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落下床帐,穿了里衣披上外袍,唤人送热水进来。
宋珩先净了手,再用巾子沾上热水,替她擦洗去那些浊物。
施晏微耷拉着眼皮,耳畔传来他问话的声音:“昨日在上阳宫里看过的宫殿,可有娘子喜欢的?”
倘若没有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她或许会说芬芳殿,可昨日殿中死了那样多的人,有刺客,亦有宋珩的侍卫,鲜血流了满地,几乎要汇成一条小小的河流,她的绣鞋和裙边都沾染了血迹。
恍然间眼前猩红一片,忽而有些反胃,施晏微捂着心口急咳了两声,差点吐出来。
宋珩见她这样,立时便知症结所在,忙去轻抚她的后背替她顺气,自责道:“是我不好,不该在这时候问你,你昨日受了那样大的惊吓,该是还未缓过来。”
施晏微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方才说话时的语调,竟带着些悔意,这是她不曾从他的话语里听出过这样的情绪。
正胡思乱想之际,宋珩从床尾摸了她的诃子和衣物出来,他解过不知道多少回,却还从未替她穿过,当下稍稍一用力,登时勒得施晏微低呼一声,险些喘不过气来。
“你放开,我自己来。”施晏微万分嫌恶地打下他的笨手,有些气急地道。
宋珩垂下乌黑浓密的长睫,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不敢抬眼看她,悻悻将那诃子的系带放下。
施晏微唯恐叫他看见,连忙背过身去,三两下将那诃子穿了,再是中衣,最后再套上菱格垂领衫和小团花纹高腰襦裙。
两个人闹了这好一阵子,外头已是艳阳高照,秋日的阳光自窗棂上镂空的花纹里筛进来,落到青砖上形成道道花一样的光斑。
冯贵因担心宋珩的伤口,见橘白送完水出来好一阵子了,遂进前来敲门,道是膳房做了些小食,特意送来。
方才有那样长的时间,宋珩怕她饿,牵着她的手出去外间,令冯贵将东西送进来。
吱呀一声,冯贵推门而入,将那食盒往小几上搁了,见施晏微发髻乱糟糟的,询问她可要唤橘白过来替她重新梳发。
施晏微闻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瞪了宋珩一眼后,勉强挤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点头应下。
冯贵得了她的话,却又迟迟不走,只拿眼儿偷摸摸打量着宋珩,好半晌才在施晏微疑惑的眼神中问出话来:“敢问娘子,晋王身上的伤势可还好?”
不消想,他问的自然是现下的伤口状态,可她方才并未仔细看那布条有没有沁出血来,如何答得出话。
屋子里迟迟没有应答之声,冯贵少不得壮着胆子恳请施晏微查看一二。
晋王不会听从他的话,未必连杨娘子的话也不听。
施晏微本不想理会宋珩的死活,但架不住冯贵一个劲地挤眉弄眼,感叹他的忠心,只得敷衍他一番,漫不经心地启唇让宋珩把外袍脱了。
话她是在人前说了的,至于那人肯照不照做,决定权不在她这里,她也爱莫能助。
没曾想,宋珩听了她的话,竟是二话不说,稍稍侧身,背对着施晏微解了身上衣袍,露出里面的白绫中衣。
那白色衣料上赫然红了一片,显然是被鲜血染红的,尚还湿润着。
冯贵见状,忍不住偷偷去瞥施晏微,暗道家主竟在杨娘子身上放纵至此,受着伤还这样不知节制;
将来入主紫薇城和上阳宫,至少也要给她一个妃位的;若是直接封为贵妃,偏生又与前朝那位有名的贵妃撞了姓氏,却不知那帮朝臣们要作何想了。
施晏微不过淡淡扫视那抹血迹一眼,心内觉得他合该如此,哪个叫他差点伤着心脏还那般不管不顾的,就不怕撕扯到伤口流血流死他。
冯贵叉手又施一礼,朝着施晏微殷切恳求道:“奴斗胆,还要烦请杨娘子耐心再替家主上一回药。”
施晏微本着做戏做全套的信念,只得让宋珩趴回床上去。
宋珩出奇的听话,乖乖回到里间往床上趴了,褪去中衣,露出满是伤痕的后背。
面对那些疤痕,施晏微无动于衷,面色如常地拆去被鲜血浸湿的布条,撒上止血和促进伤口愈合的药粉,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再继续流血,这才拿布条包扎起来。
一旁侍立的冯贵看着就替他疼,当着施晏微的面,状似随口一问:“晋王先前流了这好些血,就半点没察觉到吗?”
