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的施晏微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抬眸望向空中落日,心情越发沉重,浑浑噩噩地雇来一辆驴车,回到甜水巷。
这日过后,施晏微战战兢兢地家中窝了能有十多日,只在中途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出去买过两回米面菜蔬等物,似这般过活,可谓度日如年,偏又无计可施。
直至三月中旬的一个上晌,忽听街坊邻里传来一阵熙攘喧哗声,施晏微心中疑惑,方戴上帷帽出得门去。
巷中行人如织,人声鼎沸,施晏微疑惑更甚,遂迈开步子迎上一个行色匆匆的读书人,温声细语地问他道:“郎君这是要往何处去?”
那青衫圆领的郎君停下脚步,轻轻喘了两口气,看向前方的人群,回答道:“娘子竟不知今日是迎河东军进城的日子么?某和他们都是赶去东城宣仁门观礼的。”
他竟这般快就攻下洛阳了?施晏微一脸错愕,忙追问他道:“城中未闻兵马行军之声,河东军这就胜了?”
青衫郎君听了,只当她素日里深居简出惯了,并不知晓外头的实事,因道:“娘子有所不知,那河东军与河阳军并未攻城,只在城外安营扎寨,列兵近二十里,想来是城中守备军自知不敌,又因圣人禅位,魏王自立,无援军可救,未免生灵涂炭,不过对峙数日便主动开了城门受降。”
他此时定然就在洛阳城中。施晏微思及此,不由心冷半截,敛目垂眸,心不在焉地与人低声道谢:“原是如此,有劳郎君悉心解答。”
“娘子言重,不妨什么事的。”言毕,与施晏微施礼别过,追随着人潮出了巷子。
施晏微低下头,转着手上的镯子,心内自忖:洛阳已是宋珩囊中之物,想必过得两日便该解了那道禁令才是;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眼下先拿这金镯子熔成金子换成银子才最要紧。
一边想,一边信步踏进院中,栓了门,信步归至屋里,自将细软清点一番,而后便又清洗衣物晾在院子里。
不觉间到了酉时二刻,日沉西山,霞光万丈。
施晏微数日不曾吃好睡好,下晌又做了好些活,自是腹中空空,遂往锅中添了水,生火煮面。
锅中煮滚的热水冒出细密白泡,施晏微又掺水略煮一阵,盖上木盖,抽出柴火往地上摁灭,拿火策刨灰盖住火星,将锅中的面装进碗里。
鸡蛋汤面的清香扑鼻而来,施晏微正要端碗进屋去吃,待用过晚膳,将桌上还未抄完的书本收了,决意明日一早就去书斋将书退了,采买些东西,再想法子逃出城去。
宋珩那厢才刚到了洛阳,必定还有诸多事务需要料理,何况他也未必知道自己就在洛阳城中,若他知晓,当在令人城中张贴通缉告示才是,而非这样全无动静。
她的踪迹大抵还未暴露,不若来个灯下黑,待时机成熟,码头开始发船了,再像上回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洛阳不迟。
施晏微如此思量一番,不似先前那样紧张害怕了,烧了热水草草洗漱过后,掀开被子往床上躺了。
当夜,宋珩宿在宋家在洛阳城里置办的宅子里。
连日奔波劳累,宋珩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命人去将施晏微抓了过来,当下在书房里处理完一应事务,又往浴房里泡上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寝衣,整个人顿时清爽不少,甫一沾了床倒头就睡。
翌日。
宋珩单独见了洛阳府尹,又与城中守将交接完兵权,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待用过晚膳,忙上好一阵子,窗外夜色已深。
搁了笔后,竟又开始想起她来,宋珩虽恼恨这样的自己,却还是服从本心,自去屋里换上一身玄色常服,骑了马叫人引他去甜水巷,途中遇到巡夜的士兵,只亮出腰上的金制鱼符,那兵头便不再盘问什么,立时放他离开。
宋珩兀自将那马儿往树上栓了,令人在此地候着,他自施展轻功,轻而易举地翻进墙去。
自从知晓宋珩要来洛阳后,施晏微的睡眠就不怎么好,彼时怀里抱着个软枕,将脸颊贴在上面,一只手搁在被子外头搭在那枕头上,眉头微皱,丹唇轻抿。
宋珩那小刀撬开窗棂内的小木栓子,轻手轻脚地翻窗而入,借着月光寻找方向,进到里间。
床上睡着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郎,宋珩恐将她惊醒,脚下无声地走到床边,动作轻缓地往床沿处坐了,伸出大掌去抚她那素白的脸蛋,惊觉她竟较在他身边时圆润了些许。
