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是累了,懒得再与他争论分辩任何道理,因为在这个世道上,如他这样的掌权者和上位者是可以肆意定义道理,歪曲事实,颠倒黑白的;她不过是一个无枝可依、无权无势的孤女,难道还能妄想着与他争个孰是孰非出来吗?
想到此处,施晏微自嘲地笑了笑,扯了被子过来盖住脸,实在不想再看见他。
宋珩才刚穿了里裤,当下见她竟是蒙着头睡,忙不迭过来掀她的被子,语重心长地劝她道:“娘子这是又恼我了?只是不该这样与自己置气,可仔细闷坏了头。”
施晏微懒得理会他,背对着他阖上目,只装作自己睡熟了。
宋珩今夜格外话多,即便施晏微不怎么搭理他,他仍是热情满满地与人说话,笑着问她:“娘子还未穿衣,就这样睡下,倒不怕明日一早叫人瞧了去。”
话音落下,施晏微只觉浑身一哆嗦,几乎是下意识地环抱着胳膊,往被窝里缩了缩,冷着一张脸叫宋珩出去。
宋珩自然舍不得这时候走,往螺钿柜子里取来一套干净的里衣,厚着脸皮坐回床边去扒施晏微身上的薄被,颇费了一番功夫方替她穿好衣物。
门外传来回话的声音,道是凉水已经备好。宋珩利索地拾起地上的外袍披了,自去浴房里泡凉水澡。
良久后,宋珩方将那股未尽的火气强压下去,穿上中衣里裤,隔着门吩咐冯贵领着人退下。
回至里屋时,施晏微已沉沉睡去了。
宋珩担心她受凉,又怕吵着她的好睡眠,只弯腰替她掖了掖被子,而后自去取来一床极为单薄的被子,轻手轻脚地往她身边躺下,随手将那张褥子差不多厚度的薄被盖在身上。
夏夜炎热,屋里又没有放置冰块,宋珩按捺住抱着她睡的想法,不多时便将那薄被拧成一团踢到床尾,背对着施晏微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入眠。
翌日,卯正刚过,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施晏微便被宋珩滚烫的体温热醒了。
感觉到腰上放着一只大手,不用想,定是宋珩又从后面抱着她睡无疑了。
施晏微努力回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才想起是每十日一次的旬休,轻轻去挪他的手。
即便她的动作极轻,宋珩还是在须臾间清醒过来,故意使劲不让她抬起自己的手,一双深邃的凤目就那般毫不避讳,紧紧地盯着她的雪白脖颈看。
施晏微怀疑他是不是醒了,少不得回过头来打量他,二人目光相触时,施晏微轻轻蹙眉,嫌他身上太热,叫他起来些。
宋珩一脸无辜,死皮赖脸地躺在她身边不肯挪动分毫,嗓音里带着些无辜的语调:“昨儿夜里我另盖了被子睡的,并未抱着娘子,想是睡着后手脚不听使唤,还请娘子勿怪。”
此人过于敏锐,就是那等身手了得的刺客想趁他睡觉时下手怕也很难成事,更遑论是她这样连花拳绣腿的功夫都没有的普通人了。
施晏微自忖间,一脸嫌恶地去捶他,没好气地道:“你在这里躺着怪热的,我还想再睡会儿,你出去。”
昨夜着实未能尽兴,宋珩亦怕自己会失控抱着她闹起来,又见她眼皮有些发沉,的确是没睡饱的样子,不忍她受委屈,只得依依不舍地放开她,兀自起身穿上外袍,走到楼下,折下树枝练起剑法来压下那股燥意。
是日,宋珩在别院里陪了施晏微一整个白日,施晏微态度敷衍地应付着他,一心盼着他早些走才好。
宋珩如珍似宝地将人拢在怀里,轻声询问她可会做女红。
施晏微不假思索地摇摇头,直言她不喜欢做那些,而后便拿簪子挑亮烛火,继续去看手里时兴的话本。
宋珩没能得到想要的回答,加之尚还惦记着林樾手里的那枚火珊瑚扇坠子,必定要得到她亲手制作的物件,少不得厚着脸皮与她纠缠起来。
冷不丁取走她手上的话本往小几上搁下,指尖去抚她的粉嫩唇瓣,掩去眼底的那抹黯淡和不自知的妒意,点明了说:“娘子再不喜女红,想想素日里我命人送与你的那些个好东西,怎么也该送我一样回礼才是。只要是你亲手做的,不妨是什么,剑穗、荷包、巾帕等物皆可。”
施晏微打下他不甚安分的手,别过头去看那案上的灯台,以退为进:“我素来愚笨,恐怕做不来晋王口中的这些东西,以晋王的权势财力,要什么样的剑穗、荷包没有,倒巴巴来找我要。”
宋珩闻言,勾住她的下巴与她对视,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她的清眸和檀口,面上显露出来的笑容里颇有几分意味不明。
“娘子拒绝地如此干脆,就不问问我这回欲要拿什么来换这些东西?”宋珩语调轻快,似乎连嗓音里都带着隐隐的笑意。
