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好在她今日衣裳穿的厚实,加上车厢内人又多,倒不觉得有多冷。
商队在官道上行驶三日,这才赶到潼津城,先往一处便宜的客舍住下,翌日一早往渡口处去登船。
登船时,那船家虽也查看过所,相较于那日晨间遇到的城门郎,却是又松泛不少,只堪堪对过男女人数和年龄身形便放了行。
熹微的晨光中,施晏微登上船去,与另外两个女郎分在一间船舱内。
起初那两个女郎瞧着互相并不认识,但因二人同是洛阳人氏,说着相同的乡音,不免彼此心生相近之意,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已聊到一块去了。
空间有限的卧榻上,施晏微静静坐着,掀开粗布帘子透过窗棂往外看,但见旭日升于山腰之上,天边霞光万道,远山重峦叠翠、薄雾缭绕,倾泄而下的暖白金光铺在水面上映出粼粼碎金,美如画卷,引人入胜。
施晏微正陶醉在这山水美景之间,忽听一道带着豫西乡音的女声朝她问道:“这位娘子可是洛阳人氏?”
“妾非是洛阳人氏,此去洛阳,乃是探寻远亲。”
那女郎闻言又道:“听娘子的口音,倒像是北地人氏?”
施晏微叫她听出口音来,倒不好否认,并不说自己究竟来自北地的哪一个州,只含糊其辞道:“妾幼时长在北地,近些年才随族中亲人来长安落脚。”
话毕,推说自己要去外头解手,出了船舱往甲板而去。
一连两日,施晏微皆是避着她二人洗漱安歇,未尝将真正的面貌示于人前。
施晏微从她二人的言谈举止间,大抵可以猜到先时问她话的女郎乃是往来长安和洛阳营生的歌姬、清客,因素日接触的人颇多,是以才会知晓北地的乡音。
她身侧的另外一名女郎,乃是在长安绣庄里帮工的绣娘,一年里至多也不过归家一两回。
三人同在一间船舱里住着,一来二去间,自然就有了交集,那清客只叫施晏微唤她甄二娘,施晏微每日与她二人闲聊打发时间,日子过得倒也不算无趣。
开阔的河面上,船只顺着水流流向直取洛阳而去。
施晏微每日晨起,皆会自窗边望向两岸青山,心中期盼着能够早些抵达洛阳。
又越一日,入夜过后,天色寒凉,施晏微独自披了斗篷去甲板处观星赏月,寒凉的晚风吹动她的衣摆,她却浑然不觉冷,只沉浸在这无边的月色之中,思绪飘远。
耳畔是流水潺潺和朔风缓缓的自然之声,施晏微只觉一颗心沉静极了,自她被宋珩囚在身边后,已经有许久不曾有过这般宁静恬淡的心境。
施晏微昂首仰望空中明月,心道此时此刻,恐怕也只有这轮明月是她和爸妈、陈让和好友煊煊唯一能够共赏的吧...
朦胧月色下,施晏微的眼前依稀浮现出父母亲朋和陈让的音容,怅然间,不觉垂眸朗声道出一句诗来:“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话音才刚落下,身后竟有一道清朗的女声应和道:“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施晏微立起身来,循声看去,隔着帷帽的纱帘,眼前显现出一道纤长的身影。
那女郎似乎十分健谈,浅笑着叉手道:“江上风冷,娘子缘何不在船舱内歇着?”
施晏微叉手回礼,驱散脑海里的万千愁绪,亦朝人莞尔一笑,声温如和煦春风:“今夜星月交辉,于船舱内观赏,岂非辜负太阴星君的一番美意?”
南北朝佛教盛行,至唐时,又以道教为国教,是以时人多奉行佛道两教,那女郎似是信道,耳听得施晏微提及太阴星君,因道:“娘子所言是极,今夜太阴娘娘作美,自然不可轻负。我听娘子的口音,倒不像是洛阳人氏,可是前去洛阳探访亲友么?”
施晏微闻言轻轻摇头,只随口编出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来:“妾乃晋阳人氏,因考妣早逝,无奈随族中长辈往都城长安落脚,因妾年岁渐渐大了,家中长辈便欲将妾嫁与一年长的鳏夫做继室,妾不愿,遂离了家,又闻洛阳繁华,不输京都,是以欲往神都洛阳寻个活计谋生。”
那女郎似是被她坎坷的命运所触动,敛目叹息道:“古往今来,女郎自记事起便束缚颇多,相较于郎君亦有诸多不公之处,生存在这世道上自是更为不易的...”
说话间,又恐施晏微耽于女则女戒的那套论调,听不得她的这些离经叛道之语,遂将话锋一转:“我与娘子投缘,少不得问上一句,不知娘子贵姓,家中行几?”
