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掌灯之时，白景澄入内轻声唤道：“表妹，时候不早了，库房之内不许掌灯，现下已经看不清了，再看久了对眼睛不好。”
“好。”账本虽然繁杂，但是白老爷子毕竟给圈出了重点，薛清岚看的很快，自然也看出来了一些问题。
“表妹来扬州便闷在了府里，扬州夜间泊舟，十里江南夜景颇有意趣，倘若表妹不嫌弃，不如同我一道出去走走？”白景澄笑的和煦。
虽然有白舅母在旁施加压力，但是白景澄从来都是谦和有礼，不会给薛清岚带来什么心理上的负担，是以白景澄这么说了，刚好薛清岚也有事情要与之详谈，便点了点头：“那就麻烦表哥了。”
一路跟随白景澄去了运河边，白家自己的画舫已经在河边侯着了。
夜景很美，看得薛清岚心旷神怡，但是她心中装着事情，寻了一个时机便将自己心中的困惑问了出来：
“不知道表哥有没有注意到，白家这些年的财富流失十分严重，我追根溯源之后发现有大量的银两都流进了淮安，这里可有什么门道？”
听到薛清岚的问话，白景澄愣了一下，旋即轻轻一笑：“没有想到表妹竟然看出了这些问题。”
斟酌了一下言语，白景澄尽量清晰地给薛清岚讲明原因：“流入淮安的那部分银两，准确来讲也是白家的一部分，但是只能投，不能出。”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好笑的投资，薛清岚不由产生了几分兴味：“既然是这样的情况，为什么白家还要往里面投？我甚至看到这几年一年比一年投的还要多。”
“淮安那边是白家起家时一同起家的人，外祖年轻的时候曾经因为莽撞犯下了一些大错，甚至有破产的危险，是淮安那边的人众志成城将这些扫除。本来淮安那边所谓挂名的白家人就很受嫡系尊重，这么年多形成习惯，出了这件事之后，对于他们的尊重是更上一层楼。”
“对淮安的银钱投入根本不算是正常的生意往来，更像是养了一些……活祖宗。往年还有父亲从中周旋，可惜这几年他们并未将我放在眼中。”看来白景澄对于淮安那边也分外不满，修养向来良好的他都用“活祖宗”去形容别人了。
所以当下的情况十分明了，白家先祖创业时留下的弊病，在一代一代流传中逐渐加强，直到外祖这一代达到了顶峰。
外祖哪怕知道那些人是问题，也不能动他们，因为这事关义气，白景澄哪怕知道这些，也无能为力，因为他手段向来温和，没有办法做到一刀斩断，更何况他的头上还顶着一个“孝”字。
“我看今年，白家有近三成的财富都进了淮安，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难道白家真的想一直养着一群蛀虫？”薛清岚毫不避讳的问。
倘若淮安那些人是值得付出的也就罢了，但是从这一年又一年越来越大的胃口里，薛清岚就可以得知，淮安白家那些人，贪得无厌。
白景澄苦笑着叹息一声，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薛清岚心中有了计较，淡声道：“表哥，反正闲来无事，淮安距离扬州那么近，我明日想去淮安看一看。”
清楚薛清岚想要做什么，白景澄没有阻拦，只温柔笑了起来：“我虽年长，却是不如表妹。祝明日表妹一切顺利。”
到扬州的第三天薛清岚便离开了白府，白老爷子虽然万般无奈，但他清楚薛清岚去淮安到底是做什么，想叮嘱些什么，但最终千言万语变成了一句话，白老爷子拍了拍薛清岚肩膀：“行事小心。”
到淮安本来不在薛清岚的计划之内，但是既然打算亲手为白家解决掉这个弊病，薛清岚也不会心慈手软。
她已经从外祖那里得到了详尽的信息，淮安那边一群挂名的白家人并不是一个家族，而是不同姓氏的人聚集在一起冠上了白姓，算做了白家的人。
其中最有权威的那个叫做白大生，他名下的白家也是淮安最大的一家，其他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白家。
虽然都姓白，但是内部少不了矛盾，这群人只有从扬州嫡系白家吸血的时候才会出乎意料的默契。
擒贼先擒王，薛清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搞定那位白大生。
比起扬州的富庶，淮安是另一个风味，进城之后给薛清岚的感觉非常的奇怪，但是具体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找到了当地最好的客栈落了脚，收拾妥当之后，薛清岚便带着忍冬和半夏在城内走动。
淮安这边的白家非常的好认，他们常用的标识和本家非常相似但是又略有不同，属于一眼就可以辨认出的程度。
一路走街串巷，薛清岚在心里默默计数，震惊地发现整个淮安有近六成的产业全部都拥有白家的标识。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淮安白氏借用扬州白家的财富，已经垄断了淮安，成为了地头蛇一般的存在。
看来淮安白氏的势力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复杂，也难怪外祖不愿多管，舅舅从中周旋，表哥无能为力。
原本订好的计划被薛清岚推翻，她本来想仗着自己郡主的身份对淮安白氏强行施加压力，如今看来稍有不慎就有翻车的危险。
想明白了这些，薛清岚直接从客栈里搬了出来，大张旗鼓地进了县衙。
淮安在扬州旁边，一般的达官贵人都会选择扬州，所以淮安这座小庙里根本没有什么大佛入内，听到有郡主驾临，淮安县令吓得赶忙领着一众县衙的人出来迎接。
此番薛清岚的造成了动静不算小，至少淮安来了一个皇家郡主的事情很快就成为了街头巷尾的谈资，自然淮安白氏一众人也收到消息。