施晏微心内暗忖他能给她的,如今还没有交子和银票出现,她能给的,无非不就是些金银珠宝,如这样的东西,他给多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一来是她将来的逃亡路上带不走那么多东西,二来是她就算带了那些东西走,非但不敢明着拿去换银子,只怕还会是拖累。
久久等不到回应,宋珩胸中不免生出些火气来,大抵是不满于她的敷衍态度,大掌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捉住她的小手握在手里把玩,尤其喜欢揉捏她的纤长手指。
“娘子就这般不想理会我?”宋珩巴巴地上赶着与她说话,摩挲着她的手心自说自话道:“可我偏偏就想让娘子眼里心里都有我,且只能有我。”
“倘若娘子愿意为我缝制一件贴身穿的衣物,我便可满足娘子一个心愿。娘子不是无脑蠢人,自当知晓诸如“放你离去”、“喝避子汤”此类的话是决计不能提的。”
当“避子汤”这三大字入耳,施晏微原本生出几分光亮的眸子很快又沉了下去,他每回的东西都那样多,若非她先前吃多了凉药损了身子,这段时日只怕难逃厄运。
也不知她前些日子踩了那好些日子的冰块究竟效果如何,能不能让她的胞宫寒凉到无法受孕。
施晏微越想越觉得害怕、迷茫和彷徨,以至于差点失去表情管理,直到头顶上方再次响起宋珩的声音:“娘子不必急着回答,待改日你身子好全了回到府上,再说与我知晓不迟。”
宋珩说完,屋子里才总算安静了一阵。
施晏微沉吟片刻,终究只是无声地对着他点了点头,却并未与他说话。
宋珩吩咐婢女好生伺候她,又叫冯贵往各处赏了银子,这才安心离开。
这日,宋珩于军中处理军务。
晌午,部下送来密报,道是湖南和节度使对江晁自立称帝颇有微词,宣歙和镇海节度使借着前朝宣城公主李令仪的名义,在其所治的州县内大肆招兵买马,意欲共同讨伐南魏。
倘或这两股势力结成一派打着光复前朝的旗号讨伐南魏,其余忠于前朝的节度使必定纷纷起兵响应,届时南魏危矣。
然而宋珩却并不打算插手此事,只叫密切注意前朝废帝、定陶王李楮的动向。
宋珩听完密报,又听人来报说程司马在帐外求见。
“请进来。”宋珩阖上目,右手握成拳头砸了砸隐隐发痛的额头,语气平平地道。
程琰进前朝人拱手行军礼。
宋珩缓缓睁眼,剑眉微蹙看向他,沉声问:“何事要禀?”
程琰观他面色不佳,有意放缓了语调,“近日长安城中传出不少有碍于节帅名望的声音和言论。”
宋珩闻言,指尖扣在桌案上,沉默片刻立起身来,平静道:“说来听听。”
程琰吃不准他的态度,小心谨慎地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如实道:“城中多有宗室和士族出身的官员指摘节帅打着拥护废帝为正朔的旗号留守洛阳,迟迟不肯前往定陶迎回废帝,乃是起了欲要拥兵自立之意,与那狼子野心的江晁一般无二。”
话音落下,宋珩仍是维持着先时的神情,眉宇间甚至隐有舒展之意,仿佛对于那帮人的不敬之言,并未有一丝的怒意。
程琰轻出一口气的同时,却也起了几分疑惑,低声询问宋珩可要做些什么将这些风言风语的苗头掐去。
宋珩挥手表示不必,旋即面容平静地说道:“且等他们将这话传到长安城外去,也让江晁知晓,时下尚有不少以定陶王为正朔的宗室和士族,即便我尚未自立,亦难逃口诛笔伐。加之湖南节度使和宣歙节度使对其虎视眈眈,那老匹夫必定狗急跳墙。”
他口中的狗急跳墙很是耐人寻味,程琰不过稍加思索,便已知晓他所指何意。
程琰复又拱手,感叹恭维道:“节帅深谋远虑,倒是卑下一时想岔了。”
宋珩尚还有其他的公务在身,是以也不虚留他,挥手示意他退下。
至掌灯时分,营帐外天色渐暗,宋珩处理完军中的一应事务,这才火急火燎地骑上黄骠马进城。
一路骑行至别院,将马交给小厮牵去马厩,迈着大步径直走向施晏微居住的院子。
上楼后照见吩咐人抬水出去的春绯,少不得停下步子,随口问上一句,春绯凝眉答道:“娘子身上无碍,只是这两日不知因为何事伤心,昨儿夜里还哭过一回。”
他这两日可没近过她的身,好端端的怎么又哭。宋珩听了,莫名有些心烦意乱,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几个箭步离了楼梯口,火急火燎地往里走。
彼时施晏微才刚沐浴完,这会子正端坐在塌上绞发,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切又大力的推门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循声看去。
高大如山的人影映入眼帘,他来得这样急,施晏微没来由地心生惧意。
第54章 回府去
明晃晃的烛光中, 宋珩沉着脸一步一步走向她,右手自她手里夺过巾子,目光扫过她的卷睫, 左手捧着她的脸低声询问:“昨日缘何哭?”
