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内,着深色衣服的媪妇送来早膳,林晚霜先嘱咐林楹自己吃面,随后偏过头来与施晏微说话:“今天是正月初一,元日,城中各坊皆有驱傩仪式,三娘随我们一道出去瞧瞧罢,也好热闹热闹。”
驱傩不独洛阳有,在整个王朝的土地上几乎都有这样的节日习俗,只是在时间和形容、程序上存在一定的偏差。
因去岁元日,施晏微偶然得了风寒,整个人病病歪歪的,忽而薛夫人等人并未邀她一道出府去看驱傩,是以她还未曾亲眼得见过,现下听林晚霜有此问,自是欣然答应。
一齐用过早膳后,林晚霜漱口净手,这才亲自去替林楹披上斗篷,而后又差人去将林樾请来。
等人来了,她与施晏微一左一右地牵着林楹去到府门外,林樾则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很是自觉地在她们的后面上马车。
举行驱傩仪式的街道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就连街口都被堵得水泄不通,施晏微的身量放在女郎里算高,可若是与挡在她前面的郎君相比,自然还是矮了一些的,饶是她这会子努力踮起脚尖往里看,却也只能瞧见几张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的面孔。
耳畔传来阵阵笛声和鼓声,驱傩仪式在众人的欢呼雀跃声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林樾生得高挑,便抱起林楹坐在他结实有力的肩膀上看那驱傩仪式,林楹冷不丁地见到那些扮演鬼怪的人,却是半点不怕,反而乐呵呵地拍手叫好,倒叫林晚霜有些忍俊不禁起来。
待看过驱傩,一行人又往庙会上逛了小半晌,在大大小小的摊位前吃了各种具有洛阳特色的小食,不觉间已是午后。
林晚霜细心地吩咐车夫先将施晏微送回甜水巷,这才返回林府。
至年初三,洛阳城中传来圣人禅位于宣武节度使江晁的消息,百姓知晓后,自是一片哗然,议论声响彻大街小巷,然而仅仅过得三五日后,一切便又归于平静,仿佛皇位更迭不过是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情,甚至不比临近的州郡爆发战争来得重要。
施晏微充耳不闻窗外事,只每日窝在家里抄书,短短十余日下来,竟又抄完了将近半本。
这期间,因林晚霜早晚忙着梳理府外各个铺子的生意和进销存情况,只叫林樾领着林楹活来甜水巷里瞧过她两回。
林樾心中一直记着元日那天,施晏微现在人群中踮起脚尖看驱傩的场景,心下便知她定是未能瞧清,起了好奇心,是以第一次上门时,特意带了有关驱傩的小画册过来。
第二次则是带了些他在西域经商时买回来的各种有意思的小物件,因怕施晏微不肯收,只说是些极寻常的东西,不值几个钱,如此,施晏微方肯收下,连连表示日后也当赠他一些回礼才妥当。
光阴似箭,一晃到了上元这日,林晚霜勉强忙完手头的活计,自与林楹和林樾来寻施晏微一齐去坊市上逛花灯会。
施晏微在屋里呆了这十几天,早闷得不行,岂有拒绝的道理,披上一件款式用料都很普通的斗篷就随她们一起出去玩了。
马车行驶的路途中,林樾没话找话,同施晏微说了好些他在西域听到的民间故事。
下车后,一行人往热闹的街道上走去,待经过一个生意不错的馄饨摊时,施晏微停下脚步,含笑提出要请她们吃馄饨。
林楹晚膳用得早,正好有些饿了,也不管她边上的阿娘和阿舅作何反应,她先往馄饨摊的长椅上坐了。
施晏微旋即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逗得绽唇一笑,忙叫摊主煮六碗馄饨送来,另外两碗是给随侍的锦鳞和小厮瑞儿的。
一时两碗馄饨上了桌,施晏微让林楹和林晚霜先用,才刚拿了勺子递给林楹,就听邻桌两个身着圆领长衫的读书人正吃着馄饨,笑呵呵地聊起当今天下的时局来。
“前儿圣人禅位于魏王,魏王元日也顾不得过,清晨便领兵回了宣武,想来是要定都汴州?”
那身量略瘦些的郎君听了,便皱起眉来,故作高深地道:“依某看,魏王既是接受圣人禅位,自是名正言顺,该当定都长安才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那边桌上却又立起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郎君来,朗声说道:“两位后生莫不是忘了,河东还有位拥护圣人的宋节使哩,却不知他肯不肯认这道诏书。”
两位书生听后皆陷入沉思,似乎也无心再用馄饨,只低下头各自琢磨局势去了。
河东二字和宋节使三字入耳的一瞬,施晏微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微微颤了颤肩膀,心跳亦随之加快,乃至于摊主端来另外两碗馄饨时,她的手尚还搭在膝盖上,迟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林晚霜敏锐地察觉到她此时的异样,忙拍了拍她的手背,嘴里关切问道:“三娘,你怎么了?”
