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娘子,这件事原是我的疏忽,与你不相干的,你莫要责怪自己,快别这么想了。”宋珩忍着头痛,强压下欲要与她亲近的念头,自她手里取过巾子,做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我这就命人多备些火纸,陪着你一道烧了,你如今既然是我的人了,他们便也是我的亲人,文水那边,我明日一早就派人去好生祭祀。”
施晏微正襟危坐,尽量离他远些,收回目光语气平平地道:“火纸一事就不劳烦晋王费心了,我已告知府上的媪妇买来不少,前日夜里就在楼下烧了。”
宋珩缓步上前,轻轻往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替她擦发。
“是我不好,让你难受了。”宋珩默声憋了好半晌,方轻启薄唇道出这样一句与道歉无异的话来,头一次,他在施晏微面前表现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施晏微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沉默着看向裙摆上的葡萄藤暗纹。
屋子里安静到落针可闻。
良久后,宋珩替她擦完发,将她抱进怀里,抚着她柔软的发顶,复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是我不好。”
今夜的他,虽轻抚着她的后背极为耐心地安抚她,身体却毫无世俗的欲念,看向她的目光里隐隐带着几分心疼和歉意。
施晏微着实有些看不懂这样温柔沉静的他,疑心他是不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来。
是夜,宋珩仍旧留宿此间,不同于以往,他这一回睡得可谓规规矩矩,次日醒来之际,亦是安安分分地躺在自己的被窝里,并未摸上她的身子。
宋珩生怕吵醒她,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洗漱穿戴齐整,着一身素色云纹常服离了别院往官署去。
无人打扰,施晏微一觉睡到了辰正,外头已然天光大亮,旭日高升,晨光透过窗上的薄纱筛进来,形成道道金色的光晕。
床榻上早没了宋珩的身影,只留下一条他盖过的薄被,似乎还散发着浅浅的余温,混着淡淡的成熟男性气息和龙脑香。
施晏微很是嫌弃地扫视一眼,越过那条薄被,兀自下了床。
春绯进来伺候她洗漱,见她今日精神很好,行动间亦无不适之态,不由心生纳罕。
这倒奇了,晋王已有三五日未曾来过,昨儿夜里在此间留宿,竟没有碰娘子。
施晏微用过早膳,周二娘过来同她问安道别,道是晋王今儿一早下了命令,明日晌午派人来接她回府。
“娘子且听我一句劝,晋王待你实是有几分真心在里头的,娘子既拧不过这样的世道,何不跟了晋王过安生日子?”
周二娘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拿眼儿去观察施晏微的面色,见她始终静静地坐着,平静的神情未有分毫变化,这才继续往下说。
“娘子高热不醒那日,晋王独自一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娘子一整晚和大半晌,在娘子醒来前,他的眉头就没展开过...”
他是在她生病时照顾过她不假,可她那段时日之所以会病成那样,全都拜他所赐;难道他在做了错事后,假惺惺地稍稍付出一些,便可抵消他带来的那些伤害吗?
施晏微知她是站在古代女性的立场上为自己考虑,故而才会如此劝解自己,可她不是此间的人,亦不认可此间的社会规则,她把自由和人格平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又岂会为了周二娘口中的安稳日子而将这些统统舍弃,沦为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呢。
“我与晋王之间的事,我这心里自有计量,就不劳阿姨费心了。”施晏微说完,实在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于宋珩如何如何的言论,索性冷着脸对她下了逐客令。
周二娘从她的话语中不难推断出,方才自己语重心长说与她听的那些话,她竟是半个字也没能听进去。
眼前这位小娘子当真是个心如磐石、只认死理不懂变通的硬骨头,将来还不知道要怎样与晋王闹个鸡飞狗跳呢。周二娘在心内暗暗感叹一句,默默起身离开此间。
宋府。
才刚过了酉时二刻,天边泛起红彤彤的火烧云,甚是惹人注目。
宋聿骑马回府,下马后,将那马匹交与小厮牵去马厩,迈着大步跨进府中,径直往祖江澜的院子里去。
彼时,祖江澜与乳娘一道哄睡了孩子,正命人进屋来布膳。
宋聿来时,祖江澜将将坐下不久,还未来得及动箸,见他迈进门来,面上立时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温声叫他一起用膳。
有眼尖的婢女奉来碗筷,宋聿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地抬手接过,低声叫她退下。
祖江澜看出他这两日有心事,少不得看向他落座的那边,问上两句。
“三郎这段时日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可是日前在文水遇到了什么事?”祖江澜黛眉微蹙,柔声问道。
宋聿听她主动提起这件事,因道:“十一可还记得我因何去的文水?”