除却被他磋磨时会生理性流泪, 施晏微鲜少会哭,昨日之所以忍不住哭, 也是因着梦到了在现代的父母和生活,以及原身的兄长杨延惨死于敌人刀下的模样。
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甲胄,哪怕他已痛到说不出话来,仍是咬着牙,提着最后一口气, 嘱托被他救下的人:“卑下有一相依为命的阿妹, 名唤楚音...”
杨延的话还未及说完,嘴里便又吐出一口滚烫的血来。
施晏微看不清在他身边、听他说临终遗言的人是谁, 可她隐隐能够感觉到,那个人必定是宋聿无疑。
他吐出来的血落在了甲胄上,忽而间, 施晏微在梦中有了实体, 她只觉得手上黏稠湿润的厉害,茫然间垂首去看自己的手心, 入眼的是触目惊心的红。
那是杨延的血吗?
施晏微自梦中惊醒, 问了床边侍奉的春绯昨天是什么日子。
春绯道是六月初五。
六月初五, 宋聿曾经同她说过的,那是杨延为他挡刀身死的日子。
无端又想起父母, 他们马上就要退休, 可以颐养天年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命运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将她的灵魂带到了这具身体里。
顶着这张陌生的脸,生活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施晏微着实浑浑噩噩了好一阵子,以至于宋府里上了些年纪的媪妇私下里得了空,就爱聚在一处讨论着府上的主子们为何不请人来替她做法驱邪。
待那些邪祟去除了,自然也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了。
那日施晏微心中凄楚痛苦,然而身边却又无人可以诉说,不觉间竟是落下泪来。
春绯送茶水进来时,瞧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拿巾子抹泪,有那么一瞬间,春绯觉得她好似与教坊中的那些女郎并无太多的分别,都是可怜人,皆是每日等着男郎过来临幸,只不过她需要等待的人独有晋王一人罢了。
春绯将她哭的事说与府上管事的媪妇听了,那媪妇心知晋王甚是喜爱她,自然不敢怠慢她,着急忙慌地赶来劝她,耐心地问她为何哭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施晏微哭得泪眼朦胧,哽咽着反问她:此间可有火纸,今日是她亲人的忌日,她却忘了烧纸。
那媪妇见她说得可怜,又是晋王独宠了这好些日子的女郎,不敢怠慢,当下吩咐身边的婢女出去买些火纸,从后门送过来。
施晏微趁着夜色去楼下的石径边将火纸烧了,这才稍稍觉得安心一些,然而先前那些日子与宋珩的荒唐事就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眼前,萦绕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前日是我阿兄的忌日,我竟险些忘了此事,实在有负于阿兄临去前还记挂着我……这两日念及此事,总觉得心里有愧,这才哭上那一会子。”
说话间,拿一双桃花眼去瞪他,口中嗔怪反问他:“晋王缘何有此问?难道我被你困在此处,就不许我哭家中先人了?”
第二段话无疑是在有意无意地提醒宋珩,她的阿兄救了他的阿弟,可他却强夺了她,着实可谓恩将仇报,冷漠无情。
宋珩一贯心狠,当下听她如此说,竟是破天荒的生出些歉疚之意来,暗道她先前在这世上,统共也就阿娘和阿兄这两个待她好的亲人,她如今孤身一人,身边再无亲人可依,忌日前后悼念亲人乃是人之常情,偏他竟也忘了这两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