从前他不知使出法子叫她多用些饭食长长肉,她似乎总不肯听他的话,莫说长肉,只要不瘦都算给他几分薄面,抱在怀里瘦得跟个病西子似的,每每掐她腰的时候,稍用些力气都怕自己会掐坏了她。
见她的一条手臂放在被子外面,蹙了眉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竟又鬼使神差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不明白自己方才在做些什么,长安城中,是她抛下他头也不回地跑了,为着不被他寻回,又想法子独自来了洛阳,他该重重地罚她才是,起码不该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床边照料她。
宋珩这样想着,胸中的怒火被勾了出来,报复性地再次伸出手,照着她的唇瓣捏了又捏,直至睡梦中的女郎眉皱愈深,本能地抬手去扫开那道力道。
及时地将手往下移,抚上她那细白的脖颈,探入被中,收紧手指,虚虚拢住,似与离开他前一般无二。
施晏微被他拢得不甚舒服,稍稍睁开朦胧的睡眼,依稀看到一团黑影映在眼前,不由心下一惊,揉了揉眼,睁大眼睛再次往那处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大抵是她这两日的心情太过紧张,睡得不好,一时看花了眼。
眼皮实在太重,施晏微没再往下深想,只翻了个身,朝着床内睡去。
宋珩往那床柱后走出来,吃不着便宜,略看她一会儿,复又往那窗子翻了出去。
隔天,侍从送来一本册子,其上记录着施晏微自被监视以来,出门后的一举一动。
大多数时候,施晏微是往返于集市和书斋的,隔上几日,也会去林府一回,亦或是林府的人寻来。
这其中,林樾二字出现的频率不算太低。
这四个月以来,他因她寝食难安,她却在外头跟旁的男人往来频繁,竟是将他忘得一干二净,毫无悔过之心,当真是好的很!
宋珩气得脸色铁青,抓紧禅椅的扶手,扬声唤了侍从进来。
是日下晌,施晏微取出家中的最后一把面,扔进锅中,架了筷子后盖上木盖,忽听门外传来一道急切的叩门声。
那道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林氏姊弟的敲门声,他二人绝不会将门拍得这样急这样重。
施晏微不由警铃大作,拿起火策挪了挪柴火,将那火埋小一些,这才慢吞吞地挪开步子靠近那道院门。
“门外是何人?”施晏微谨慎问道。
彼时,门外正立着两个腰悬长刀的坊丁,其中一人手持刻有文字的木制符牌,高声道:“某等乃是从善坊坊丁,此番前来是有公务在身,还请娘子速速开门。”
第47章 牢狱中
施晏微听了这话, 没来由的心绪不宁,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久久挪不开步子。
见门内之人迟迟不肯开门, 那坊丁便来了脾气, 正色扬声道:“娘子若再不开门,某等可就要得罪了。”
施晏微弯下腰透过门缝仔细打量他起二人来, 确与她素日里在坊间遇到过的坊丁们打扮得一般无二,一时间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是此间的响动太大,惹得周遭的邻里纷纷出门来看,那里头有认识他二人的, 遂纷纷作证他们确是此间坊丁无疑, 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施晏微早些开门,当面说清楚的为好, 莫要触怒了官爷,省得吃罪不起。
得知他们确是此间的坊丁无疑,施晏微非但没有打消疑虑, 愈发紧张不安起来。
自打她来到洛阳后, 向来谨小慎微,从不曾向任何人提及过她的真实身份和来处, 就连林晚霜跟前, 她亦没有透露过半句话, 且每每出了门皆是戴着帷帽的,断不会叫人瞧见她的样貌, 亦不曾开罪过什么人……
那坊丁无缘无故地为何要来寻她, 偏偏还是赶在宋珩在洛阳城中的时候?天底下竟会有这样凑巧的事?
施晏微想到此处,登时心跳如擂鼓, 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令她的喉咙都变得干涩起来,两条胳膊不受控制地轻轻发起颤来,大脑混沌到连那坊丁嘴里说出的话都有些听不明白了。
“娘子若不肯配合,某等可就要破门而入了!”门外的坊丁语气越发高昂,似乎没有多少耐心了。
高喝声和邻里的议论声仿佛都揉进了无形的风声之中,就连周遭的事物都化作纷乱的幻象,旋转、扭曲、模糊...
什么都看不真切了。施晏微的肩膀随着沉重的呼吸上下起伏,努力握住门栓将其取了下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断地告诉自己或许只是她想多了呢?
