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晏微自屏风后出来时,那药童已坐在矮凳上拿碾槽碾药了。
火炉上的陶釜内烧着热水,散出的水汽隐隐透着股淡淡的姜味。
待那水烧滚后,药童招呼她自己拿陶杯取干姜水饮下驱寒。
施晏微与人道谢,自去案上取来陶杯倒拿干姜水喝。
干姜驱寒效果甚好,施晏微不过饮下半杯便觉得胃里暖烘烘的,也不似先时那般手脚寒凉了。
一夜没怎么合过眼,施晏微虽觉身心疲乏,头脑却异常清明,眼下外头是个什么情形她还不得而知,焉有能心思瞌睡休息。
不知不觉间到了卯正时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来,施晏微抚了抚那大氅,虽还未干透,相比起先前已经好上太多,趁着现下尚还无人过来,先往屏风后去换了回来。
好容易等到辰时,药房外传来一阵扣门声,药童过去打开门,但见一位着青色圆领长袍,年近五旬、长须微霜的中年郎君走了进来。
药童朝人叉手施礼,平声说道:“师傅,这位娘子是寅时就过来候着了的。”
施晏微未着外衣,仅靠着宋珩的那件大氅遮住身上的衣物,不免有些局促,只说她是过来买些治疗风寒和跌打肿痛的药。
只是买这样的药材又何需大晚上的冒雨过来,那医工和药童听后虽觉奇怪,总不好窥探病人的隐私,故而只在询问一番后开了副性温些的药方子。
昨夜事发突然,施晏微叫那火光吓得惊慌失措,保命要紧,哪里还能想起拿回藏在罗汉床下的首饰和银两,是以这会子身上只有两枚戒指和四只镯子,无奈之下,只得取下手上的银戒作为药资。
医工见状,拒不肯收,只婉言拒绝道:“这些药用不上百文,娘子的戒指少说也可值上三五两银子,如何使得。”
话音方落,又听得一道极为温柔的女声传入耳中,乃是一四旬出头的中年妇人,上着一件宝相花纹直领半臂褙子,下穿桂子绿高腰孺裙,肩上一条红绫披子,披长发绾成椎髻,生得一张鹅蛋脸,杏眼朱唇,皮肤白皙,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风姿。
就见那妇人浅笑道:“大郎,彘奴,过来用早膳罢,一会儿该来人瞧病了。”
说话间,执着托盘踏进屋中,见施晏微攥着那件并不合身的大氅,神色不安地立在二人对面,隐约间瞧出些什么,遂将托盘搁至案上,将人拉到一边,轻声询问起来。
施晏微道是出来的急,尚还未及更衣。
那妇人闻言莞尔一笑,引着她往自己的房中而去,自箱底取出她年轻时穿过的冬裙,为缓解施晏微紧张不安的情绪,温声说着俏皮话:“娘子身形太过瘦削,想来穿上会有松垮,但总好过这件拽地的鹅毛大氅不是?”
施晏微连连谢过,在她的指引下往屏风后将那冬裙换上,这才恢复到往日的神情,大大方方地与那妇人走出屋去,取来药包坚持送与医工。
“医工若是觉得这戒指太过贵重,只消将余下的银两充作布施药材的银钱即可;倘或有需要帮助的穷苦人家,医工替我施药,也可算作善事一桩。”
妇人听后,少不得劝上自家实心眼的郎君两句,那医工这才肯勉强收下。
真心诚意地道:“既如此,某先替那些受药之人谢过娘子的仁人之心。”
彼时天色大亮,医馆外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施晏微不好再多留,问这附近可有质库,那妇人指了条路出来,施晏微堪堪记得直走右拐,瞧见一条三岔路后左拐,再往后就记不下了,沿路问过去,不出两刻钟,便寻到了那间质库。
施晏微取下手上那只在她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两只银镯递了过去,没有一丝犹豫地道出死当二字。
伙计取来三十两银子,施晏微伸出双手接过,拿巾子包了拢进大氅里,接着进了一间成衣铺买来两身衣裳并一顶帷帽,付好钱后出得门来,正巧遇上一辆驴车。
车上扬着小皮鞭的老丈见施晏微手里包袱颇多,因问:“娘子可要乘车?”
施晏微腹中空空,更兼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过,这会子早累得不行,两腿直发虚,暂且先往那驴车上坐了。
于是那老丈又问她要去何处。
长安统共有一百零八坊,施晏微未曾得见过长安城的舆图,除却知晓宋珩的宅子所在的坊叫兴宁坊外,哪里还能再叫得出旁的坊名来。
正犯愁间,忽想起高中时背过的唐诗:“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施晏微心道:现下只要能离兴宁坊远些,去何处落脚都好;何况那琵琶女幼时便住在虾蟆陵,想来不会是那等达官贵人扎堆居住之地。
想毕,因道:“烦请老丈送妾去虾蟆陵。”
老丈得了生意,焉能有不高兴的道理,立时笑容满面,只扬声道:“得嘞,娘子且坐稳了,老身这就送娘子去虾蟆陵。”
驴车虽不比马车行得快,却很稳当。
过得半个时辰,毫不起眼的驴车驶入人潮如流、喧嚣热闹的常乐坊。
老丈放缓了车速,嘴里问她:“娘子在何处下车?”
