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隐洲原本打算,若沈晗霜因子嗣挂怀,他便同她解释此事,告诉她来日方长,他们不必急着要孩子。否则便也不必刻意提起。
他一直以为沈晗霜这三年来并不在意是否有孕,是存着顺其自然的心思。
却不知道,其实是因为她自己一直在服用避子汤药。
沈晗霜为何自三年前便开始有意避子?
也是不想太早有孩子,还是说,只是不想同他有孩子?
祝隐洲对子嗣一事并无任何执念,可没来由地,他心底某个角落倏地觉出一阵钝痛。
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觉让祝隐洲顿住脚步,神色空茫。
他为何会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
洛阳城中,明府。
沈晗霜的外祖母请了女医方氏来为她诊脉。
方氏甫一收回手,老夫人便连忙问道:“如何?我这孙女的身子可还好?”
“看把老夫人心急的,竟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女医方氏年轻时曾受过明家的恩,多年来一直在照看老夫人的身子,两人关系熟稔,言语间便也没那么多规矩和客套。
老夫人笑着道:“自家的孩子,肯定自己疼。”
她一直记得当年沈晗霜刚成婚便写信回来,同她要了那副避子汤的药方。
小辈的事她不便多加干涉,但后来每回沈晗霜来洛阳,老夫人都会请方氏为她诊一诊脉,确认沈晗霜长期服用的那副汤药不会对她的身子有任何损害。
方氏自然明白老夫人关心的事,出言宽慰道:“这丫头的身子好得很,你心疼归心疼,可别反而太过忧虑,伤及自身。”
闻言,老夫人才终于放下心来。
方氏又问沈晗霜:“你最后一次服用那药,是何时?”
“六月初七。”沈晗霜柔声答道。
方氏点了点头,态度温和地说:“既然不用避子了,那药便不必再喝了,我另给你开一副养身的方子。”
为了让沈晗霜不必深居简出,更不必以守孝的规矩限制自己,明家没有刻意瞒着。是以洛阳城中不少人都已知道沈晗霜同新太子和离一事。
沈晗霜答应下来,又请女医为外祖母看看。
方氏仔细诊了老夫人的脉之后,正色叮嘱道:“少贪嘴,不许再私下饮冷酒了。”
老夫人偷觑了沈晗霜一眼,底气有些不足道:“也没多饮……”
沈晗霜握住外祖母的手,认真同女医道:“我看着外祖母,绝不许她偷偷饮酒。”
“你这次回来长住,老夫人心里高兴,应会愿意听你的。”
深知老夫人唯独愿意听她这个外孙女的话,方氏故意说道:“若她不听,你便早些回长安去,不管她了。”
老夫人失笑道:“你就知道用我孙女来拿捏我。”
沈晗霜出嫁前,总是三月住在长安,三月住在洛阳,交替着陪两位老人。
她嫁人后,虽也常回洛阳,但每次都不会住太久。老夫人心里很是记挂,却从不会在她面前显露,以免惹她伤感。
如今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终于又回了家,老夫人心里高兴,可又担心沈晗霜与祝隐洲和离后,心里还藏着事。
三年来,一直到六月初七,叛党逼宫前一日,沈晗霜都还在服用那副避子汤药。
这既说明她和祝隐洲之间时常亲近,又说明,她一直都无法得偿所愿,得不到祝隐洲的心,所以才不愿与他之间多添一份无法割舍的关联。
旁人或许觉得沈晗霜和离的决定来得太突然,老夫人却知道,只是一点一点越来越失望,终于彻底死心了而已。
只在床榻之上亲密无间,心却隔得太远,这样的夫妻关系,如何能长久?
是以待方氏走后,老夫人才温声问沈晗霜:“当真对那人死心了?”