他们得到的消息更全面，这位郡主母族便是白家，不日前刚从扬州来到淮安，总不能是来度假的。那这位郡主来到淮安目的是什么，就很值得揣摩了。
第32章
其实县衙的条件并没有薛清岚方才住的客栈那么好，但是薛清岚心中另有盘算，便也就勉强将就了。
淮安城很少会出现像薛清岚这样的大人物，听说薛清岚住到县衙之后，不少淮安当地的富绅太太都给薛清岚递了拜帖。
人际往来这种事情一般都是交给伶俐的半夏去做，让半夏筛选几个适合见的太太之后，薛清岚同她们见了一面，然后才宾客尽欢地送客。
薛清岚做的这一切自然是逃不过淮安白氏的耳目。
淮安最气派的白宅里，白大生听着下人的禀报，冷笑了一声：“不过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还想来淮安逞英雄。去，找人试探试探她。”
已经有不少淮安白氏的人听到消息过来寻白大生，见白大生如此，也算是稍微安了一下心，既然白大生没有将那位郡主看在眼里，那么淮安白氏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
淮安白氏内暗流涌动，但是表面上又看起来分外平和，至少整个淮安城一片其乐融融。
薛清岚仿佛真的只是寻常来游玩的，在淮安尽兴的吃吃喝喝，也没有别的动作。
这日薛清岚带着忍冬和半夏慢悠悠地在街市上走，忽然在一侧撞见了喧闹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商铺面前推搡。
“走，过去看看。”薛清岚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半晌算是看懂了如今的情况。
那是一间木材铺子，本来是给有钱人家做高档家具，给平头百姓打造普通用具，但是因为能运进淮安城的木材渠道都被白氏垄断，所以导致木材铺子无木材可用，最后被白氏强行收购。
但是这家木材铺子的主人是木匠，祖祖辈辈都只会这一门手艺，到木匠这一代终于攒够了钱买了属于自己的铺子，如今要被白氏低价买入，木匠怎么会乐意？
现在就是白氏在嚣张地赶人，而这个木匠据理力争，四周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但是薛清岚似乎能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出一个意思，那就是木匠必定争不过白氏。
“白氏真的是欺人太甚！断了我家铺子的货源不让我做生意，现在还强行买下我家铺子，到底还有没有天理王法！”木匠娘子也是个泼辣的性子，见白氏来人，直接狠狠地骂。
前来的那个白氏的人一脸得意：“天理王法？白氏就是这淮安城的天理，是这淮安城的王法！能被白氏看上你的铺子，是你这铺子三生有幸，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还在这里斤斤计较？”
两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开了，眼见谁也不服谁，白氏这边的人竟然直接叫了几个县衙的人，想要强行把这间店铺霸占下来！
薛清岚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她看着被白氏嚣张赶走，凄惶不已的木匠一家，径直走进了人群，扬声道:“都给我住手！”
似乎是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出头，那个白氏子弟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薛清岚一眼，忽然之间大笑了起来：
“我当是谁呢，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出来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多没意思，小娘子若是空闲，不如我们白家做做客？”
不仅没有将薛清岚放在眼里，甚至毫无忌惮的言语调戏。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细节，也足以看出淮安白氏到底有多么张狂。
“放肆！”这种小喽啰自然用不着薛清岚自己亲自上场，忍冬直接呵斥一声，“这可是和敬郡主，我看你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听到“和敬郡主”四个字，那白家子弟的脸色猛地一变，似是想相信，又不是很愿意相信。
倒是他身后的衙役认出来薛清岚就是那日大张旗鼓来县衙的人，立刻行了礼：“见过和敬郡主。”
都有县衙的人证明，那薛清岚的身份自然是毋庸置疑的，白家子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给薛清岚见礼。
“本郡主刚才也听了一下，你们这是在强买强卖？”薛清岚俯身将六神无主的木匠娘子扶了起来，然后询问看起来还算冷静的木匠。
白氏子弟赶紧接话：“郡主，不是你想的那样。是这木匠的铺子开不下去了想要把铺子卖出去，结果来收铺子的时候这个木匠出尔反尔，我们这才吵了起来。”
“本郡主没有问你，所以你闭嘴。”薛清岚冷淡地瞥了这白氏子弟一眼，略带鼓励地看向木匠。
似乎是薛清岚如今的态度让木匠感觉自己似乎是找到了主心骨，便将白氏如何截断自己木材铺子的生计、如何强行买下自己铺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仔细交代了。