施晏微思忖片刻,幽幽道:“寻一间客房多些的客舍停下罢。”
话音落下,老丈拐进调转车头驶进一条巷子,又行了小半刻钟,方收拢缰绳停车。
施晏微付给老丈十文钱,自下了车往客舍里住下,又叫茶博士送些饭食到客房。
不多时,茶博士送来饭食,施晏微佯装不经意地随口问上一句:“京中近日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茶博士只当她是从外地过来的小娘子,遂说起昨日冬至圣人前往南郊祭天的事,又道今年的大朝会十分热闹,各地节度使都进京朝贺来了。
施晏微未听他说起河东节度使遇刺身亡的事,一颗悬着心这才安下一些,暗道他或许已经脱困,连夜往河东去了。
他虽可恨可憎,到底庇护北地免遭战火多年,昨日夜里又护着她出了火海、替她接下暗箭,她只想此生与他再无瓜葛、永不相见,倒不至于一心盼着他就此死了才好。
客舍中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施晏微不欲久住,寻思着需得在元日前离开长安,再寻个干净安全些的宅子住下。
施晏微屋里实在饿的厉害,一改常态足足用了两大碗米饭,略歇息片刻,自去楼下打来一盆热水,草草洗漱一番后,往膝上抹了些药活血化瘀的药膏,自往床上躺下安歇去了。
一觉睡到次日的卯正,施晏微穿戴齐整往楼下去用早膳,特意择了里面靠墙的位置坐下,虚虚掀开帷帽的一角用着早膳。
昨儿宋珩遇刺离京的消息尚还未传开,至今晨,却已流传至坊间了。
施晏微耳听着邻桌那几个圆领少年郎的交谈声,越发稳下心神来,暗道宋珩一时半会儿怕是分不出心思来派人抓她回去了。
今日已是腊月十一,再有不足二十日便是元日,往来虾蟆陵亲自采买各色商品的商贾格外多,这其中最受商人青睐的莫过于郎官清酒。
日落过后,天色渐暗,前来打尖住店的客人寥寥无几,施晏微轻挽罗裙下楼,与垆边卖酒的女郎王二娘攀谈起来,询问京中可有可靠些的牙行。
施晏微戴着帷帽,王二娘虽瞧不见她的样貌,但见她行止间自有一股闲闲秀美之态,气质卓然出尘,不似小门小户出身,倒像是来虾蟆陵经商的女东家。
王二娘打完算筹,记下数字,笑问道:“西市的永平坊倒是有一间成记牙行,娘子可是欲要采办什么大宗货物?”
施晏微不置可否,与人道谢过后,便将话锋一转,问起虾蟆陵的风俗特产来。
王二娘温声道:“娘子既问起这话,便不可不提郎官清酒。每年不知有多少外地的商人特意往来虾蟆陵采买郎官清,若是在长安城里卖到十文一碗,到了洛阳、扬州等地,少不得要二十文钱一碗哩。喏,娘子可要来一碗尝尝?”
施晏微吃不得酒,连连拒绝,少不得岔开话题:“明日我要往西市去,带些胡饼与娘子吃可好?”
王二娘笑眼弯弯, “既是娘子盛情,自是却之不恭,妾要吃‘古楼子’。”
施晏微点头应下,于是二人闲聊一阵,过了二更,施晏微回屋安歇,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施晏微一早雇了驴车往西市的成记牙行而去。
牙婆见施晏微着一身藕色绸缎襦裙,外罩一件宝相花纹大袖披衫,脚蹬云纹衔果翘头履,通身气质如兰,自是将她认作外来的女商,忙往屋里引,又叫婢女奉茶进来。
“不知娘子欲要买人,还是买物?”
施晏微从容不迫地道:“家慈病重,妾急着归家探望,偏那过所文书少说也得数日方能批下,妾为此食不下咽,不知娘子此处可有法子无需过所也能登船往外头去?”
牙婆听她如此说,当即回过味来,也不管她嘴里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只知这单生意若是做成了,来的是快钱。
“原是为着这个,这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如今元日将至,倒不大有商队往扬州、姑苏等地去了;若是去洛阳、荥阳,倒还有几支商队,却不知娘子欲要往何处去?”