都到了这时候,他还不忘拿话来考她。
思及此,祖江澜立时就有些着急上火,抿着唇搁下手里的箸,连碗里的饭都快要吃不下了,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拧着眉正色道:“夫君快别和我耍嘴皮子功夫,快说你在文水究竟遇到了何事是正经。”
宋聿见她皱眉,这才歇了继续捉弄她的心思,“十一聪慧,此番我去文水祭奠杨郎君,确有遇到异样的事。”
祖江澜听他说到此处,越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睁着圆圆的杏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示意他快些往下说。
宋聿不欲让她知晓宋珩和杨楚音之间的纠葛,免得徒增她的烦忧,遂顿了顿,嘴里真假参半地道:“杨娘子自去了长安后便音信全无,然而此番我去她阿娘和阿兄的坟墓前祭拜时,却发现那处不久前曾有人前往祭祀过,那陶碗里供奉的林檎只是略有些发瘪发干,却还未腐烂;除此以外,还在坟边植下十余棵象征着转世和新生的柏树。”
祖江澜静静听他说完,亦感到奇怪,那双柳眉皱得愈深,反问他道:“莫不是杨娘子思念故土,自个儿从长安返回文水了?”
她此时大抵还被二兄困在洛阳城的府邸内,又岂能有机会再回到文水去祭拜她的阿娘和阿兄呢。
宋聿缓缓摇头,给出否定的答案,“不会,我去杨娘子离开文水前居住过的小院瞧了一回,也问过周遭的街坊邻居,不曾有人见杨娘子回来过。”
这世上除他和杨娘子外,还有谁会在意杨延葬在何处呢?更遑论巴巴前去祭拜了。
莫不是二兄差人来祭拜的?宋聿也曾无数次这样设想过,却又觉得以他不信鬼神和阴司报应的脾性,能参加每年族中的祭祀已经十分难得;何况杨延和他兄妹二人阿娘的坟墓所处的地方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描述清楚的,需得由人引路才行,二兄又岂会为了杨娘子派人大费周章地往文水去寻找呢。
再退一步想,便是二兄他果真有此心,也该命人来请他同去文水带路,多节省些人力和时日才是。
宋聿修长的手指扶着额,可谓是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究竟是何人所为。
祖江澜心中亦觉此事蹊跷,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夫妻二人相视无言,过了一会儿,忽听偏房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将他二人的思绪打断,齐齐起身迈出房门往偏房走去。
乳娘亦听到了响动,他二人来时,乳娘已将数月大的孩子抱在怀里。
翌日,晌午未至,冯贵便已领了人在教坊的偏门外候着。
外面日头正毒,没得倒把人晒坏了,管事心细,请他们移步到坊中的凉亭里吃茶,冯贵体恤底下的人,点头应下。
施晏微并无甚么要带回去的东西,不过穿戴梳洗一番,自个儿拿左手撑着绘牡丹的油伞遮阳,右手打着团扇扇风祛热。
冯贵眼尖,远远瞧见她往这边过来了,连忙立起身来走到阶下,挥手示意亭中的其余人等速速过去他那边。
众人见状,纷纷放下手中的茶碗,跟随冯贵迎上前去,朝人叉手屈膝,张口毕恭毕敬地道:“娘子万福。”
施晏微突然被这一帮人拦住去路,没得先在心里唬了一跳,定睛一看,为首的人乃是宋珩用惯了的冯贵,稍稍顿住脚步,挥手示意她们无需多礼。
“许久不见,郎君还同先前一般康健精神。”施晏微淡淡扫视他一眼,语气平平地说道。
冯贵听后,连连点头,与人寒暄两句,领着一帮人跟在她后头,待她上了车,这才吩咐车夫催马启程。
两匹高头大马在前面拉着车厢,按着车夫的驱使一路往宋珩的府邸驶去。
眼前的府邸虽不及宋府占地面积那般广袤,但只住下她与宋珩两位主子,显然也是太过空旷了些。
施晏微由人引着行至离宋珩的上房最近的院落前,甫一迈进门去,廊下齐刷刷地走下数名婢女媪妇,那阵仗瞧着比她在蘅山别院时的还要大上不少。
那些个婢女媪妇们的正中,站着的正是商陆和刘媪。
商陆原是宋珩院里的,施晏微也曾见过她几回,只觉得她话虽不多,却也不是锯嘴葫芦,举手投足很是从容大方,瞧着是个性子内敛稳重的女郎无疑了。
