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生气。”谢珩道。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却是再肯定不过的陈述句。
在这种时候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薛清岚差点没被他噎死，瞪大了眼眸看他：“搞什么？说这么奇怪的话。只是来到淮安之后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有些忙碌，你在说什么生气不生气？”
谢珩没有接薛清岚的话，语气看不出什么喜怒：“你打算在淮安做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件事很危险，稍有不慎淮安白氏就会对你不利。淮安这边的情况其实朝廷一早就有注意到，是一个非常不良的情况，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下手。正好如今你要出手，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见谢珩岔开了那个关于生气不生气的话题，薛清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也感觉心里蛮不是滋味。不过这不是当下该烦忧的事情，所以她迅速摆正了心态，点了点头：“我这边刚好缺人手，如果首辅大人愿意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既然这件事谢珩是要参与其中的，那么薛清岚便也就没了什么隐瞒，而是将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整体思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细节上需要修改一些，否则很多巧合串联在一起，很容易会被别人看出来门道。”谢珩将薛清岚写的那个守则打开，圈点勾画了几处，又详细地和薛清岚讨论了如何行事才算最好。
这确实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面对淮安白氏这种地头蛇一样的庞然大物，每一步都必须要小心，否则很有可能灭不了蛇，还要被蛇反咬一口。
谢珩来的时候恰好是黄昏，等到两个人终于敲定完所有流程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头了。
薛清岚感觉有些疲惫，也懒得和谢珩过多相处，直接毫不留情地送客：“首辅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是累了，也就不多打扰了。正好我这里还有一些收尾工作没有做，就不留首辅在此了。”
“那倒是巧了。”谢珩轻轻一挑眉，“我刚好也有一些收尾工作没有做，在你这里。”
“嗯？”薛清岚困惑地看了谢珩一眼，又环顾了四周一下，长时间高负荷地用脑让她的思维出现了一点点的迟钝，“你还有什么工作是没有收尾的？”
“你还记得我说，你生气了。”谢珩轻笑了一下，“你现在不同我计较，不代表你不生气，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说开了比较好。”
又是这个话题，说到生气两个字，薛清岚便觉得谢珩那张俊脸看起来也面目可憎了起来。什么说开了，有些事情是永远都不可能说开的。
薛清岚不怎么配合地看了谢珩一眼：“首辅在说什么？我似乎不怎么听得明白。”
“你这么聪颖，怎么会听不明白？”谢珩没有给薛清岚逃避的机会，在官场上惯会打太极的他也是难得地打起了直球，“你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我在不信中说，我之所以会帮你，是因为我们幼年相识吧？”
没想到自己的心思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被谢珩看了出来，薛清岚没有说话，保持了沉默。
谢珩长叹了一声：“果然，有些事情，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吗？”
薛清岚抬眸：“什么？”
第34章
说起谢珩此人，虽然如今看起来他在朝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实际上他的幼年非常凄苦。
只不过得知这些事情的人，要么就已经作古，要么就成为了官场老狐狸不愿意说这些事情，要么就是惧怕于谢珩的权势不敢说这些事情。
因此一来二去，对于谢珩的过往，能得知的人竟然少之又少。
所以穿越过来的薛清岚也不知道，谢珩原本在谢家并不受宠。他是谢氏一门庶长子的孩子，像谢氏这种极具郡望的家族也远比一般的世家大族要重血统，所以谢珩虽然出生占着长孙的名头，因为是庶长孙，也不怎么受重视。
纵然谢珩不受重视，但是谢氏一门行事终究是有风骨在的，也不会让谢珩多受委屈。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谢珩六岁生辰那日，谢珩的父母乘坐马车回府，双双跌落山崖。
而在谢家众人讨论究竟是由谁抚养起谢珩的时候，自小到大的奶嬷嬷意外病逝。算命先生说，谢珩命格太硬，天煞孤星。
若是放在一般的人家，就算有个天煞孤星的孩子，冷落一些，放置一些也就罢了，但这偏偏是谢家。读书人的迂腐，理未必越辩越明，一句天煞孤星，就足以将谢珩打入地狱。
无人愿意抚养谢珩，谢珩父母的钱财又全部纳入了公中，所以谢家只从公中拨些银两养育谢珩。