随着门被打开,施晏微的身形出现在人前,那坊丁借着傍晚的昏暗光线,上下打量她一番,正色道:“户籍、过所何在?”
她的户籍尚还在宋珩的手中,至于过所,更是没有,又如何能拿得出来。
那坊丁观她果真拿两样东西都拿不出来,旋即轻嗤一声,冷声道:“娘子既无户籍,又无过所,想来非但不是洛阳城中人氏,且极有可能是私逃至洛阳的贱籍了。恐怕要劳烦娘子随我们走上一趟。”
施晏微眼下并无无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良民身份的文书,自是无从辩驳,只低低垂下头,欲要将袖中的手握成拳来缓解情绪,拢了拢手指后,却发现怎么也握不成拳,遂阖上目抿唇无力地点了点头,艰难地迈开步子随他二人往署衙走。
此间离洛阳狱算不得近,施晏微脚步虚浮地走了大半个时辰方至,那坊丁毫不客气地将她送进大佬,交给狱卒后,同那狱卒压低声音耳语两句,大摇大摆地离了此地。
昏暗的监牢内,血腥味浓重,狱卒将她领至一间还算整洁的狱房中,施晏微自知无从辩驳,索性也就全程沉默着不说话,呆呆地站在牢门前。
那狱卒虽板着一张脸,语气却很平和,似安抚又似叮嘱地道:“明日自会有郎君前来细细审问娘子,娘子稍安勿躁。”
此间竟只关押了她一人,再无旁人。
施晏微观察着旁人住过的脏乱狱房,一个可怖至极的想法就直往脑海里窜:那坊丁定是宋珩授意找上门来的。
除了他,还有谁会大费周章地使出这样的手段,将她囚困至此地?
他一定在等着她对他摇尾乞怜,跪地痛哭求他救她离开这里吧。
霎时间,刻骨的凉意传至四肢百骸。
施晏微圈着膝盖缩在墙角,浑身止不住地轻颤,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违背自己接受过的思想品德教育,以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去咒一个快些死的念头。
掌灯时分,宋珩端坐于书案前,手捧一本微微泛黄的兵书。
朱漆的菱花木门外,部下前来求见复命,宋珩淡淡出一个进字。
一个年近三旬的郎君推了门迈进来,朝宋珩施了礼,恭敬道:“禀节帅,事已办妥,那郑三娘现已关押至洛阳狱。”
许久不见,他也有些想她了。
那日夜里不过借着月色抚了抚她,实在解不得渴。
宋珩慢条斯理地合上书,随手往案上搁了,喉咙里轻嗯一声,旋即便挥手示意他退下,立起身来走到窗前,凝眸看向那满窗月色,心内暗忖:但愿她明日能知情识趣些,莫要脑后生反骨,说出惹人生气的话来。
*
不觉间入了夜,皎洁的月华透过狭小的窗子洒将进来,落在地上形成一道明亮夺目的光斑,施晏微眼神空洞地看向那道月光,一颗心却仿若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透不进一丝一毫的光亮来。
内心压抑到了极致,想要睡一睡的,可是又怎么能睡得着呢,只能苦苦地煎熬。
忽然,狱卒进来吹灭了墙上的火仗,整座监狱霎时漆黑一片,独有清冷的月光映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光芒,凄凉寂寥。
施晏微被抓紧来,还未来得及用晚膳,只在晌午用了些饭菜,加之此间的血腥味于她而言太过浓重,又饿又反胃,当下便觉胃里难受得厉害,竟是一刻也不曾合过眼,只跟个死物似的缩在墙角发呆,后半夜方浅浅睡去。
好容易忍着那些不适挨到了次日上晌,外面天光大亮,施晏微于半睡半醒间被狱卒唤醒,道是晋王要亲自审问她。
施晏微几乎一晚上没怎么合过眼,只在天将明时虚虚合眼眯了一会儿,是以这会子脸色着实不大好看,一双清澈的桃花眼里隐隐泛着血丝,仿佛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往牢门处看过来。
晋王,果真是他。施晏微缓缓抬头,一双无神的清眸呆滞地看向他。
但见春日的暖阳下,那人身穿一袭玄色方胜暗纹的翻领长袍,负着手面无表情地立在那些阳光下,幽深的凤目里喜怒不辩,流畅的金线勾勒出他的硬朗五官,越发衬得他五官立体、光映照人。
只可惜,是个人模狗样,狼心狗肺的。
可笑原身的兄长一片忠心,离世前竟将她托付给了这样的人家,招来这样的祸端。
“将门打开。”宋珩薄唇轻抿,眸色沉沉,冷声命令身侧的狱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