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氏的死讯迟早会传到祝寻的耳朵里。但这次祝隐洲和皇帝没有让他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是身为兄长的祝隐洲去见了祝寻,亲口同他说了这个消息。
除了在沈晗霜面前时,祝隐洲并不擅长说正事之外更多的话,他只沉默地在祝寻身侧站了片刻,待祝寻从那个消息中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后,祝隐洲才离开。
从祝寻那里离开后,祝隐洲脑海中划过了一个很轻的念头——齐氏自尽了,死前,她只为沈晗霜做了那些裙衫,没有给祝寻留下任何东西。
从身份败露到她死去,齐氏没有给祝寻留下过只言片语的解释。
旁人或许会觉得齐氏待祝寻冷漠而残忍,皇帝和祝隐洲却清楚,这是齐氏以母亲的身份为祝寻做的最后一件事。
齐氏算计了许多,筹谋了许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一旦她的细作身份败露,只有断了与她之间的关联,祝寻才能一直是身份尊贵的二皇子,而不是身负嫌疑的细作之子。
亲手缝制那些裙衫时,断绝与祝寻之间的关系时,已入穷巷的齐氏应都只代入了“母亲”这个身份。不是王妃,不是皇后,更不是细作。
祝寻或许会想到这些,也或许不会,但那是需要他自己去面对和正视的事情。祝隐洲不会多说。
他只是在这种时候,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想起她毒发身亡之前,曾看向他,朝他温柔地笑着,一如往常。
行至马车前时,祝隐洲已经敛回了心神。
瞥见不远处的近卫神色有异,踌躇着不敢上前,祝隐洲蹙了蹙眉。
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那名近卫浑身一僵——以前和太子妃有关的事,他们都是先向断云汇报,再由断云转告太子殿下。但今日殿下进宫,将断云留在了太子妃身边。
近卫只得硬着头皮快步上前,禀报道:“殿下,今日有一队人从江府抬了很多箱匣去沈府,那些箱子上都系着红色的绸缎。据领头的那人说,他们是要替江首辅去沈家提亲。”
近卫不敢抬头,却敏锐地察觉了眼前的太子殿下周身气势骤沉,看向他的视线也添了几分阴郁。
但他不敢停,只能继续道:“城中疯传,称是太子妃已经与江首辅互通了心意,同意嫁与他为妻,江首辅才会命人去沈府提亲。”
祝隐洲安静地垂着眸子,似是正耐心地听着近卫一一禀报。
近卫将今日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说完后,祝隐洲淡声问:“她在何处?”
“回殿下,太子妃此时正在西市。”
近卫自然不会觉得殿下话里指向不明的人会是在问江首辅。
“命人把江府围起来。”祝隐洲语气漠然地吩咐近处的太子亲兵。
“没有孤的命令,江既白不能走出江府一步。”
“遵命!”太子亲兵肃声应下。
那名近卫以为殿下接下来应会让自己驾着马车往西市去,但他还没来得及走近马车,便见殿下已经翻身骑上了不远处的一匹骏马,径直打马离开了。
这段时日,因为殿下还在养伤,太子妃不让他骑马,只让断云每日安排马车供殿下出行。看起来殿下似乎适应良好,当真一次都没有再骑马。
但看这会儿殿下策马疾驰离开时的背影和刚下的命令,近卫暗自猜测着,殿下此时的情绪应不似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平静。
冬日里寒冷锋利的风迎面向祝隐洲袭来,似是想要将他的心魂生生撕裂扯碎。祝隐洲握着缰绳的手攥得很紧,手背上青筋鼓起,仿佛昭示着他紧绷得几乎断裂的心弦。
听见近卫说江既白派了人去沈家提亲时,祝隐洲当即便觉得这个消息来得古怪,能迅速传遍全城也像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可他仍然压抑不住地因此而觉得慌乱。
祝隐洲还记得沈晗霜和江既白之间那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他不知道他们相识于何时,何地,何种情景。对于他们之间的一切,祝隐洲几乎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即便沈晗霜和江既白这些年来并无太多来往,甚至连见面的次数都绝不算多,可他们相处时的氛围总是融洽而舒适的。
他们之间从没有争执与矛盾,有的只是信任与那些看似淡如水却也满含真挚的东西。所以像是在为女学编写书册这样重要的事上,沈晗霜除了家人之外,便唯独只再找了江既白帮忙。
整颗心都挂在沈晗霜身上,祝隐洲如何会察觉不到江既白对沈晗霜的心思,又怎么会看不出沈晗霜对江既白的欣赏?
