一些,只闭上眼深意数口气,硬生生将胸中那股滔天的怒火压下,沉默片刻后,捏着拳头沉声道:“随某杀出府去。”
于是众人拼杀至马厩,取来墙上的绳索、马鞭,翻身上马直奔城南明德门而去。
那些黑衣死士穷追不舍,除宋珩和程司马外,得以逃出长安城的不过寥寥十余人。
营帐外巡夜的士兵远远照见一队人往这边而来,少不得戒备起来,又燃了几支火仗照明,按上剑鞘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冯贵闻言,一路小跑着上前,挥动手臂扯着嗓子喊道:“休得无礼,节帅归营。”
为首的兵头闻言,拿火仗照向他们,随着距离的拉进,宋珩高大如山的身躯映入眼帘,无需看清他的脸,单从身形便可确定眼前的人是他们的节帅无疑。
“节帅归来,卑下有失远迎,还望节帅责罚。”
彼时的宋珩尤未从施晏微逃离的消极情绪中剥离出来,幽深的黑眸黯淡无光,面上不复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板着脸冷声吩咐道:“无妨,速去鸣金唤醒兵士,即刻返回太原。”
那兵头见他衣衫不整、鬓发散乱,心下便知定然是长安城中出了大事,忙不迭地点头应下,旋即调转马头敲响铜鼓,又叫人去营中取来一身干净衣物奉与宋珩穿。
宋珩的掌心和肩膀处皆受了箭伤,鲜血染红白色中衣,军医诊过脉后,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完伤口,撒上止血消炎的药粉,再用干净的布条包扎。
做完这一切,观他精神尚好,确认那箭上无毒,军医方安下心来,正要说些注意事项,忽见宋珩阴沉着一张脸,冷声问:“可有法子让手心处的箭伤留疤?”
军医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正要开口确认一番,上座传来宋珩低沉的声音,他将方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自是,有的。”军医惊愕不已,连带着话都说不利索。
宋珩眸光幽暗,让他说。
军医便只给了防止伤口腐化的药粉,又拿干净的布条包扎。
“换药三日后,便无需再用药,尽量少沾些水,自会慢慢结疤。”
宋珩低低应了一声,大步迈出营帐。
外头的将士们皆已做好离开的准备,宋珩骑上青骓马,领兵望太原而去。
*
如施晏微所料,这场大火引起了府上一行人等的反应,那守门的小厮和门外的侍卫不知所踪,许是急着往府里救火去了。
施晏微因为紧张,两只手都在发抖,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气呵成地取下沉重门栓,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出府去。
冰冷的雨水连绵不绝地落到她的发上和面上,顺着她的脖颈没入衣襟之下的雪肤之中,冻得她的浑身直打冷颤,长睫亦被雨水沾湿,模糊了视线。
可她丝毫不敢放慢脚下的步子,她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叫宋珩的人抓她回去。
她甚至不敢去想象,倘或宋珩将她抓回,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狂风骤雨。
施晏微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直至雨势渐小,乌云散去,月辉重现,她于清冷月色下,瞧见一盏上书“杏林”二字的灯笼。
乃是一间半大不小的医馆。
施晏微疲乏至极,于门前驻足,艰难地伸出冻得发僵的右手重重拍门,而后静坐在石阶处拧去发上的雨水,又往手上哈气摩挲掌心来给自己取暖。
身上的大氅不多时便被那些寒凉的雨水浸湿大半,施晏微冻得嘴唇发紫,四肢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耐心等了好一阵子,不见有人出来开门,施晏微鼓起勇气又敲了一会儿,心道若是这回还是无人过来开门,她便去别处寻一间客栈住下。
就在她欲要转身离去时,忽听到门后传来一道细碎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一个十二三岁药童装扮的少年掩嘴打着哈欠,探出半个身子来。
“娘子可是有急症要瞧医工?”
施晏微还在搓手,打着寒颤回答道:“小郎君可否先容我进去医馆里面?外头实在太冷。”
那药童见她浑身湿漉漉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想是在外面冻得不行,瞧着甚是可怜,不免心生怜悯,忙将人请了进去。
施晏微攥着斗篷遮住身上的中衣,抬腿迈进门槛,只屈膝与人施礼,“事出无奈,扰了小郎君的清梦,还望小郎君见谅。”
“娘子无需自责,吾往日这个时辰也该起身碾药了。娘子的病症若是不急,不若与吾同去药房向火取暖,待家师起身,再替娘子诊治不迟。”
那药童一壁说,一壁将人往药房引,动作熟练地取来火折子燃上蜡烛,又拿火策刨开埋住碳火的灰,添了几块新碳。
那碳比不得宋府烧的银霜炭,燃烧后升起的灰色烟雾略有些呛人,施晏微颔首应下他的话后,忍不住垂下头轻咳了几声。
药童观她这副模样,又见她面容姣好,身上披的大氅更是材质不俗,心下便知她定然不是市井人家出身了,否则又怎会闻不惯这样的碳火味。
有道是医者仁心,这小药童虽尚在从师阶段,但心性却是早早养成,因见她身上的斗篷湿漉漉的,便开口提点道:“女郎若不嫌弃,那边墙上挂着一张粗布毯子,娘子可将其披上御寒,再将这件湿了的斗篷搭在椅子上烘干。”
性命攸关的节骨眼上,焉能感染风寒。施晏微也顾不上与人客气了,自去取来那毯子往半旧的松木粗纱屏风后躲了,解下身上的斗篷披上那条半旧的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