宋珩偏头看了眼对待伤患,手底下仍然没个轻重的施晏微,不紧不慢地道:“这样的伤尚还算不得什么,战场上刀剑无眼,处处都是敌人和杀机,没少受过比这更重更深的刀伤剑伤,好几次都险些丢了性命,这会子不是还好好地躺在此间。”
冯贵自幼在宋珩身边侍奉,宋珩出征的次数多到他都记不清楚了,然而有一点却记得无比清楚:不论他受多重的伤,在人前总是一副无甚大碍的样子,即便是在薛夫人的面前,亦不曾露出过半分虚弱痛苦的神情。
难得他还肯在杨娘子面前这样听话。冯贵暗忖一番,心说杨娘子今后果真肯安生和晋王过日子,何愁没有锦衣荣华呢。
接下来的数日,宋珩没有离开过府上半步,每日都有不少官员和权贵欲要前来探望宋珩,皆被府上奴仆以宋珩下令不见客为由通通打发走了。
宋珩白日处理完公务命人将文书送去程琰和卫洵处,夜里隔一两日便要与施晏微在一处呆着。
施晏微不敢将手放在他的后背上,生怕会摸到他的鲜血;所幸那日之后,宋珩的伤口没再出过血,渐渐结出血痂来。
又过得两日,宋珩精神大好,反而是施晏微瞧上去虚虚弱弱的,夜里回屋后几乎是倒头就睡,晨间起床的时间亦是越来越晚,每每都要冯贵亲自来催,避无可避后方不得不慢吞吞地过去上房侍疾。
这样的次数多了,到后来,几乎是一见到他就开始腿软,坐在他身边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
转眼到了小半个月后,即使那血痂还未脱落,宋珩便已跟个没事人似的,再没有半分顾及伤口的意思。
这段时日,不知吃下了多少施晏微眼尾和脸颊上的眼泪。
施晏微不止一次的想,他若再不好,成天这样都在府里呆着,恐怕该倒下的人就是她了。
好在八月十四这日,宋珩不再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她,终于肯往府外去了。
阴暗潮湿的洛阳府狱中,两名死士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器具最多的刑房里。
洛阳府尹陈斐令人搬来禅椅,宋珩撩开衣袍,屈膝动作散漫地靠坐下去,食指指尖无甚节奏地轻扣在扶手上,神情散漫地问:“审了这好些时候,竟还是不肯招供?”
陈斐立在他身侧,敛目默了默,叉手忐忑道:“卑下无能,这里的刑具都用遍了,这两个硬茬子嘴里仍是透不出半句话来。”
宋珩还记得,上一回由他亲自审问犯人,还是在去岁春日的时候,河东军中出了奸细,那日夜里,他亲手活剐了一个人;回府时遇到杨娘子,月色下,她是那样的纯洁美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神人...
自惭形秽,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握过刀的右手负在身后,甚至不敢离她太近,唯恐身上的血腥之气沾污、惊吓到她。
而这一回,她已处在他的羽翼下,与他颠鸾倒凤过不知道多少次。
陈斐口中的“硬茬子”三个字入耳,无端让他想起施晏微的音容来,沉郁的心情这才稍稍好了一些,只用看蝼蚁似的眼神,看向那两个绑在长凳上伤痕累累的死士。
宋珩将手肘支在扶手上,指尖撑着额头,极力克制胸中的杀意,嗓音低沉地问:“某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究竟是何人指使你们潜伏在上阳宫中行刺杀之事?”
