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宋珩打马回府。
施晏微用过晚膳,又往园子里散步消食一阵子,练儿满含着对新工作的热忱,抱着狸奴来给她解闷。
那狸奴尚未长大,小小的一团,通体雪白,碧色的圆眼,正是惹人喜爱的时候,施晏微生生忍住上去手撸它一把的冲动,装作瞧不见,端起芰荷茶碗徐徐吃着碗中茶汤。
宋珩来时,并不让人通传,轻轻推门而入,出乎意料的,眼前正襟跽坐的女郎对婢女怀里的狸奴似乎无甚兴致。
“此间暂且无需你伺候,退下罢。”宋珩深邃的目光匆匆扫了练儿一眼,而后全然定格在施晏微身上。
好在这只茶碗尚还算是得她喜欢。
宋珩三步并作两步,取走施晏微手里的茶碗,因怕磕着她喜欢的茶碗,特意轻轻放回碗托里。
施晏微张了檀口,正要问他做什么拿走她的茶碗,宋珩却是毫无征兆地弯下腰托着她的腰让她站在罗汉床上。
陡然增高到他的眼睛下方,施晏微颇有几分看不习惯,欲要挣脱他的束缚坐回去。
宋珩自然不会让她如愿,立在床边稍稍垂首,搂着她的腰背吻住她。
身高差缩短了一张罗汉床的高度,施晏微被迫与他交吻时,无需再贴在他身上垫起脚尖高高仰头,只需略微支起下巴,这样的姿势对她的颈椎友好不少。
不知不觉间,他已越发离不开她,想要给她这天下间最好的一切:绫罗丝绸、宝马香车、金银珠宝、玉盘珍馐...只有这些才能配得上她,他要将她藏在华丽的金殿之中,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她。
他想,她或许真的不是此间的人,而是那九天宫阙之上坠入凡尘的仙子罢。
他使了不甚光彩的手段,偷藏了她的羽衣,令她再也无法返回仙界……
他罪孽深重吗?或许吧,可他不后悔。
他要长长久久地与她在一起。
宋珩单手将她抱起,发自真心地赞叹道:“娘子真美,当真怎么看也看不够。”
施晏微越发看不明白他这段时日以来的转变,只觉得他大概真的是脑子出了问题,回府后正事不做,也不去休息,反而跟个话口袋子似的对着她这只金丝雀自言自语。
“那日夜里同娘子说的话,娘子考虑得如何了?可愿亲手为我制一套贴身穿的里衣?往后我出征在外,还指着它过活,就像娘子还在我身边,也好叫我有个念想。”
这人当真是鲜廉寡耻的杀才,竟还好意思向她索要东西,当真无耻至极。
然而,他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过诱人。
施晏微咬了咬牙关,唇齿间徐徐挤出几个字来:“我想学一学骑马。”
宋珩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她还想跑上头想,沉吟片刻轻笑了一声,轻启薄唇状似“好心”地提醒她道:“娘子以为学会骑马,便能翻出我的手心?如今洛阳尽在我的掌控之中,娘子趁早歇了这个心思。”
叫他说中心思,施晏微不由心惊肉跳,极力克制着心中的紧张感,面上不显半分心虚的模样,只将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儿微微一垂,佯装委屈。
“晋王既然有这样多的顾虑,方才缘何要说那样的话,不若趁早将我的院门封死,再叫一堆人不分昼夜地守着我,我的一言一行皆在你的掌控中,岂不更好?再者,此间不独是男郎,女郎亦有许多精通骑射擅长马球的,二娘也曾说过要教我骑马、打马球,若非是你,我何须离开宋府,想来这会子二娘早教我学会了,又岂会拖到这时候。我不过是想得闲时往府外骑一骑马,打打马球散散心,晋江却偏要疑心我居心叵测、目的不纯。”
话毕,作势就要拿巾子掩唇哭将起来。
宋珩见她这副悲悲戚戚的模样,心间竟是生出几分隐隐的懊悔来。
当下将她抱得更紧,垂了眼帘耐心哄她道:“这原是我不好,不该无端怀疑你,往后不会了,娘子咬我出气可好?”
谁要咬他,他一身结实的皮肉不怕痛,她还嫌牙疼呢。何况外头这样大热的天,少不得是要出一身的汗,想想就觉得咸臭。
施晏微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起来,未曾想宋珩竟已半褪去身上的衣袍,露出宽厚坚硬的膀子,一把将她捞回来。
这人最近总爱无端对着她开屏。
施晏微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感情或许早在不知不觉间有所变化,跟爱不沾边,大抵是对宠物的那种喜欢;再有就是,他吃软不吃硬,时不时地与他使使小性子他会当做是情.趣,可若是触及他的权威和底线,他定是要变了脸去的。
正思忖着,宋珩忽的提起她的小手放到肩膀处,近乎痴迷地凝视着她,“娘子既舍不得咬我,用力掐掐我可好?”
