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这般防备、恐惧着他的模样,头一回,宋珩心里不大好受,将那平安符暂且放到外间,折返回来拥着她进入账中,落下帐子,抚上她的墨发安慰她道:“娘子莫怕,往后我不会再像先前那般了。”
一壁说,一壁去解腰上的蹀躞带。
许是路途劳累,宋珩已有两三日没有剃须,下巴处冒着些青青的茬儿,施晏微一脸嫌弃地推开他的手,拧着眉毫不客气地道:“先去洗洗。”
宋珩急不可耐,可她不给他碰,没奈何,只得往浴房拿凉水沐浴。
不过一刻钟后,宋珩便披着松松垮垮的外袍回到里间。
施晏微似狂风骤雨中的一叶浮萍,随波飘荡,不知将要去向何方,只能紧紧地攀着宋珩的肩膀,替自己寻得片刻的栖身之所。
“宋珩...”
施晏微红着眼圈,泣泪如珠,低语叫他莫要这样急躁,曼一些。
她莫说话还好,只这一声柔弱可怜的宋珩,反叫他越发难以自持。
骤然而对上她的一双氤氲泪眼,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只得强迫自己再多迁就她一些,直忍得满头大汗,低哑着声线:“叫我夔牛奴,好娘子。”
忽然间觉得,他今晚大概是在自讨苦吃罢。
直至施晏微的哭声渐小,止了眼泪,宋珩才敢稍稍放肆一些,抚去她鬓边的汗珠和泪珠,吻住她的唇瓣细细研墨,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将近三更天,屋内声音渐歇,宋珩覆上她揉小腹的手,命人送水进来。
*
数个时辰前,汴州。
宫殿内,江晁一袭赭黄色圆领长袍,上刺五爪金龙。
内侍手持拂尘,轻扣殿门弯腰朝内传话:“圣人,沈将军求见。”
江晁搁下手中朱笔,允准其入内。
内侍推开殿门,沈镜安迈步进殿。
江晁一双圆目望向他,问起泰宁之事。
“节度使刘仁已依附宋珩麾下。”
刘仁会如此抉择,并不奇怪,天下大势,江晁与宋珩两家独大,湖南节度使虽还掌着桂州和岭南东道两镇的兵力,终究是些缺乏实战经验、军纪散漫的军队,根本不足为惧;山南西道易守难攻,疏于操练精兵,亦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来。
江晁低低应答一声,立起身来到他跟前,缓了面色,语气平平地问:“此番知逸派去北地的人,可有寻到你阿姊的消息?”
沈镜安闻言,敛目垂眸,面上带了些黯淡之色,颇有几分心灰意冷地道:“臣与阿姊经年未见,阿姊体弱,更兼丧夫和见弃于母族之痛,臣心中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未曾想三郎年纪轻轻竟也离世了;二娘应还活着,却在三郎入土为安不久后便被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接走,不知去了何处,需得再好生打探一番。”
江晁抬手去拍沈镜安的肩膀,宽慰他:“人死不能复生,知逸莫要太过沉湎其中。至于你那流落在外的外甥女,吾会命人多方打探。”
如今的江晁已非昔日的宣武节度使和魏王,而是一国天子,终究君臣有别,再不可仅视他为上峰和恩人。
沈镜安醒悟过来,自知失了尊卑体统,忙叉手施礼,面色恢复如常,恭敬道:“臣谢圣上体恤。”
江晁见他不再似方才那般意志消沉,便又道:“当务之急,是要尽早攻下池州,将宣歙和镇海两镇收归南魏所用。”
“臣愿领兵前往讨伐。”沈镜安旋即跪地请命。
江晁亲自扶他起来,“吾自是信得过知逸的,明日早朝,吾会给你五万兵马西征。此番知逸若能顺利攻下池州,吾便可以此功封你为侯,知逸有军功在身,届时,跟随吾多年的那帮老臣们自然无话可说。”
沈镜安复又拱手行一军礼,看向江晁目光坚定地道:“臣定不负圣上所望。”
一时出了宫门,往城郊的别业而去。
李令仪坐在蒲团上,提笔落着字。
窗棂半开,秋风习习。
鬓边碎发随风轻扬。
沈镜安不叫通传,甫一迈进水榭中,便照见这样的场景。
“秋日水边寒凉,公主这样巴巴地吹着风,不怕着凉?”沈镜安朝人恭敬地施了一礼,朗声提点道。
“前朝不复存在,我这位宣称公主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沈郎君唤我令仪就好。”
沈镜安往她对面的矮凳上坐了,自斟了一盏茶握在手里,平声道:“在某心中,不论前朝在否,您一直都是名声斐然的宣城公主。圣上已令某东征,待攻下池州收服宣歙和镇海二镇,公主若还想回敬亭山,某可差人送您回去。”
李令仪落下最后一个字,搁了笔,抬眸看他,“我在敬亭山住惯了,自然是要回去的。这段时日倒要多谢沈郎君照拂,若叫他们拿了去,只怕还要生出更多事端来。”
沈镜安轻抿一口茶汤,敛了敛目,不动声色地往那宣纸上扫了一眼,但见上书: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
幽竹。沈镜安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眼前这位女郎当真性情恬淡极了,颇有几分竹的气质。
“公主当真半分不想复国?”