施晏微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勉强挤出一抹浅浅的笑容,摇了摇头,沉静道:“没什么,只是心中感叹世事无常,明明去岁的圣人还是个相貌俊俏的少年郎。”
关于圣人的相貌坊间并非没有传言,林晚霜亦有所耳闻,但因她看上去颇有几分心不在焉的,遂暗暗起了心思,含着笑打趣她道:“相貌俊俏?郑三娘少时既是就生活在长安,可是得见过圣人吗?”
华清宫和大明宫的宫宴之上,她在宋珩身侧得见过圣人的。
一番话问得施晏微差点手心生汗,唯恐叫她瞧出什么,只佯装镇定地回答道:“未曾得见过,我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说。”
林晚霜见她回过神来,便将其中一碗馄饨往她跟前挪了挪,温声提醒她道:“馄饨要趁热吃才好吃呢。”
施晏微颔首,心不在焉地道出个好字,那日木勺去舀眼里的馄饨。
转眼到了正月廿十,年过五旬的魏王江晁登基称帝,建立南魏,定都汴州。
不过三两日后,江晁登基的消息便传递至太原。
程琰知晓后,连夜前往宋府觐见宋珩,直言河东当以拥护国朝为由南下夺取长安、洛阳二都,与江晁分庭抗礼,以谋将来。
宋珩心内亦有南下之意,当下听了程琰的进言,自与他骑快马往官署而去,又令人去请三位将军、副使、观察使、判官、掌书记等人速速前来官署共商大事。
众人商议至后半夜,一致决意先往河中出兵往西南夺回由江晁驻兵暂管的长安、潼关、华州,待攻下长安后,再与刘同所领的河阳军汇合直取洛阳。
是夜,月明星稀,春寒料峭。
宋珩着一袭金黄甲胄,于沙场上点八万军马,次日卯正,天还未亮,便已来到宋府辞别薛夫人等人,而后骑马离了太原。
大军一路南下直取潼津,不过数日便顺利攻下两座城池,乘胜往华州而去。
那潼津守将郭敦乃江晁远房表亲,武功尚可,却胸无点墨,由身边将士掩护逃出城郭后,见河东军转而望华州方向而去,自是扬鞭催马,连夜赶往长安告知守将军情。
宋珩令卫洵一万兵前往华州,其中五千兵在长安前往华州的要道上设下埋伏,余下五千兵于城外安营扎寨,暂且按兵不动。
郭敦不知河东军是有意放他逃离,只行色匆匆地带着十几骑精兵败走至长安城下,高声呼唤城门郎开启城门。
那城门郎早换成宣武军,见来人是魏王麾下,忙不迭命人取来钥匙打开朱漆城门。
郭敦来不及与城门郎解释太多,急匆匆地道出“河东军将至”五个大字,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往城中进,一路疾驰至长安守将霍兴府上,将宋珩领兵攻下潼津、欲要谋取华州之事一五一十说了。
于公,华州距长安不过二百四十余里,倘或河东军攻下华州,那么长安势必危矣;于私,华州守将崔诀是他的郎子。
霍兴自知军情危急,加之护人心切,一时乱了心智,不顾心腹手下苦心劝告,执意令宣威将军王旭领兵两万驰援华州。
隔天,霍兴自长安派出的援军行至华州边境,援军将领王旭于山丘上眺望远方的华州城楼,却不见半分作战的迹象,不免心中生疑,命随行随行将士多加留意四方动静。
又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下得山丘,进入位于密林之中的官道。
王旭收紧缰绳,不由放缓行军速度,心中暗忖:此间地势陡峭,倘或有伏兵隐匿于此,则情势大为不妙,当小心为上。
正静心思忖之际,忽听官道两边射出数以百计的箭矢来,黑压压如一片趋向金黄稻谷的飞蝗,发出簌簌声响,不多时便已有数十人应声倒地。
王旭见状心中大惊,又恐军心涣散,是以面上不显半分慌张之色,只倒吸口凉气便要下令后退,未料那些执剑的河东军一鼓作气,自拉弓引箭的前排弓箭手和盾牌手让出的道路后方冲杀而出,直杀得魏军溃不成军,四散奔走,犹如过街老鼠。
顷刻间,魏军士气跌落谷底,数以千计的士兵惊慌失措地往后方败走,未料后方又来一支两千人的河东骑兵,个个以一当十,手起刀落间,斩杀魏军于马下,杀声震天,血流成河。
长安城外。