而且江既白从未让沈晗霜失望过,也从未忽略过她,伤害过她。他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的东西,全都是明亮的,诚挚的,摆得上台面的。
祝隐洲曾经做错过的事情,江既白一件都没有做过。
同样对沈晗霜怀着私念,可比起他,沈晗霜的家人应也更愿意接纳像江既白那样的男子成为那个能与沈晗霜携手余生的人。
若江既白去沈家提亲,沈家人会同意吗?
沈晗霜……会同意吗?
心底某个角落闷疼得厉害,让祝隐洲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只能不停地挥鞭催促着身下的马匹,想让它快些,再快些。
他想立即见到她,一刻都不愿等。
*
沈晗霜今日一直在为女学择选合适的女夫子,这会儿才刚忙完。为了犒劳一下自己,沈晗霜和余南栀打算一起去买新式的花糖。
走在西市里时,沈晗霜和余南栀都发现周围有不少人在打量她们,还不时有人对视一眼,背过身去在她们听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语些什么。
她们还很快便意识到,这些人并不是在看她们,其实每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都落在了沈晗霜身上。
因为近来江既白常去沈家,长安城中议论纷纷,沈晗霜其实已经算是习惯了这些带着揣度与猜测的目光,她从未理会过。但不知为何,今日那些目光似乎格外多。
沈晗霜并未放在心上,她一面和余南栀一起四处逛着,一面猜想祝隐洲忙完从宫里出来后或许会来接自己。
她们经过的地方,有人颇感兴趣地低声议论着——
“她这会儿怎么不在沈家?”
“不是听说今日江首辅要去沈府提亲吗?”
“难道是有人乱传的?”
“但我觉得那消息很可信,听说太子亲兵围了江府,显然是那位着急了……”
“不要命了!谁的闲话都敢乱说!”
几人倏地噤若寒蝉,收了声不再多说什么。
耳力极佳的断云虽然隔得远,却也都听清了。他心神沉敛,更加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今日殿下进宫去了,他被留了下来,一直跟在太子妃身后,防备着以免有任何异状发生。
城中几乎无人不知,太子近卫成了沈家的车夫,每日驾着马车送沈晗霜去往各处。
断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相反,这意味着殿下对他的重用。比起还护卫在江首辅身边的收雨,断云觉得自己如今的差事要有意思多了。
可今日城中的情况很不对劲。
那些传言几乎全城都是,旁人不敢当着沈晗霜的面高声议论什么,断云却听到了不少他们私下里说的话。但断云要护卫在太子妃身边,在殿下返回之前不能离开,便只能暗中召了其他人去调查。
眼下断云已经得知是北达国的人在背后捣鬼,且收雨刚杀了那位北达国的将军,阿弥尔。
他只能先做好分内事,至于其他的……只有等殿下回来再说了。
话说回来,近来殿下和太子妃相处得不错,若江首辅当真去沈家提亲,太子妃应该……不会同意吧?
断云暗暗期待着。
和余南栀挽着手一起从店里出来时,沈晗霜唇边带笑,眉眼间的神色似是在放松里还带着些没来得及散尽的羞意,看起来她心情很愉悦。
断云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太子妃的心绪并未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影响。若是殿下回来后看见太子妃因被那些议论搅扰而心情不悦,他可能也是失职之罪。
而在不远处,已经到了却并未现身的祝隐洲也看清了沈晗霜脸上的笑容。
他此时想不到别的,只控制不住地猜想着,沈晗霜是不是因为听闻了江既白要去沈家提亲的消息,所以才会笑得那样好看,眉眼间还带着羞意。
断云敏锐地察觉出一道沉凝的视线正朝这边看来,但循着直觉却找不到那道视线的来处。
他敛眸定神,暗中打了个手势示意隐在暗处的人仔细在周围排查,自己也加强了戒备。
沈晗霜和余南栀又在另外几家店里买了些东西,便准备回府了。
择选女夫子的事须得慎之又慎,还需要花上两日才行。是以她们约定了明日继续。
沈晗霜上了马车后,断云语气如常地恭声问了一句:“沈姑娘,是回沈府吗?”