李令仪轻轻摇头,凝眸默了片刻,沉静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王朝更迭乃是顺应自然法则。我只盼能有人早些终结这乱世,也好叫天下百姓少经受些战乱之苦。他二人借着我的名义招兵买马也不过是为着扩张势力,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分明虚伪至极,名号倒是冠冕堂皇,这样的人若是成为帝王,苦的也是百姓。”
她总是能这般娓娓道出令人深思叹服的话来。沈镜安的心跳微微快了一些,强压下那股隐隐的躁意,面色如常地道:“公主虽为女郎,眼界和对世事的见解却不输这世上的男郎,若为男儿身,自当有一番大的作为。”
“这世上非是建功立业方可称作大的作为,如医工、商贾、绣娘、匠人等等...亦可在各自的领域有所建树,做出一番成就。即便不能有所大成,可治病救人、售卖货物、制出蔽体御寒的衣物,又何尝不是于民于国皆有利。”
沈镜安听了,只觉是他的话狭隘了,忙叉手与人,“公主所言是极,沈某受教。”
二人又闲聊一阵子,沈镜安交代此间的婢女好生伺候她,若有短缺,只管往府上去取,那婢女点头应下,他方离了别业。
次日,明堂之上,江晁降下圣旨,令沈镜安领兵东征,自不必赘述。
清晨的阳光洒在脸上,施晏微徐徐醒来,宋珩鲜少睡懒觉,这会子早去官署处理事务去了。
宋珩提早归府,箭步迈进院中,照见施晏微独自倚在门框处,目不斜视地看着练儿拿孔雀羽毛逗弄那只才刚过了半岁的碧眼狸奴。
孟秋的清风灌进屋里,吹起施晏微素白的裙摆,仿若一朵春日里盛开的梨花。
练儿瞧见他,忙屈膝下拜,在宋珩的示意下抱了那狸奴退下。
宋珩一把抱起施晏微,完全遮挡住她的身形,瞧着竟像是有两个她那样大。
抱着人往罗汉床上坐了,饶是怀中的女郎不怎么搭理人,宋珩还是不厌其烦地与人说话:“下月廿八是二娘出阁的日子,细算起来,娘子已有一年多不曾见过二娘了吧。”
提及宋清和,施晏微这才有了些回应。
“二娘竟要出嫁了?”
施晏微掐了掐手指,心道她如今也不过十七,放在现代的话,正是上高中的年纪。
说不上来心间是什么样的滋味,一时间着实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头顶上方传来宋珩轻轻的嗯声。
“她也十七了,年纪算不得小。话到此处,娘子可想与我同去太原为她送嫁?”
此话一出,倒是正中施晏微下怀,她本就想寻个由头离开洛阳前往太原,从而避开他对自己的全面掌控,可巧他自个儿上赶着往她面上送了个极佳的理由。
“自是想去的。”施晏微无视他那只不老实的大手,回答的干脆利落。
宋珩似乎也在等着她的这句话,薄而饱满的唇瓣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意味深长地道:“二娘眼中,娘子闷声不响地离了太原前往长安,若此次与我同去太原,却不知娘子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二娘面前,又该以什么样的说词去应对二娘的殷切询问?”