施晏微何曾见过他这副魔怔的样子,疑心他脑子是不是才刚叫门夹了,板着脸冷冰冰地道:“我怕手疼,不要掐,我热,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拿我的扇子扇风。”
宋珩听出她话语中的嫌弃,只当是他一身的汗,她不乐意与他亲近。
“我去洗洗,娘子耐心等一等我。”宋珩说话间,起身将她放回罗汉床上,自个儿大步迈出去门去,一刻钟后方回。
他身上的中衣松松垮垮,不知是粗心没穿好,还是故意弄成这样,总之袒露出来的胸肌很是流畅健硕。
施晏微看了却只有恐惧。
装在没瞧见,将话锋一转,“我不喜欢那只狸奴,晋王将它送还回去可好?”
宋珩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垂首凝眸看她,漫不经心地道:“我身边相熟的净是些武将粗人,谁有那个心思照顾狸奴?娘子既然不喜,便叫人扔进山里由着它自生自灭。你该知道,只有你喜欢它接受它,它才能在这府里有立锥之地,若是不能讨得你的喜欢,留它何用?杨观音,我可没有你那样的菩萨心肠。”
他这话说得实属无心,可时下在施晏微听来,又何尝不是在影射她现在的情形呢,她与他身边的宠物一般无二,因为能得他的欢心才能拥有一座院子给她住着;
倘若哪日他不喜欢了,便该发落到僻静无人处让她自生自灭去了,或者直接弃如敝履取了她的性命扔进乱葬岗里。
观她沉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宋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歧义,她定是听者有意了,不免有些自毁失言,随用柔和的语调安抚她道:“疼寻帬1污2尔齐伍耳巴一我并非那个意思,娘子莫要多心,我离不得你,那只狸奴又岂能与你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一样?”施晏微低喃一句,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问自己。
哪里不一样呢?宋珩也在心里问自己,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吗?他不允许自己拥有这样的东西,他可以宠她,却不能喜欢她,更不能爱她。
那是庸碌无为之人才会去追寻的东西,而他,绝对不能有这样的拖累和软肋。
宋珩沉默片刻,终究是狠下心肠来,正色道:“那只狸奴是去是留,全凭娘子自己拿主意,你若不想留,明日我就让冯贵放它去荒山野岭。此间没了狸奴需要照料,你喜欢的婢女自然也就没有继续留在你身边的必要,我会派人送她回太原。”
那狸奴自出生后便由人养着,才几个月大,一旦放归大自然,只怕不出几日就要沦为山中野兽的腹中餐。
何况此间伺候的婢女和媪妇,除却刘媪外,她根本谁都不认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独练儿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还曾帮着她换过窗下的花束盆栽。
眼圈微微泛红,施晏微的两只小手握成拳头,思量再三,到底狠不下心来,只得无奈同他妥协,轻声细语地道:“不可以,不要扔掉它,让练儿留在这里养着它。”
宋珩得到满意的答案,这才缓了面色,两个箭步上,往她身边坐下,又去抱她。
女郎那原本修长玉立的身形在他怀里显得格外娇小,几乎缩成小小的一团,宋珩的大掌抚上她白里透红的脸颊,浅笑道:“方才还好好的,怎的这会子眼睛就红了,可是心里不舒坦?我来替娘子揉揉心口可好?”