施晏微虽瞧不清她的脸,但见她脊背挺得笔直,偏髻斜飞,发上金钗熠熠生辉,言行间透着股从容果决的气度,不似那等拘泥于内宅庶务的妇人,颇像是一位超脱于男尊女卑那套思想之外,有眼界有见识的女户,自是对她心生好感。
何况此去洛阳,人生地不熟,恐多有不便之处,若能结识一位热心肠的洛阳当地人氏,自可省去诸多麻烦。
思及此,施晏微将心中早就盘算好的称呼宣之于口:“妾姓郑,家中行三。”
郑三娘。林晚霜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含笑道:“原是郑三娘,妾姓林,名晚霜,家中行二,洛阳人氏,郑三娘只需唤我二娘就好。”
施晏微因有意要与她结交,便又问起洛阳城里可有价格公道、干净整洁些的客栈,若要租房,去哪个坊较为安全便利。
林晚霜略思忖片刻,平声回答道:“从善坊靠近南市,距洛水不过嘉猷、睦仁两小坊之遥,既有客栈可投,亦有不少小院可供租赁,娘子下船往码头雇了驴车,左不过小两刻钟便可抵达。”
施晏微听了,又与人施礼道谢:“妾谢过二娘,日后在洛阳安定下来,自当请二娘吃茶答谢。”
林晚霜观她举手投足间并未半分扭捏、谦卑亦或是逢迎之态,且她为避婚事竟孤身一人离京去往洛阳,私心暗道自己方才许是想岔了,那郑三娘原是与她活得一样通透的明白人。
“三娘除却读一些诗集外,可还有读过《女则》、《女戒》、《女论语》等书?”林晚霜凝视着她问到,期盼着她能与自己投缘。
施晏微复又摇头,沉静道:“不曾读过,妾只听人说过诸如《女论语》中‘立身之道,惟务清贞’的糊涂话,自此越发不肯碰这些书。若有那闲功夫,倒不如多读两遍李太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忽而四下狂风骤起,那遒劲的风儿吹气施晏微帷帽上的轻纱,半露出里面白生生的一张玉面来。
二人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林晚霜的雪肤花颜亦映入施晏微的眼帘。
林晚霜二十有六,痴长施晏微八岁,加之从商数年,虽保养得宜,瞧着亦是不可避免的多了几分成熟老练之气,彼时耳听施晏微亲口说她不喜《女论语》等书,顿生三分亲切之感。
便又道:“我家就在询善坊的河渠旁住着,娘子在只消在瞧得见河的地方稍加打探一二,自可知晓...”
正说着话,又见楼梯口处露出映出一道橙黄的光亮,乃是个豆蔻年华、一袭青色裙袍的瘦高少女,当下扯着清脆的嗓子唤人道:“家主,外头起大风了,天上的阴云眼瞧着就要遮蔽明月,约莫是要落雨了,还请家主速速归舱安歇吧。”
那女郎生得一张圆脸,杏眼樱唇,迈着莲步朝她二人款款而来,又对着施晏微屈膝行一礼,这才往林晚霜肩上披了件半新不旧的锦缎斗篷。
林晚霜无兄姊,身边只一个小她五岁的阿弟,因他近两年常往西域各国经商,故而元日方归家住上三两个月。
昔日闺中好友嫁的嫁,生分的生分,倒是许久不曾有过投缘的人相聊,这会子见施晏微性情和善,又是个不为世俗所缚的,焉会不想与她相交,因道:“我与三娘相谈甚欢,明日戌时,若无雨雪,你我二人还在此处相见可好?”
施晏微凝一眼遥山迭翠,指尖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旋即颔首道:“二娘盛情,怎好推辞。”
话毕后退一步,插手施礼与林晚霜别过,沿着木阶下到船舱之内。
次日,施晏微依约于戌时来至甲板上,却发现林晚霜早在此处候着了,甚至还叫婢女搬来两张矮凳,安置了炭盆和小几,盆中碳红如铜,散出阵阵热气。
“郑三娘盖上小毯避避寒气罢。”率先说话的是昨夜的那名圆脸婢女,将施晏微引到矮凳处坐下,将那绒毛小毯盖在她的腿上给她取暖。
林晚霜偏头看了那婢女一眼,和颜悦色地道:“这里无需侍奉,你且回去歇着,我过会儿就回。”
漫漫星空之下,施晏微隔着帷帽与人说话,“依二娘之见,还需几日可达洛阳?”
第43章 洛阳城
林晚霜常年往返于洛阳和苏杭等地多次, 便是往南的泉州、江城、岳阳等地亦有所涉足,彼时。只见她抬首瞧了眼两岸萧瑟寂寥的冬山,便又将视线落在施晏微的帷帽上, 温声道:“今日乃腊月十九, 依我看,至腊月廿三晌午, 怎么也该到了。”
施晏微闻言,将两手悬停在炭盆上方取暖,含笑打趣她道:“二娘言语间如此笃定,想来是胸有成竹,必定是将这沿途的风景都赏遍了, 方能知晓这船只现在何处, 何时能至洛阳。”
话音落下,林晚霜勾了勾唇角, 望向那满河碎银和水中清月,朱唇轻张吟起诗来:“张若虚有诗云:‘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依三娘看, 这空中明月究竟待得是何人?”