宋珩列阵二十余里,亲自领兵攻城,但因城墙高耸坚固,一时间难以攻下,然程琰与宋珩却是半点不急,每日只将将攻城不过两个时辰,便鸣鼓收兵,而后埋头往军营前挖开一条宽约两米的壕沟。
城中有好事的百姓闻听河东军一连三日攻城不力,却是自顾自地在城墙外挖起壕沟来,大有欲要与魏军长期对峙耗尽长安城中粮草之意,不免起兴成群结队往城楼上来观战,看那些河东军跟庄家汉子似的抡起膀子挖壕沟。
过得十日,卫洵攻下华州后,自城外与宋珩汇合,将崔诀和王旭的头颅悬挂于壕沟前的高台上示众,霍兴立在城门上,眼见爱婿的头颅竟被卫洵斩下,又听围观百姓对此议论纷纷,大抵都是夸赞河东军之言论,自是气急败坏,红着眼下了城楼,忙不迭令人请来诸将和城中文臣商议退敌之策。
副将刘茂提议死守城门,直言待河东军粮草将要耗尽,军心涣散之际,方可出城迎敌,届时定可大败河东军。
霍兴失了城池、爱婿,此时复仇心切,若要依刘茂所言退守城中,只觉胸中憋屈,遂握着拳沉吟不语。
见他默不作声,在场众人亦不敢再多言,只静立在原地等待他的决断。
屋中落针可闻,气氛正沉闷僵持着,忽有一圆脸文臣出列,面色从容地对着霍兴提议道:“节帅纵横沙场近三十载,那宋珩不过一黄口小儿,节帅何妨填平沟壑主动迎敌,再由节帅亲自领兵出城鼓舞我军士气,一举击退河东军。”
话音落下,霍兴面色稍缓,似有动摇之意,素日里惯会奉承他的臣下见状,皆言退守城门乃是怯懦之举,如今魏王于汴州称帝,建立南魏,他宋珩攻打长安是为反叛之举,理应人人得而诛之,何愁魏军无士气。
霍兴听后信心倍增,略思量片刻后,下令连夜填平壕沟,明日出城与河东军一战。
卯时二刻,那道由河东军费了好些日子挖出的壕沟便已被魏军填回了大半。
手下来禀此事时,宋珩心中暗忖时机成熟,今明两日便是攻下长安之日。
过了卯时,帐外天光大亮,前来城楼处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大抵都在讨论河东军接连攻破潼津、齐州、同州之举。
霍兴眼见那道壕沟将要被悉数填平,遂下令打开城门,亲领数千精兵出城迎战,嘴里高呼宋珩小儿乃乱臣贼子,取下其首级者当赏黄金百两,一时间魏军士气大增。
宋珩腰悬长剑翻身上战马,亲自领河东军越过壕沟正面迎击,势如破竹,魏军不敌,隐有落败之势。
卫洵由数十精锐庇护深入敌方城楼下,挽起长弓朝那城楼上观望战况的士兵不偏不倚地射出一箭,长箭划破长空直勾勾穿透那士兵的胸膛,立时鲜血四溅。
围观的百姓眼见那士兵捂着心口委顿于地,伤口处血流不止,顷刻间意识到战况不妙,纷纷作鸟兽散,争先恐后地夺路而走,几乎只是须臾间,场面便已混乱不堪。
与此同时,河东军中有人大喊“魏军败走”,心志不坚的魏军闻听此言,纷纷顿住脚步慌乱地向后看去,但见城楼上不知何时乱作了一团,城下河东军士气高昂,杀人如麻,不由心生怯意,接连丢盔弃甲而逃。
宋珩观魏军军心已然溃散,遂直取霍兴而来,挥动手中玄铁长剑刺向其心口。
霍兴急忙两手握住长枪去挡,未料宋珩仅以一臂之力便可敌他两手齐用的力道,只得拼尽全力将身子往后一退,收回长枪反刺向宋珩的腰腹处。
宋珩勒紧缰绳往左闪躲,趁霍兴调整握抢姿势之际绕至其后,正欲出剑,忽有一将拼杀过来,险险挡下宋珩击出的长剑。
那小将虽是霍兴麾下中一员猛将,终究不敌宋珩臂力惊人,武艺卓绝,不过十个回合便被宋珩手上的玄铁剑生生折断剑身。
霍兴深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理,观魏军节节败退,再无胜过河东军的可能,当下便由亲信掩护着弃城败走商州。
不过短短半日,宋珩领兵攻入城中,严令河东军不得行烧杀劫掠之事,只将受伤的将士安置到大明宫中,而后安抚城中百姓和王朝旧臣,痛斥江晁威逼圣人禅位,乃窃国贼子,暂且笼络住人心,再由三万河东军留守长安城。
入夜后,宋珩于浴房中沐浴洗发完毕,着一身月色中衣,只随意系了系衣带,任由衣襟松松垮垮地贴在胸膛之上,露出一片健壮坚实的胸肌,发丝间的水珠顺着流畅的线条流至藏在衣襟之下的腰腹处,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