只可惜，奴大欺主，谢珩年岁尚小，又明显没有谢家长辈愿意管教他，因此便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被放养，能到谢珩手里的银子被各路奴才盘剥了一层又一层，钱也一次比一次少，什么都买不起也就罢了，后来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这些问题谢珩无从去抗争。因为在谢家眼里，谢珩这么在存在，等同于空气。
幼年惨遭不幸，谢珩远比同龄人成熟的更早，所以他也不会抱怨什么，闲暇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蹲在谢家的后花园看那颗桃树花开花落。
桃花开败了之后，桃子便也结果。谢珩一般在这种时候很留心桃子，因为桃子这种东西对于他而言，是难得的奢侈。
直到那日，一颗桃子从桃树上落下，谢珩俯身去捡，一抬头，就看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姑娘蹲在桃树枝丫上，忽闪着一双水盈盈的杏眸，好奇地看着自己。
“你是谁？”谢珩听见了自己有些怪异的声音。
他一直被关在谢府这四角的天空里，甚至连同龄的兄弟姐妹都很少见，更不用说这个像仙女一样的小姑娘，最主要的是，小仙女竟然还会爬树！
小仙女好奇地打量了谢珩一样，笑了起来：“我是敬王府的郡主，你呢？”
郡主啊……
谢珩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她通身气派的打扮，再看看灰扑扑的自己，第一次明白了相形见绌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那时薛清岚的问题，而是直接转头就走了。
“哎——哎，别走啊！你还没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不是谢家的后花园呐！”
小姑娘在身后遥遥呐喊，谢珩只当做听不见。这里差不多算是谢府最荒凉的地方，小姑娘就算喊破了嗓子，也未必能有除自己以外的人听见。
这样想着，谢珩在回廊处停下脚步，将自己隐藏起来，想看看这个翻墙而入的小姑娘究竟要做些什么。
但是唤了许久都没有人应声，小姑娘或许是觉得无趣，渐渐没了声音。
静静地等待了片刻之后，谢珩终于忍不住又回到了那颗桃树下，抬头再去看，树上已经空无一人。
谢珩没由来地有些失落，他为什么要躲呢？多和这个小姑娘交流交流，说不定她能给自己讲讲外面的世界？毕竟一个敢爬别人家墙头的姑娘，一定是非常见多识广的吧？
谢珩不知道小姑娘还记不记得自己，但是谢珩轻易不能忘。他像是一滩荒芜的死水，已经长满了拂袖的青苔，小姑娘直接破开了平静的，击出漂亮的涟漪。
此后谢珩日日都会在桃树下看书，那是他省吃俭用和同辈兄弟的书童换来的书本，还好上天不曾堵死他的路，都能看得懂。
正是桃花败落的时间，微风吹拂，花瓣打着旋落在他肩头、书上，谢珩便耐心的将花瓣拂去。
但是今日这花瓣委实落得太多了些……
谢珩这样想着，不由抬起来头，结果入目就是蹲在桃树上一张笑吟吟的脸。
是那日那个小姑娘。
压下心中的窃喜，谢珩看向小姑娘，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用的非常有灵性，刚一说出口谢珩就后悔了，万一小姑娘觉得自己是嫌弃她怎么办？实际上自己是很期待的……
显然小姑娘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纠结，反而看向了谢珩，问：“上次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谢家的庶长孙。”谢珩抿了抿唇，虽然很不想说，但是他不愿意欺骗。
“你是……谢珩？”小姑娘歪了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他。
没有想到她竟然能直接说出自己的名字，谢珩不由问道：“我只知道你是敬王府的郡主，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薛清岚，我叫薛清岚。”见成功打通第一步，薛清岚笑的开心。
薛、清、岚。很好听的名字。谢珩默默在心中咀嚼这个名字，只是可惜，他并不知道具体是哪三个字。
“你在看书？能看懂吗？”薛清岚将目光转移到了谢珩的书上，虽然是和书童换的，但是并不是什么正经书，似乎是关于男欢女爱的话本。
谢珩忍不住将书卷背后到了身后，白皙的脸涨红，说话都有些磕巴：“不、不太能。”
其实他能看懂，甚至可以过目不忘，但是他害怕小姑娘也能看懂，能看懂他看的是什么。
“我很聪明的，我教你啊！”薛清岚从树上跳了下来，径直凑到谢珩面前，直接拿过谢珩的书卷。
这是她第一次从树上下来，凑的很近，或许是因为在桃树上太久，薛清岚身上有着清甜的桃香，让人有咬一口的冲动。这也是后来谢珩最喜欢的味道，他后来的衣物上，必用桃木熏香。
自此，两个人便是熟悉了起来。
薛清岚不知道是不是能看谢珩的境况不好，后来再爬树的时候，一定会带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着各色食物，甚至还有一些深奥的书卷。
周围人西席都换了几轮，已经到了入官学的年纪，谢珩只能靠薛清岚带来的书卷埋头自学。
但是有些策论毕竟晦涩，谢珩哪怕天纵奇才，理解起来也是有些困难的。
薛清岚问：“你想入官学吗？”
谢珩没有说话。但是毫无疑问，他想。
薛清岚便甜甜地笑了起来，她凑到谢珩耳边，轻声道：“再等几天，给你一个惊喜。”
少女的声音又轻又柔，像天边的云朵，又像是猫爪在挠着人。谢珩的耳根不由都红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惊喜来的这么快，敬王府家的小公子即将入官学，不知道为什么，指名道姓要求谢珩陪读。
