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呈上干净的巾子,宋珩抬手接过,命人退下,往矮塌上坐定后,慢条斯理地拿巾子擦着湿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忆着替施晏微擦发的那些场景。
她的青丝如墨似绸,握在手里很是柔顺舒适,不像他的头发,又粗又硬。
她的手是那样白嫩小巧,不像他的,又大又糙,布着薄薄的茧子,似乎无需用什么力道,就能在她细白的手腕上握出一道醒目的红痕来。
闲不得,无事的时候就会想起她,想起她的发,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的眼泪。
宋珩深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呼出,兀自往塌上坐了,徐徐擦着湿漉漉的黑发。
不多时,一道黑色的人影来至窗下,宋珩立时觉察出他的到来,不过冲着窗子低低道了句进来,那黑影这才敢推窗而入。
来至人前,屈膝行了拱手礼,低声道:“禀家主,卑下等已在洛阳城中探寻到杨娘子的踪迹,此时就在从善坊的甜水巷中,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宋珩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这四个字,那颗沉寂许久的心脏顷刻间活泛过来,连带着擦发的动作都一顿,缓缓垂下手里,任由半干的长发搭在肩上,沾湿衣料,无端叫他想起施晏微被他抱在身上时,温热的眼泪沾湿他的衣服。
“她是如何登船的?途中可有结识过什么人?”宋珩沉声问道。
那侍从始终低垂着头,如实回答:“杨娘子通过长安城中的牙行寻了一支商队往潼津的渡口登船前往洛阳,后在船上结识一位林姓的女商,下船后便往从善坊的客舍住下寻找宅子,这期间杨娘子一直以帷帽遮面,并未露出过真容。据查,杨娘子在租下甜水巷的宅子后,与洛阳城中的林姓女商来往颇为密切,卑下等这才能通过暗中查探那女商寻到杨娘子的详细住处。”
一语落地,宋珩凤目微眯,默了默,片刻后便又轻启薄唇,食指指尖扣在檀木的小几上,嗓音低沉:“务必将人盯紧了,不可让她察觉。若有半点差池,叫她跑了,你,他们,往后都不必再来我跟前复命。”
“家主且安心,卑下等定不辱命。”那侍从话毕,跃出窗去,不过须臾间便悄无声息地隐匿于黑暗之中。
屋中再次恢复安静,宋珩复又去面架上取了一条干净的巾子过来,继续擦发。
找到她了,就在洛阳城中,相去长安城不过数百里。
待他攻下洛阳,她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只属于他一个人,她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横竖他有的是手段和办法,定能叫她乖乖就范。
心中喜悦太甚,宋珩擦干发后,直往嘴里灌了一大碗放凉的茶水,这才堪堪强压下那股子喜意,不至太过情绪外露。
许久不曾睡过安稳的觉,如今长安已定,她的踪迹已显,宋珩不免胸中畅快,沾了床不到一刻钟便浅浅睡去了。
第46章 灯下黑
光阴如梭, 自长安之战尘埃落定后,不觉已是二月初十,冬去春来, 天气渐暖。
施晏微将抄好的书送至书斋, 陈掌柜爽快地依照双方约定付给施晏微八百文钱。
因隔天就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洛阳的街头巷尾出现许多卖各色鲜花的小贩, 施晏微仅花一文钱买来一枝迎春花放进竹篮里,自去集市上采买新鲜时蔬、绿豆、白面、红枣干和糯米粉等物。
次日,施晏微晨起烙鸡蛋饼充作早膳,将买来的食材制成绿豆糕、条头糕和枣泥糕,悉数装进填漆的食盒里, 戴了帷帽往林府去寻林晚霜和林楹。
林楹正是喜吃甜食的年纪, 见施晏微做了这好些糕点带来,瓮声瓮气地叫身边的婢女去烹了热茶送来, 而后又照着阿娘教给她吃东西前要净手的话,很是自觉地往水里净了手,这才取出一块绿豆糕送进嘴里。
施晏微见林晚霜不在, 自是问上一句。
一旁的林樾听了, 朗声道:“阿姊往底下的两间酒肆查账去了,约莫下晌方归。”
“原是如此。”施晏微一壁说, 一壁递给林樾一方小巧的红木盒子, 浅笑道:“不知大郎喜欢什么, 一直未能给大郎回礼,昨日在集市上见人卖扇坠, 想起大郎常往西域去, 西域夏季酷热,势必要用扇子扇风, 遂买了这只颇具异域风情的火珊瑚坠子。”
林樾闻言,如获至宝,忙不跌伸出两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稳稳拿在手里,信手将其打开,对着那扇坠子看了又看,好半晌后方强压下心间的那股喜悦之情,缓缓回过神来与施晏微道谢。
“某先前的扇坠子不知掉了多少,本寻思着动天气稍热些时再去集市上买只新的,可巧三娘就替某买了新的送来,倒替某省去一桩烦心事,某在此谢过三娘。”
见他喜欢那扇坠子,施晏微亦觉开心,含笑道:“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大郎无需如此客气。”
林楹一门心思只在那些吃的上,并未留意他二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吃完一块条头糕后,过来催促林樾道:“阿舅快些试试这白色的长条糕点,吃进嘴里软软糯糯的,倒比我们家的桂花糕还要好吃一些哩。”
孩童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林樾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看那扇坠子的目光,低低道了一声好,将那木盒往小几上端端正正地放了,自去盆中净手,取来林楹口中说的白色长条状的糕点送进嘴里。
施晏微偏头看向他,下意识地将自己代入糕点师的身份,满怀期待地问他道:“大郎觉得这道糕点的味道如何?”