晚风抚过河面, 吹皱一汪东水,碳上跳动着数颗火星子, 施晏微透过轻纱去看对面的林晚霜, 沉吟片刻后幽幽道:“此时此刻, 皎洁月华撞入你我之怀,所待之人自然是月下的你与我。”
无边月色尽数收于二人眼底, 林晚霜不由莞尔一笑, 瞧瞧侧过脸来看向施晏微,嘴里打趣她道:“如三娘这般的回答, 我还从未听过,却不知三娘师从于哪位名家,竟有这样别具一格的哲思。”
林晚霜说完,往自己和施晏微的茶碗里满上茶汤,握在手里徐徐吃着。
施晏微见状,便也端起茶碗来。
是夜,二人相谈甚欢,聊至二更方归。
太原城。
宋珩较出发时足足提前了三四日返回太原。
翠竹居中,薛夫人才要唤人送来热水进来洗漱宽衣,忽听院中传来一阵熙攘喧闹之声,乃是一腿脚麻利的媪妇并两个小子奔到廊下,火急火燎地来报说:“家主归!家主归!这会子已过了府门往垂花厅去。”
在场众人闻言,面上皆是喜色,独薛夫人的面色微不可擦地沉了一沉,心下暗道:照理说,总该等到腊月下旬方至太原才是,缘何这样快就回来了。
心内虽如此想,又恐叫人瞧见了没得惹出闲话来,遂敛目密而不发,只勉强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由疏雨替她披上温暖的凫靥裘后,由人搀扶着出得门去。
夜路难行,一众人等唯恐薛夫人磕着碰着,堆雪急急命人备来步辇去往垂花厅,又叫人去点了碧纱灯来。
宋清和那处却是无人知会一声,独薛夫人和宋聿那处得了消息。
祖江斓因临盆在即,宋聿为防压碰到她,只耐心哄她入睡后便往偏房里安歇,他这会子方抽身迈出门槛,就见院门处透出一片火光,一个小厮正大步流星地往院里进。
宋聿才刚哄睡了祖江斓,恐那小厮没个轻重吵到她,忙不跨步上前,示意他动静小些,这才将人引到院外问有何事。
那小厮微微佝偻着腰,嘴里喘着大气,略平复心跳一阵子,恭敬道:“禀郎君,家主已归,冯二郎传家主之命,特令奴来请郎君往垂花厅走上一遭。奴手上提着灯,便替郎君照路同去可好?”
宋聿听了,不由眸色微凝,朝人缓缓道出一个孤零零的‘可’字来,旋即迈开沉重的步子往垂花厅,长睫微垂,凤目稍敛,施施然若有心事。
原来,自宋珩离开太原前往长安后,一日晨间,那负责采办府上瓜果菜肉的周大娘往膳房里去送鳜鱼,赶巧儿听见喜儿和善儿说起杨娘子去岁冬日做与她们吃的素三鲜水饺和桂花酒酿小圆子,那周大娘这才想起那日瞧见的身影像谁,当下脱口而出,道是她曾在济病坊外见过一位与杨娘子身形颇为相似的女郎。
膳房内的众人听后都只当她是看错了人,又道杨娘子离去时带了不少银两,又做得一手色香味俱佳的糕点甜饮,好端端的倒去那济病坊做何,是以皆未放在心上。
独那名唤同贵的小郎君心眼实,听后立时就起了心思,又听宋三郎院里的小厮说他近来正派人往外头打探杨娘子的消息,遂起意往他院子在守了三五日,这才得以将周大娘瞧见杨娘子的事说与宋聿知晓。
宋聿本就对施晏微无端去往无亲无故的长安城存着疑惑,当下听同贵如此说,自然疑心更甚,遂亲自命人去府外去寻了王银烛过来问话。
王银烛来后,只道杨娘子从未与她提起过要去长安城的事,自杨娘子离开宋府后,杨娘子还曾来寻过她两回,告知她自己在青枫浦过得很是安稳充实,与那四位东家娘子皆相处得甚好,还将从前落下的弹琵琶的喜好也重新拾起了。
既在青枫浦过得好好儿的,缘何又要突然往长安去呢?宋聿心中越发不安,便顺着这条线亲往青枫浦去寻了三位常在楼里的东家问话。
那柳三娘道:“娘子打算办路引去长安的那段时日的确发生过一些怪异的事...妾依稀记得,入秋的一日雨夜,曾有一个身形如山的郎君于街边驻足,他望的方向分明是杨娘子的卧房。后来杨娘子去拿路引之后,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楼里,还将自己关了一个下晌。”
崔三娘道出的话语与柳三娘口中的杨娘子将自己关了一个下晌的说辞一般无二,独多出一句杨娘子自言有了新的去处,那去处是在太原城中,还是去了那路引上的目的地,她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