那时候的谢家因为后辈无优秀人才，已经没落，面对强势的敬王府，只能将那个被众人遗忘了多年的孩子收拾收拾送了出去。
谢珩终于有了读书的机会，有了出门的自由，也有了闯出一片天地的开始。
但是两年之后，敬王府清岚郡主突发疾病，高烧不退。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珩正在官学里读书。他的心猛地咯噔一跳，从来不逃课的他第一次从官学翻墙逃出，他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驱使着他，一定要见薛清岚一面。
第35章
但是很可惜，谢珩没有赶上。
这一场高烧过去，薛清岚仿佛变了一个人，忘记了很多事情，同样也忘记了——他。
将所有一切娓娓道来之后，谢珩深深地看了薛清岚一眼：“此后我再看她，总感觉不太对劲。直到那日颐香园，我一眼便认出了你。”
这些东西听起来实在是过于离奇，薛清岚半晌回不过神来，良久才低喃道：“照你的意思是说，我早在十几年前就……但这怎么可能？我毫无印象。”
谢珩并不意外薛清岚的惊讶，从腰际解下一枚玉佩，郑重地放到了薛清岚的手心。
不过一刹，熟悉的光芒便在薛清岚眼里闪耀。这是第一次相遇，薛清岚就从谢珩那里看到的，感觉到分外熟悉的宝物的光芒！
薛清岚下意识拿过这枚玉佩翻来覆去的细细端详。
那是一枚非常质朴的玉佩，玉料虽不是很差，但是也远不到顶级。一般是新手琢磨玉佩最喜欢用的料子。
形状也很怪异，简朴又镂空的图案，基本上不像是这边会有的图案。薛清岚翻来覆去看了一下，意识到这个图案反过来看竟然是拼音字母“XH”！
这确实是很像自己的行事风格了，薛清岚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又在“XH”两个字母中空的链接处看到了“无为”两个字。虽然刻的别别扭扭，但是依旧可以看出是自己的字迹。
而且……
自己在现代时就很喜欢道家文化，但是这个大雍这个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朝代却少有人知。
道家“无为”，看到这两个字，薛清岚隐隐也知道，当年穿越过去的自己究竟想要告诉小谢珩什么。
叹了一口气，薛清岚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依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根据如今的情况来看，大抵十几年前自己就穿了过来，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场高烧之后自己回到了现代，又在几年之后穿越了回来。
谢珩瞥见薛清岚的神色，便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了，眼底不自觉带出了些温柔笑意：“现在不生气了？”
说到生气这一茬，薛清岚才想起谢珩那封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信，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气！当然气！过往那些事情我都不记得，岂不是任由你在我面前浑说？”
“怎么会。”谢珩抬手戳了一下薛清岚白皙的小脸，低笑一声，“你若是想知道那些事情，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听。”
同谢珩的误会告一段落之后，薛清岚的事业心更加雄起。虽然自己也能搞定这些事情，但是有当朝首辅在背后坐镇，薛清岚越发放得开手脚。
不过一夜之间，除了淮安白氏，连整个淮安城的百姓都隐隐感觉到淮安变了天，笼罩着风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淮安那座最气派的白宅，如今已经乱了套了，所有淮安白氏有些地位的族人都聚集在这里，你一眼我一语的声讨短短时日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白大生没有想到，自己还是小看了薛清岚的力量。不过一夜之间，淮安白氏近七成的铺子全部被人用银两收购，那人仿佛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同时买下了这么多的铺子！
而且很多淮安白氏的供货源与扬州白家的产业相通，但是从今早开始，淮安白氏的所有店铺皆无法从白家产业链中拿货，甚至连白家的资源都无法利用，就像是被人下了封杀令一样！
这么多的银两，以及切断供货源的能力，除了扬州白家，没有热闹能做到。淮安白氏祖祖辈辈都是靠扬州白家供养，所以众人才得以在淮安繁衍生息，但是如今扬州白家可是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白大生听着众人的抱怨与讨伐，只觉得眼前一黑。很明显，在这样强势的压制下，所有的挣扎都不过是困兽之争，最后的结局也逃不过任人宰割。
淮安白氏的产业根本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搬走的，而且在薛清岚的收购之下，淮安白氏就要支撑不住了。而且看起来整个淮安如今风平浪静，但是一旦薛清岚那边银两空缺，无法支撑高价收购后的淮安城，整个淮安城的经济就会崩溃！
这样想着，白大生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不，有白家在，淮安经济不会崩溃，崩溃的只会是他们！当下也不算是束手无策，他拼了这张老脸也要从薛清岚争夺回该有一切。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