话音刚落,林樾尚还未及将口中的糕点悉数咽下,便已连连点头,面上带着笑意夸赞道:“香软可口,甜而不腻,味道甚好。三娘既有这样的手艺,何妨在洛阳城中开一间糕点铺子,定然人来客往、生意兴隆。”
一番话夸到了施晏微的心坎上,不由暗自感叹自己果真是宝刀未老,只等再过得一两年,那不能宣之于口的人将她淡忘了,便可想法子办了过所往锦官城去,再在城中开一间属于自己经营
的糕点铺子。
思及此,施晏微面上笑意更深,便又启了丹唇,温声道:“秋日有山药和芋头,制成末茶山药糕和香酥芋泥饼才好吃呢。”
林楹听后激动地直拍她的两只小手,兴冲冲地靠过来勾起施晏微的小拇指,“阿姨可不许骗人,我们拉钩上吊。”
施晏微看着她那憨态可掬的模样,不由童心大发,并不觉得她幼稚,反是接了她的话与她拉钩,扬声道:“一百年不许变...”
彼时,柔和的春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洒将进来,映在施晏微的玉面上,平添几分温软的暖色,一双清眸仿若藏了一泓泉,越发衬得她灿如春华,明眸善睐。
林樾坐在罗汉床静悄悄地拿眸光凝她,小口小口地用着手上的条头糕,一颗心早不知飞到了何处,活似一只愣头愣脑的呆雁。
直至酉时二刻,林晚霜方姗姗归府,然施晏微因她不在,不好多待,早在酉时前便已离去。
林晚霜在林楹的催促下,来不及喝上一口茶水,当即就用了一块她带来的抹茶山药糕,亦是赞不绝口,立时就起了请她去茶坊坐茶点的心思。
改日当差人请她再来府上一趟,详谈此事才好。林晚霜打定主意,自个儿斟了一碗茶来吃,因肚中饥饿,又叫婢女去厨房传膳。
甜水巷。
施晏微劳动一天,不免乏累,烧了热水泡过脚后,在窗下略抄了会儿书后,洗漱一番早早睡下,一夜无话。
二月十二,花朝至。
林晚霜天还未亮便已起身,先将今日的一应事务安排妥当,用过早膳后便与林楹一道出府,欲要邀请施晏微一道去花神庙里祭祀花神。
花神庙中多是女郎在祭拜,林樾不好与她们同去,遂独自一人往集市上去买来蔷薇花苗,另叫小厮去买来搭建花架的木材,从晌午开始等待施晏微回来。
茂密的树枝遮住午后刺眼的阳光,林樾眼巴巴地在施晏微的宅子外等了大半个下午,接近酉时,终于远远的瞧见林府的马车方往甜水巷而来。
施晏微才刚下了马车,就见林樾独自一人立在桂子树下,春日午后的暖阳晒得他脸颊生热发红,瞧上去跟个熟透的苹果似的。
“大郎怎的在此,叫你久等了吧?”施晏微惊讶之余,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朝人叉手施了礼。
林樾听见她的声音,脸上越发的热了,红着脸回她一礼:“三娘言重,某不过将将在此地等了一小会儿。”
话毕,观施晏微神情轻松,想来心情不差,这才颇为克制地表明自己的来意:“时值暮春二月,温暖多雨,正是植花种树的好时节;可巧某今日在集市上瞧见有人卖蔷薇花苗,想起杨娘子去岁岁末曾说过想在院中搭一座花架种植蔷薇,遂随手买来赠与杨娘子种下。那搭花架的木材某也一并买来了,还望杨娘子莫要嫌弃。”
好端端地过来给她搭什么花架子。
施晏微即便再怎么感情迟钝,这会子也不难看出林樾对她的心思,可她无心婚嫁,当下毫不犹豫地婉言拒绝,道是她那日不过随口一说,未必会在此处久住,待日后有了她自己的院子,再种下这蔷薇花不迟。
林樾听出她话里的婉拒之意,不由心生失落,怕施晏微心中过意不去,更怕捅破那层窗户纸后,二人会连朋友都做不成,只强装做不甚在意的样子,勉强挤出一个略有些生硬的笑容来。
“三娘所言甚是,今日之事原是某思量不周,与三娘无甚干系;这花苗某自行带回府上令人种在园子里也就是了。”林樾说完,藏于袖中的手轻轻握了拳,垂着眸呆立在原地。
林晚霜在车厢内将这一幕瞧了去,暗自料想三娘心中大抵是有了意中人的,若非如此,以大郎的品行和相貌身段,三娘又岂会拒绝地这般干脆利落。