话到这个份上,施晏微才算是彻底觉出味来,宋珩在等着她主动说要与他做孺人。
倘或直接照着他的心意说,反而可能会引起他的猜疑。
施晏微缄默不语,默了好一会儿,垂下长睫,状似有几分羞赧地道:“只说是在长安遇着,听闻二娘将要成婚,这才与晋王一道返回太原。”
顷刻间涨红了脸颊,却并非是因为害羞,而是太过紧张和激动,一旦宋珩同意留她在太原,她便可寻找机会从她颇为熟悉的宋府里逃出去。
“照娘子口中的意思,若带着你一道回了太原,倒要叫我眼巴巴看着你在跟前却又不能亲近半分,规规矩矩地在人前继续视你为宋府的坐上宾客?”宋珩语气渐重,面上的笑意凝成寒霜,毫无预兆地对着她拔高音量:“杨楚音,你可真敢想!既这么着,还是留你在洛阳更为妥当。”
“别,我不要一个人留在洛阳……”施晏微连忙拒绝,两手抵在他的胸膛处,在他腿上坐直身子,水灵灵的清眸看向他,一副小女儿的姿态。
柔软的女声继续在耳畔响起:“去岁我在宋府时,二娘待我甚是亲切热络,如今她要出嫁了,我想再见上她一面。”
纱糊的窗子上浮动着花影,仿若一幅水墨绘就的图画,风儿赋予画上的花枝以生命,随着那道晚风摇曳晃动。
宋珩嗅着清浅的花香,捧住施晏微洁白如玉的脸颊,低沉的声线里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好娘子,仔细想想我方才与你说过的话,你若能悟出我的心意,莫说是见她一面,往后再想见多少回都无妨。”
施晏微沉吟片刻,眼中流露出诧异和希冀,蹙起眉头试探他道:“晋王方才说要迎我做孺人的话,可还作数?”
宋珩顺从自己的心意,也不与她拐弯抹角,重重点头,语气坚定:“自然作数。”
良久后,施晏微方低低接了他的话:“待二娘出阁后,晋王先行返回洛阳处理好政事,再请人择定良辰吉日,从太原迎我至洛阳可好?我在洛阳举目无亲,实在不知该从何处出阁。”
倘若宋珩同意留她在太原待嫁,她便可寻找机会从她颇为熟悉的宋府里逃出去。
至于过所和户籍,待她逃出宋府后,再想法子走水路离开太原,而后去偏远些的村镇里避避风头。
眼下前朝哀帝已葬入皇陵,宋珩在洛阳自立不会是太久之后的事,若一切顺利,兴许就只要一年半载。
届时,他日夜忙于处理新朝的国事,岂会有过多的心思来追查她的踪迹,何况薛夫人虽然年老,但她的心却半点不老,头脑亦尚还清明得很,定会从旁规劝他早日册立皇后、广开后宫,为宋氏一族开枝散叶。
君王当雨露均沾,有爱妻美妾陪伴在身侧,宋珩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想起她呢?
正思忖间,宋珩凤目微眯,在她探究的眼神中开了口:“那娘子你,从今往后可会心甘情愿地伴我左右,永不离开?”
虚无缥缈的鬼神之事,施晏微向来都是奉行敬而远之的原则和态度;然而在她意外穿进这幅身躯中得以重生后,又无疑冲击了她的唯物主义观。
可她急于逃离宋珩的控制和摆布,这会子为着稳住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起誓:“我若不是心甘情愿给晋王做孺人,便不会有此问。晋王若不信我,我可在此立誓:此生愿与晋王相携,绝不相负,若他日有违此誓,便叫我不得善……”
终字还未出口,宋珩忽然一把捂住她轻张的朱唇,剑眉折起,神色肃穆道:“好娘子,我何曾说过要你立下这样的毒誓,即便你有上天入地的本领,再次从我手心里逃了出去,我亦会用尽一切办法将你寻回;试问,我要一个死人又有何用?我要的,不过是你这个人而已。千万莫要再说这样的胡话。”
施晏微当即颔首示意自己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宋珩这才收回手,敛目垂首,对上她的目光。
二人的瞳孔里皆映着彼此的身影,透窗而入的清凉晚风吹动衣摆,却吹不散那两道人影。
周遭似乎都静了下来,只余下细微的风声和窗外时有时无的蝉鸣声,施晏微适时攀住他的肩,“晋王这是答允我了?”
宋珩点了点头,舒展眉头,轻声细语地道:“娘子思量周全,我岂有不应之理。你在洛阳无亲无故,总不好叫你只出这道院门,就进了我的上房;你虽在太原府下辖的文水长大,可那处已经没有你的亲人了,你既决意嫁与我做孺人,往后二娘和阿婆便都是你的亲人,有她们在身边照拂你,我也能放心;再者,你从宋府风风光光地出嫁,整个北地和洛阳自会知晓我珍重你之心,即便将来迎了正妃入府,亦不会有任何人胆敢轻慢了你。”
施晏微低头去勾他的小拇指,跟个孩提似的说着俏皮话:“好,既这么说定了,晋王这回可不许再骗我。骗人要变小狗的。”
宋珩知她这是对三年之约的那桩事耿耿于怀,觉得他欺骗、戏弄了她,可他沾染过她后,就无法再放开她的手,他也为此恼恨过自己,但在苦苦压制无果后,他最终还是决意屈从于私心和欲望,在她面前当一个出尔反尔的无耻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