施晏微打下他的手,负气抡起拳头砸在他的胸膛上,越性将头迈进他的臂弯里,照着他的前臂狠狠咬上去。
泪水沾湿他的衣料,宋珩见她此刻就跟一只急了眼的兔子似的,心里也是没来由地泛起委屈来,放松手臂由着她咬。
“原是想着你喜欢二娘屋里的踏云,这才花了心思寻来这只狸奴,给了侯府不少银子不说,还欠了个人情出去,没曾想倒换来娘子的埋怨,我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填陷,甚无趣。”
随着宋珩的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长久的寂静之中,宋珩轻抚着她的墨发,知她还在气头上,少不得低低哄着她。
是夜施晏微不知自己昨晚是何时睡去的,醒来时宋珩已经在院子里练剑了。
饶是身上热得不行,但因她院子里皆是女郎在伺候,少不得将上衣穿得整整齐齐。
宋珩今日有心多陪她一阵子,欲要差人去将折子送至府上书房中处理,然而他方与施晏微一道用了早膳,便有小厮来报,道是徐参军在府外求见。
晌午,洛阳府府衙,议事厅内,城中正三品上文臣武将齐聚一堂。
年近三旬的程琰纶巾束发,一袭圆领薄纱青衫,手持羽扇,立在宋珩身侧徐徐扇着风,沉静道:“如节帅所料,湖南节度使日前已与宣歙、镇海节度使结成盟军,欲要与江西节度使通气,共同讨伐南魏。”
宋珩坐在太师椅上徐徐吃着一盏茶,静静听着程琰说话,末了方轻启薄唇道:“此番讨伐南魏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们的如意算盘,乃是希望伐魏后,尚对前朝存着忠心的节度使前来响应,待灭掉南魏迎回定陶王,便可居功胁天子之以令诸侯,静候时机成熟再行自立,既可少了南魏这样的劲敌,又不必背负骂名。”
众人听后,纷纷点头以示赞同。
程琰沉吟片刻,复又启唇道:“如此说来,倘或让湖南节度使如愿以偿,将南魏之地尽数收入囊中,于北地而言,将会是百害而无一利。”
宋珩搁下手中茶碗,面色从容地道:“江晁那老匹夫虽然年老,但胜在身边谋臣良将颇多,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层;一旦情势危急,为着以最小的代价破解此局,必定对定陶王下手。如今,只差咱们再去添上这最后一把火,才能令他即便背负千古骂名,也要痛下决断。”
程琰敛目看向宋珩,张唇试探道:“依节帅之意,假意顺应京中宗室和士族的愿景,出兵讨伐南魏迎回定陶王?”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有士气高涨赞成此计的武将,亦有持反对意见的保守派文臣,一时争论不休,各抒己见。
正僵持间,宋珩扬起声调清了清嗓子,“程司马以为如何?”
程琰立起身来,朝着宋珩拱手行军礼,目光坚定道:“卑下认为,利大于弊,不妨一试。此招虽险,一旦失败将开罪于宗室和士族,倘或成功,定陶王亡故,前朝再无可复位的皇族,节帅自立便是名正言顺之事;再者,湖南节度使所图无非也是黄袍加身,前朝彻底覆灭,他亦可自立,届时有他在岭南制衡南魏,便可为节帅一统北地和攻破蜀地争取时日。”
宋珩的食指轻轻扣在鸡翅木条案上,几乎是顷刻间有了决断,淡淡扫视在场的众人一圈,旋即朗声道:“明日辰时,领两万洛阳兵和一万河东军前往长安,卫洵领五万兵驻守洛阳。”
卫洵闻言,连忙从圈椅上站起身,“卑下领命,定不辱使命,与洛阳城同在。”
宋珩轻轻朝人嗯了一声,令众人无事便可退下,独留下程琰和卫洵二人在厅中说了会儿话。
至掌灯时分,宋珩方归,径直来到施晏微的院子里。
入眼的女郎身穿一袭素色的襦裙,墨发绾成螺髻,正歪在罗汉床上置着的引枕头前,捧着一本厚度适中的书籍认真读着。
宋珩一见到她,脑海中的那些烦心事便通通抛至脑后,只觉神清气爽,二话不说走上前去,伸手拿开她手里的书本,嘴里振振有词地提点道:“夜里看书伤眼。”
施晏微嫌他管得多,心里有些不大舒坦,越性反问他一句:“晋王夜里不也经常在书房里处理事务吗?”
宋珩听了,很是耐心地回答道:“我手中握着权柄,需要我去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夜里秉烛处理公务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施晏微还要张口再说些什么,宋珩瞧出她似是不甚满意他的答案,忙将她横抱在怀里,垂眸与她对视,却是先她一步开了口。
“好娘子,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前往长安处理政务,快则半月,慢则一月方能回来;这段时日由卫将军留守洛阳,冯贵亦会在府中理事,我留给你的侍卫皆是精锐,定会保护好娘子,不会让贼人伤着娘子一根头发,娘子莫要害怕,只管静心在城中住着就是。”
宋珩说了这一大段话,施晏微却只将那句“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听了进去。
第55章 夔牛奴
他近来几乎是日日都要与她共寝, 施晏微本来还担心这月的月事腹痛该如何瞒过他去,偏巧他自个儿就要离开洛阳往长安去上半月,可不是上天也在助着她么。
施晏微能屈能伸, 心中窃喜, 立时忘掉方才的不愉快,重重点了点头, 惜字如金地道一个字来:“好。”
宋珩抱着她往里间走,深邃的黑眸中颇有几分不舍,语调轻慢地道:“若非娘子身子骨弱,受不住连日奔波,我还真舍不得留下娘子一个人去。”
施晏微巴不得他立时就走了才好, 少不得装模作样地宽慰他道:“家国大事为重, 此间有刘媪等人照料着,晋王着实无需为我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