施晏微亦不甚自在,在与林樾客套两句后,自开了锁迈进门槛,将门栓插了。
院门合上的那一刻,林樾的笑脸立马垮了下来,眉宇间蒙上一层阴云,难掩失落。
林晚霜不好贸然过去劝他,只将帘子撂下隔绝视线,压低声音吩咐车夫驾车离开。
林樾呆呆地立在院外良久,直至落日西沉,月升东方,他方悻悻而归。
回到进府,往屋里坐了,也不叫人去晚膳,不多时,复又奔出门去,令人将那些木材送来,独自一人在自己院中搭起花架。
花架搭好,将那些蔷薇花苗精心地种入刨好的土壤之中,他才肯起身回屋,心事重重地用了些饭食充饥后,又往檐下去看那座空无一物的花架。
他想,日后若能立于这些蔷薇花下,即便二人不在一处,也算与她意趣相投。
二月下旬,宋珩领五万河东军于孟州与两万河阳军汇合,欲发兵洛阳。
这日,施晏微突然嘴馋,遂戴了帷帽出门往集市上去买以鲜花制成的花糕。
自花朝节起每日都要排起长队的张记糕点铺子,生意突然冷清不少,施晏微心道莫不是今日的百花糕都卖完了?好奇心的驱使下,少不得上前询问一番。
想来那守铺子的小郎君也是闲得无聊,索性将身子往前一倾,只苦笑一声道:“娘子难道没听人说,河东节度使宋二郎前不久率河东军平定了长安,眼下已至孟州,正要往洛阳来?不知上头是个什么意思,若一个不好,只怕要打起仗来,这不,城中百姓都急着囤买米粮去了,哪里还有心思吃什么花糕呢。哎,扯远了,娘子可要买些花糕?”
宋珩就要来洛阳了...
几乎是顷刻间,施晏微心乱如麻,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些令人生厌的声音吵得她几乎要失去思考的能力,拧着眉对着那小郎君道:“两块就好。”
“得嘞,两文钱。”说话间拿起一小张草纸包了两块花糕,右手递给施晏微。
施晏微恍惚间将两文钱付成了三文钱,卖花糕的小郎君连忙找她一文,施晏微心不在焉地伸手接过花糕和那钱,转过身掀开帷帽,眼神空洞地咬了一口手中的花糕。
那花糕乃是用糯米、时令鲜花和砂糖蒸制而成,入口软糯香甜,本是她来到洛阳后极爱吃的一道糕点,可今日吃进嘴里,只觉味同嚼蜡,悻悻用过两口便拿草纸包好,平视前方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荡。
良久后,施晏微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防范之心胜过侥幸心,决意尽早离开洛阳这个是非之地,至于林二娘那处,最好待会儿就去别过。
倘或日后有缘,自当再相见;若无缘,只盼彼此安好,全了一场情分便是。
施晏微下定决心,仿佛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不再如方才那般期期艾艾,只疾步出了巷子,而后往大路边雇来一辆驴车,告知车夫自己要去南市最大的牙行。
然而此番却不如上回那般顺利,那牙婆道:近来时局不稳,日前官署下了禁令,为保城防安全,严查各处城门和渡口,纵有十分紧要的事情需得离开洛阳,亦需层层上报至洛阳府尹定夺。
牙婆虽有心挣钱,却又苦于眼下无计可施,只得请施晏微静待时局稳定,待那禁令撤销后,再过来问询不迟。
这一等,却不知要等上多少日子了。施晏微没奈何,除却耐心等待,暂且别无他法,只得走一步算一步。
一路出了牙行,施晏微心事颇重,眉头皱得极深,沿着街道行至南市码头,只见往日热闹非凡的码头这时候冷清不少,不过零零散散的十余个行人。
运河两岸遍植杨柳,郁郁葱葱,随风摇曳。
西斜的落日余晖平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有光处是赤,无光处是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