时人颇喜茶道和香道,便是这达官贵人鲜少亲自踏足的牙行之中,亦置着一个莲花三足铜熏炉,炉中燃着清泠的青木香,甚是芳香宜人。
施晏微不知牙婆口中的荥阳是何地,当下只道自己是要往洛阳去。
牙婆闻言,面上笑意愈深,额上立时便显出两道深深的皱纹来,“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巧宗儿,明儿正好有一支贩酒和绸缎、瓷器的商队去潼津乘船往洛阳去。只是那路引上的随行婢女与娘子身量不甚相似。”
施晏微听了还是觉得心中不大放心,因问道:“那商队缘何独差一个随侍的婢女呢?”
牙婆急于做成这单生意,当下倒也不瞒她,只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这里头的门道和盘托出:“娘子不知这里的门道,那路引上可写随行仆从,有的商队东家人精,通过牙行招揽一些无路引的客人充作仆从同行,以此来赚些银钱;待回去的时候,再由牙行介绍回去的人补上,又可挣来一道钱;便有临时一个两个寻不到的,只说是仆从或跑或死或转卖给了旁人,那官差取来吃他们的孝敬,亦不会过分深究。”
恐施晏微心里还是有些信不过她,那牙婆遂又敛了面上的笑意,正色道:“娘子且去外头随意打听打听,成记牙行的东家崔氏一族在长安城中做了近百年的生意,何曾行过那等骗人的勾当;这般娘子若还是觉得不安心,大可给京中的亲朋放出话去,只说三两个月后还不见报平安的信件来,大可往长安府里告去。”
施晏微闻听此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当即与人交付了定金。
那牙婆满脸堆笑地收下二两银子,自往那册子上勾了一笔,朗声提醒她道:“那路引上的婢女描述乃是:‘身材匀称,黄脸,浓眉,面有春癣’。还要劳烦娘子稍加修饰一番,于明日辰时来到此地,自会有人引着你们与商队汇合。”
施晏微点头应下,一路信步出了牙行,便往附近的脂粉铺子买来黄粉、石黛和胭脂等物,而后又去临近的坊买来王二娘点名要吃的古楼子。
古楼子中的羊肉似是提前腌制过,加之放了胡椒去腥提香,隔着金黄酥脆的面皮便可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味。
王二娘含笑谢过施晏微,趁着午后客舍里客人少,往那矮凳上坐了,借由柜台挡住身体,难掩喜色地垂下头去吃手中的胡饼。
施晏微用过晚膳,又来楼下与王二娘话别一番,王二娘并未主动探听她要往何处去,只情真意切地祝福她道:“妾与娘子虽只是萍水相逢,却自有一番女郎间的惺惺相惜,妾无甚可为娘子做的,唯有遥祝娘子此去一帆风顺,今后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如此,倒要借二娘吉言了。”施晏微莞尔一笑,恐惹得王二娘愈加伤怀,当即转身上楼,连夜收拾好行李包袱,早早睡下。
第二日卯时起身梳洗,先拿黄粉仔仔细细地抹了脸,而后以石黛描粗双眉,再用木簪簪尖轻沾胭脂往面上出一片小红点来,略擦些茉莉香粉定妆,这才戴上帷帽,背起包袱下楼结账,退还房间的钥匙。
掌柜抬首望向窗子外头,见满窗漆黑一片,因问道:“外头天还未亮,娘子孤身一人,这便要走了?”
施晏微平声回答道:“昨儿已叫了驴车约定时间,今日卯正便要出发。”
话毕,迈出门去,在客舍外上了车。
来至牙行前,已有五六人候在此处,那牙婆唤一小子领着他们几人往安化门去。
那商队不过十余人,施晏微跟在队伍后方,静待城门郎对照过所盘点人数。
彼时天色已亮,领队的郎君自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拿袖子遮住二人的手,私底下将那把铜钱往城门郎手里方,那城门郎稍稍垂眼凝了一眼,接过来轻车熟路地往兜里藏了,不过草草过了一眼众人的相貌。
“你,将帷帽掀开。”那城门郎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来,对着施晏微高声命令道。
施晏微依言照做,并无半分惊慌之态。
“黄脸,桃花癣...”那城门郎对着过所低喃一阵,抬首瞧了瞧施晏微的脸面,粗略上下打量她的身形一番。
施晏微特意穿了宽松的袄裙,又往身上多穿了两套里衣,遮住纤瘦的身形,自是不怕那城门郎对着她看。
“人数不差,且出城去吧。”城门郎恰到好处地缓了面色,挥手道。
商队为首的中年男人听了这话,连忙叉手又施一礼,语气里带着讨好的意味说道:“烦郎君劳动了。”
队伍后方的人群中,施晏微心上的大石落了一块,不动声色地轻出两口气,踩着脚踏上了一辆半旧的马车。
那马车车厢狭窄,却又足足坐了五六个人,可谓是伸个胳膊都费劲,自然也就无空闲的地方安置火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