“对,有劳你了。”沈晗霜温声道。
祝隐洲这会儿都还没来,沈晗霜猜测今日让他进宫的那件事许是很重要,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她便也不在外多耽搁,打算回去和家里人一起用饭。
余南栀照例先看着沈晗霜上马车后才往余家的马车走去。
但她还没走近自家的马车,便忽然看见了什么,心里猛地一提——
沈家的马车刚行出不远,便有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跃了上去。驾着马车的断云当即便飞快拔出了剑,却又生生止住了动作。
余南栀也在看清那人后松了一口气。
是太子。
但让余南栀意外的是,在那辆马车消失在转角之前,原本驾着车的断云从行驶中的马车上离开了,太子替下了他原本的位置。
太子为何反常地不进去与沈晗霜见面,反而当起了车夫?
近来余南栀每日都在沈晗霜身边,知道沈晗霜是信任太子的,太子待沈晗霜也无微不至,细心体贴。余南栀虽然觉得太子的做法有些奇怪,却也觉得应不会出什么事。
马车自出发后便平稳地行驶着,没有任何异样,是以坐在车内的沈晗霜一无所觉,并不知道驾车的人已经换成了祝隐洲。
沈晗霜正将刚买来的花糖从店铺常用的油纸里换到自己近来习惯随身带的小糖匣里。
冬日糖不易融化,沈晗霜会比其他时节更喜欢也更常吃糖。寻常包裹糖粒的油纸占位置,不易随身携带,祝隐洲便仔细画了图样后让匠人制了这个小匣给沈晗霜装糖。
小糖匣整体做得很玲珑精致,圆滚滚的,外围是雕刻镂空的花纹,用银细链将其佩在腰间还可当一样饰物,瞧着灵动又漂亮。若在表面其中一朵花的花蕊上按一下,密闭的小匣便会打开,里面可以装一些小粒的花糖,差不多够沈晗霜和余南栀一日的份量,偶尔还会被祝隐洲讨去一两粒。
除了沈晗霜常买的那几种花朵模样的糖粒以外,今日她还买到了一些新出的被制成了小枫叶样式的糖,晶莹剔透的红色,好看极了。
她曾和余南栀随口说过一回,这家铺子能将各种花型的糖粒做得既好看又好吃,但从没有做过叶子模样的糖。当时祝隐洲也在旁边。
这还没几日,这家铺子不仅头一回有了叶子样式的糖,还是沈晗霜喜欢的枫叶。
沈晗霜猜测,这或许也是祝隐洲促成的。
祝隐洲近来一直没去上朝,日日跟在她身边,看着似是很清闲。毕竟就在她吃糖这一件小事上,祝隐洲都花了不少心思。
但沈晗霜其实知道,祝隐洲并没有因为养伤而就此懈怠下来,夜里回王府后他还是会看很多折子和军报。所以沈晗霜为了开办女学而关注朝中政事时,他能信手拈来地同她说那些最新的动向。
也不知道祝隐洲的伤势恢复到什么地步了。养伤是件要慢慢来,急不得的事情,祝隐洲没有提起,沈晗霜也没有特意问过。
但看着祝隐洲没有像在洛阳行宫时那样继续消瘦下去,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虚弱了,沈晗霜已能放心许多。
祝隐洲近来偶尔会用伤口疼的理由在她面前装可怜,想让她能多关注他一些,沈晗霜便多少能猜到他的伤口恢复得应算顺利,否则他反而会对自己的伤势绝口不提。
思及此,沈晗霜觉得或许明日见到祝隐洲后可以问一问他的伤恢复得如何了。
将小糖匣装满后,沈晗霜把包着其余糖粒的油纸叠好放到了一旁。
不知是不是她今日买的哪样东西带了一阵柔和的浅香,就萦绕在沈晗霜身边,闻着让人觉得心神舒缓。沈晗霜不知不觉便放松了下来,慢慢便有些倦了。
她侧躺在马车内,缓缓睡着了。
再醒来时,沈晗霜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陌生是因为此处并不是她在沈府明溪院中的卧房,虽然很像,但床榻上被褥和软枕的纹样都不是春叶昨晚才帮沈晗霜新换上的那种,而是……红色的喜被。床帐上也绣着大婚时用的那些吉祥纹样。
而沈晗霜之所以还觉得熟悉,不仅因为这里和她的卧房很像,还因为沈晗霜其实曾见过同样的喜被和床帐。
在她和祝隐洲成婚的那日,王府明溪院内卧房的床榻便是同样的布置。
沈晗霜记得自己在马车上睡着了,可她丝毫不知自己是如何到了这里。
若只是睡着了,被从马车内带到别的地方,沈晗霜早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