越听那白氏子弟的脸色越难看，到最后如果不是因为情况不允许，那白氏子弟都能直接扑上去要了这木匠的命。
“这就是淮安白氏的作为？”薛清岚示意衙役将人放了，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那个白氏子弟：“以强硬手段逼迫别人破产，就不怕有朝一日也会落到自己头上？这家铺子由本郡主看着，倘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休怪本郡主手下无情，你可有异议？”
白氏子弟面色非常不甘，但是有薛清岚的身份压制，只能咬了咬牙闷声应是，气愤地带着几个白氏子弟离开了这里。
木匠和木匠娘子见薛清岚帮自己解决了这样的难题，立刻过来连连道谢，薛清岚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句：“希望你们能在这里安居乐业。”
等到木匠和木匠娘子告辞回到铺子里开始收拾的时候，半夏跟在薛清岚身后嘀咕了一句：“怎么感觉今日的事情进展的这么顺利？”
“是啊，很顺利，顺利地像是有人提前安排好的一样。”薛清岚意味深长地感慨了一句，也没了继续游玩的心思，直接朝县衙走去。
这边白氏子弟在薛清岚面前受挫之后，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白大生，添油加醋地告状。
“那位和敬郡主，真的是这样说且这样做的？”白大神抚了抚鸡翅木桌的桌角，笑了起来：“这里是淮安，可不是天子脚下。倘若她只有这点本事，在淮安可翻不出什么浪花。如此还想要多管闲事的话，就休怪老夫无情。”
第33章
帮木匠出头这件事仿佛只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插曲，没有太多人在乎，也不会有太多人记得。
薛清岚这日在县衙收到了来自谢珩的回信，内容是解释谢珩为什么会在见到薛清岚的第一面就选择帮助薛清岚。
在此之前，薛清岚曾有过无数种猜测，但是真正看到谢珩那封信的内容的时候，不仅觉得讶然，心还凉了半截。
谢珩帮助自己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两个人幼年相识。
幼年相识。看到这四个字，薛清岚心底忽然生出了许多的凉意。她穿越到这本书里不过寥寥光阴，那么所谓的幼年相识的，只能是原主，所以谢珩帮助的人也并不是自己，而是已经消逝的原主。
薛清岚知道这样看待非常的没有道理，但是她没办法不想。谢珩之于她的意义终究是有些特殊的，但是如果在谢珩眼里，自己只是幼年帮助他的一个影子，那么如今的自己又算是什么？
不过对于薛清岚而言，儿女情长终究还是要靠后一些的，当务之急还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早在看清楚淮县的情况之后，薛清岚便修书一封，叫远在京城的齐掌柜过来淮安一趟帮助自己，还顺带叫上了泰州的十娘子。
齐掌柜除了经营衣坊是一把好手之外，他也非常会谋算统筹，简单来讲，应该算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只是当年白家于他有恩，他便放弃了自己的前程效忠于白家，只愿意为白家出一份力。
至于十娘子，能以女子之身成为泰州最好酒楼的掌柜，她的眼光毒辣，人际处理更是一把好手。接下来的时日里薛清岚要真正开始折腾了，所以少不了需要十娘子在中周旋。
为了除掉淮安白氏这颗日益壮大的毒瘤，薛清岚做了很多准备，但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谢珩竟然也来淮安了！
他来的悄无声息，而且经过了简单的伪装，看不出他在朝中挥斥方遒力顶千钧的威势模样，更像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冷淡的世家公子。
加上他穿的衣物虽然简约，但是布料一看就价值不菲，又报出了薛清岚的名号，说要见她，守门的衙役也不敢大意，只能好声好气地去通传。
薛清岚的第一反应就是谢珩可能来了，第二反应就是震惊，这人是疯了吗，堂堂首辅又离开了京城，他总不可能这么巧就在淮安有事情要做吧？
情感上薛清岚是不愿意见谢珩的，但是理智上要做的事情让薛清岚不得不见谢珩。
是以谢珩入内的时候，就见薛清岚对着繁冗的账本垂眸看着，哪怕听见了脚步声也不曾抬头。
隐隐知道薛清岚大抵是闹了脾气，谢珩也不着急，反而慢条斯理地坐下，静静地看着薛清岚。
谢珩的目光沉浸如水，又像寒潭一样，如此过了一刻钟，薛清岚实在顶不住这种目光，将账本合上，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不知道首辅大人驾临此地，所谓何事？”
谢珩没有说话，又看了薛清岚一眼，还没有开口，倒是薛清岚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率先开口道：
“罢了，首辅大人日理万机自然是有您自己的事情要忙，我这里确实是有些事情需要告诉你，以免出了什么纰漏。”
顿了一下，薛清岚并没有如实将自己的计划全部说出来，只道：“泰州那边的金矿我可能会大动，你毕竟入股三成，这件事情有权让你得知。不过放心，我动的部分自然是属于我的，你的东西我分毫不会动。而且会因为我这一次大动损失掉的分红也会分毫不差的补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