他二人其中一人显然有些支撑不住,只闭着眼睛装死,未曾去接宋珩的话语,倒是另一个尚还存着几分血性,即便牙关处都染了血色,犹自抬首望向宋珩,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晋王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我若透出半个字来,便叫我死后坠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死到临头还能立下这样的毒誓来,倒真叫宋珩有两分刮目相看了,旋即立起身来从墙壁上的格子里取下一把小刀,将刀刃贴在他沾满血的脸上。
“无妨,你既如此急于求死,某自会成全你;只是不知你身旁那位瞧见你被生生千刀万剐、百虫啃噬的惨状,是否还能如你这般咬紧牙关了。”
话毕,令陈斐去取虫蚁毒物来,握着小刀的手掌往下,滑落至他的腰背上。
“有时候,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生不如死的滋味,才最难挨。”宋珩唇畔勾起一抹幽暗可怖的笑意,手上落刀的动作看似轻缓,实则刀刀都足以让人生不如死。
鲜血顺着刀口泊泊而出,宋珩像是瞧不见那抹殷红,犹自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典狱长取来一方瓷罐,宋珩却不急着将里头的活物放出,不知剜了他多少刀后,方搁下手中锋利无比的小刀,朝人挥了挥手。
片刻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想到他爱若珍宝的娘子险些被这帮不知死活的东西伤到,宋珩听着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叫声,只觉心情舒畅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方渐渐止了叫声,并非是断了气,而是痛到几乎昏厥过去,身上再没了哀嚎的力气,只有喉咙尚还能发出低低的哼哼声。
宋珩见时机成熟,不疾不徐地走到另一个紧紧闭着双眼的死士面前,沾满鲜血的右手捏起他的下巴,几乎要将皮肉下的骨头生生捏碎。
“是要将他方才所受的苦楚受上一年半载,还是要自我了断留下个全尸,全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间。”
宋珩的面容异常平静,语调里透着几分诡异的平和,仿佛他抛出的两个选项不过是再稀疏寻常不过。
那人显然没想到宋珩折磨人的法子竟会如此恐怖刻毒,那些虫蚁毒物见血后发疯啃咬皮肉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着,精神早已到达濒临崩溃的边缘。
“我招,我招……”
宋珩得了想要的话,旋即勾唇一笑,接着松开他的下巴,立起身来接过狱卒递过来的巾布擦了手,复又坐回禅椅上,却是用温和的声调说出残忍血腥的话来:“胆敢有半句虚言,某定会让你比他痛上十倍百倍。”
将近二更天,宋珩在清水里反复净过手后,方从洛阳府狱出来。
骑上青骓马回到府上,二更过了一刻。
宋珩才不过几个时辰不见施晏微,倒像是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她了,一路疾行至她院中,正房屋里烛火已熄,显是睡下了。
练儿安置好雪球,从偏房里出来,一眼看见立在阶下的宋珩,急忙上前施礼,宋珩低低嗯了一声,脚下无声地上了台阶,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步入房中。
施晏微才刚睡下不久,睡得不是很熟,半梦半醒间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抚她的眉眼和脸颊,微微皱眉拿手去挡。
宋珩及时抽回手,叫她扑了个空。
施晏微便又翻了个身,无意间面对着宋珩,发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为轻微的血腥味,疑心自己是不是又要做噩梦了,微微蹙起眉心。
窗外圆月当空,皎洁的月光照进屋中,宋珩借着那道光亮用眼睛描摹她的轮廓,见她黛眉微蹙,似乎睡得不大好,秋日夜风寒凉,又恐她受寒,遂将她搁在外面的两只手放回温暖的被子里。
欲要再替她掖一掖被子,忽被她探出手来扯住衣袖,“别走,陈...我怕...好多血...”
她嘴里的话断断续续,宋珩很难连成一句完整的话,偏又被他攥着不放,只得暂且往床沿边坐下,安抚好她再走。
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又重了一些。
施晏微眉头皱得愈紧,梦里的死人更多了,鲜血汇集在一处形成一道红色的水流。
梦里的宋珩在杀人,不停地杀,剑刃上挂满了血珠,顺着剑尖滑落在地。
那样的他太可怕了。
施晏微的手心里全是汗。
宋珩这才意识到是不是自己身上的气味未净,冲撞了她,连忙去轻轻掰开她的手。
施晏微被他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间看见一道高大的人影坐在床边,以为自己尚在睡梦之中,惊惧不安地凝视着他,压低声音问他道:“你刚才为什么杀人?”
她是如何知道自己杀了人的?宋珩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握过刀的那只手往袖子底下藏,怕身上的血腥味会惊吓到她,甚至都不敢去触碰她。
想起刚才她嘴里说过的梦话,这才意识到她可能是还未全然清醒过来,还当她自己尚在梦里,是以会有此问。
宋珩努力让自己的神情不像平日里那样肃穆,尽量用温和的语调问她:“娘子可是做噩梦了?”
明日便是十五,今夜的圆月很是明亮,满窗清辉照进屋中,施晏微依稀能够瞧清宋珩的脸部轮廓,迷迷糊糊地掐了自己手背一把,痛意袭来,立时清醒大半。
施晏微又想起了在芬芳殿里的情形,加之梦中的他的确太过可怖,不由自主地往被窝里缩了缩,怯怯地点了点头。
宋珩因她的动作心生愧疚,暗道今夜不该往她屋里来瞧她的。
“娘子梦到我杀人了?”宋珩不大自在地两手轻轻握拳,低低问她。
施晏微捏着被子不做声,只是点头。
不知从何时起,宋珩开始变得在意自己在施晏微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希望她用看坏人和可怕之人的眼神看他,更不希望她害怕他,倘若可以,他也希望自己在她心目中是一个相对正派的形象。
“好娘子,我所杀之人,皆非无辜,你莫要怕我。”他的神情间和话语里全无在对待旁人时的上位者姿态,反而是存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求她不要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