倒也难怪能在退寒居伺候那么些年,想来宋珩对她的工作水平至少可算得上是比较满意和认可的。
刘媪是她在蘅山别院时短暂相处过几个月的,她虽然为人处世颇为圆滑世故,待自己却也存着三分真心实意的好,亦不曾仗着年纪和资历为难过手底下年纪轻的婢女小厮,想来是个心存善念的。
出于礼貌,施晏微一一与她们见过,询问冯贵能否从账房支出些银子赏与她们。
冯贵听着直犯嘀咕,这要赏就罢了,却不是抓一把铜钱赏赐她们,而是一贯钱一贯钱的给,等于这才上工第一天,倒是直接赏了贴身伺候主子的一等婢女一个月的月钱。
不禁想起去岁在长安城,杨娘子那厢不过三言两语便哄得家主亲自吩咐他去万宝斋买了一匣子的上品首饰送来,结果还没戴上几日,她便舍下家主自个儿远远的逃走了。
现下又见她这样大方地赏了十贯银子出去,少不得心生感叹:这位杨娘子使起家主的银子来,当真是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家主的阿翁、阿耶皆是间接死于部下的背叛,是以家主生平最讨厌叛徒,未曾想此番面对杨娘子竟是这般轻描淡写地揭过了,甚至待她的宠爱程度更胜从前,这座院子里大到床榻衣柜,小到一草一木,皆非凡品。
譬如那花圃里植下的牡丹,都是极为名贵的品种,有洁白如玉的白雪塔,一花两色的二乔,状似皇冠的姚黄……皆是有市无价、十分难得的名贵品种。
反观家主的吃穿用度就要简单的多,身上穿的衣袍就那么几套轮着来,素净到只有木质的家具,从不往案上和架上放那些名贵的摆件,至多不过一些孤本和古籍的残本。
施晏微轻挽罗裙踏上台阶,入得门去,只觉映入眼帘的房间竟是像极了她在宋府时居住的那一间,独那些家具的材质和屋内摆件瞧上去皆价值不菲了许多。
紫檀木小几上置着一套釉色青翠晶莹的青瓷茶具,其中的茶碗口沿五瓣,微微朝外翻卷,如一朵迎风绽放的清水菡萏。
施晏微只一眼便觉得十分夺目,还未及走上前仔细看看,忽听冯贵站在门框外扬声道:“这些茶具皆出自越窑青瓷,便是小娘子的屋里也未必能凑出这样一套来。”
话里话外,无非是替宋珩刷好感,以此来彰显他的强大财力。
施晏微默了默,没应他的话,稍稍打量四下,瞧见装着冰块的鎏金银盆,往那罗汉床上坐了,正要叫人另送木盆进来,冯贵对着院门处招手,似是在叫什么人快些过来。
待那人来至廊下,施晏微这才将那低垂着头抱着狸奴的女郎看清楚了。
竟是在蘅山别院里帮过她多回的练儿。
练儿抱那狸奴走到施晏微跟前,屈膝先行一礼,轻声细语地与人解释道:“这只狸奴虽小,却好生活泼,趁着婢子倒个茶的功夫,竟自个儿跑了出去,叫婢子好找;方才未能及时过来迎接娘子,还请娘子勿怪。”
她怀里的狸奴与宋清和的是同一个品种,只是这只要却是要小上许多,至多不过半岁的样子。
“此乃家主特意命奴替杨娘子寻来的大食国的狸奴,奴为着它,可没少花功夫,还是赶巧从侯府老太君手里寻来的这一只,与小娘子屋里的那只是一样的品种。”
施晏微瞧着那只通体雪白、毛绒绒的小狸奴,几乎是顷刻间想起了网络上分手后偷猫偷狗的梗。
她必定是要离开的,怎好再带着一只狸奴逃亡,尤其还是这样一只在古代显得极为扎眼的波斯猫,简直与行走的标志物无异。
这只猫是断然不能要的。
彼时施晏微只有这一个念头,怕自己狠不下心,不敢去看那猫,违心道:“我不喜欢这只狸奴,烦请冯郎君退还给侯府罢。”
冯贵见招拆招,“此事奴已禀过晋王,既承了侯府的这份人情,岂有退还回去的道理;娘子想退,亦需想想侯府可愿意空欢喜一场?此事究竟如何处置,且等晋王回来,娘子自个儿说与晋王听,莫要叫奴为难。”
施晏微无法,只得叫练儿先抱了猫和冯贵一道退出去,暂且将此事搁在一边,这才让刘媪去寻个普通的木盆送来。
府上的一应东西尚算俱全,不出一刻钟,刘媪便已找来个半大不小的木盆送到了屋里。
施晏微推说今儿起得早,又坐了马车,这会子身上乏得厉害,现下就要睡一睡养足精神,以此为接口将屋里侍立的婢女媪妇通通打发走。
刘媪恭敬道声是,领着人退出去,再将门合上,自去寻管事商议府上诸多事务。
待人走远,施晏微将冰块倒进盆中,脱去鞋袜,狠心咬牙踩了上去,刺骨的寒意自脚底注入血肉之中,冻得她忍不住倒抽口凉气,低低嘶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