沈晗霜顿了顿,语气如常,唇边带着轻柔笑意道:“都过去了。我现在一身轻,这样很好。”
这是沈晗霜回洛阳以来,外祖母第一次提起此事。她知道外祖母担心自己,便也毫无隐瞒。
她的确已经放下了。
走出有祝隐洲在的那一方天地之后,沈晗霜才回忆起,在心悦他之前,其实她原本过得很轻松。
没有那些心不由己的愁绪,有家人和友人作伴,日子平淡幸福,随心顺遂。
见沈晗霜不似强颜欢笑,老夫人才道:“往事已矣,不必再放在心上。”
“外祖母会帮你再物色一些好儿郎,定比你祖父那个老古板的眼光好。”
“即便不论婚事,多出去认识一些人也好,不必整日都陪着我这老婆子。”
洛阳是富庶之城,不仅有许多新鲜事物,且民风开放,男女之间的正常来往并无不可。
老夫人觉得孙女正是最好的年纪,大可活得更随心一些,就像嫁进平南王府前一样。
沈晗霜亲昵依恋地倚在外祖母肩上,软声撒娇道:“我每日都想赖在您身边,您可不许赶我走。”
老夫人心里软和,眉目温柔,抬手轻轻抚了抚沈晗霜乌黑的长发。
她年纪大了,还不知哪日躺下便再也起不了身。她只盼着沈晗霜能过得顺心,其余的,她都不在乎。
不管是世子还是太子,王府还是皇宫,即便是人人都想要的好婚事,只要沈晗霜不想要,老夫人都会随她心意。
今后,若沈晗霜还有心寻一人相伴余生,老夫人会支持她的所有决定。
若她已不想再触碰男女情爱,明府也永远都是她的家。
老夫人午睡后,沈晗霜才回到自己的明溪院。
无论她在沈家还是明家住的院子,都叫“明溪院”。
当年沈晗霜的父亲和爷爷因辞官一事大吵一架后,便带着她的母亲和襁褓中的她离开了沈家。
沈晗霜在洛阳的外祖母家长大,自那时起,离父母的院落最近的明溪院就是她的。
后来,爷爷也命人在沈府为她布置了个一模一样的明溪院。这样一来,她离开洛阳回沈府住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习惯的。
而沈晗霜嫁进王府那日,发现喜房竟也在明溪院中。
不仅名字相同,且大到各间屋子的朝向与外观,小到一处盆栽和花瓶的布置,都毫无差别。甚至连蜿蜒围绕在院后的清溪都有。
大婚当日,对这桩婚事满心期许的沈晗霜曾以为王府中的明溪院是祝隐洲的安排,还曾想着,他虽看着冷淡,但内里还是细致温柔的。
只是,第二日她便得知自己只是祝隐洲退而求其次的结果。
她也就没有自取其辱地去问他了。
后来听王妃提起,平南王府的明溪院是完全按照沈府送来的图纸还原的,沈晗霜便知应是爷爷提前做了安排。
不管她是几岁的孩童,还是已经嫁做人妇,只有家人才会在意她住得舒不舒心,习不习惯。
至于祝隐洲……
他即便有这些回转温柔的心思,也不会是对她。
还好,及时从这段本不该开始,也不属于她的婚姻里抽身后,她原本拥有的这些幸福都像最初的这座明溪院一样,还在原处,仍属于她。
第17章 故人往事
翌日清晨。
明溪院里的那棵石榴树植株高大,长势很好,明显是一直有人精心照料着。
正是石榴花盛开的时候,茂密的枝叶间点缀着鲜艳的红色花朵,看着便让人心情不错。
明姝雪一大早便来明溪院找沈晗霜,见她正站在石榴树下抬头瞧着什么,便笑着上前打趣道:“表姐,这石榴树还在开花,果子还没影儿呢,你这就馋了不成?”
明溪院里的这棵石榴树年年结的果子都个大皮薄,石榴的籽小且软,味道清润甘甜,沈晗霜和明姝雪都很爱吃。
沈晗霜从善如流地回道:“你若不馋,今年的果子可就都是我的了,不给你分。”
她并非每年秋季都恰好在洛阳,若石榴果成熟时沈晗霜在长安,明家便会将明溪院里成熟的果子挑出最好的那些送去沈家或平南王府。
虽然沈家和王府的明溪院里也有差不多的石榴树,结的石榴也都很好,但明家每年都不会让沈晗霜错过这第一处的明溪院结的果子。
因为这棵树是当年沈晗霜的父母带着她一起种下的,意义更特殊些。
明姝雪自然也知道此事,收起调侃的语气,认真道:“这些原本就都是表姐的,我不会同表姐争。”
沈晗霜顿了顿,有些意外:“我说笑的,你怎的还当真了?一树果子而已,哪里值当说争与不争的?”
明姝雪没再说什么,只转而笑着问:“那只胖狸奴又不见了吗?”
沈晗霜有些在意表妹方才那句话,但没有当即追问,只顺着她的话继续道:“应是又去表哥院子里了。”
“小没良心的,表姐才几个月没回来,它就又忘了谁才是它的主人了。”明姝雪忍不住控诉。
沈晗霜失笑道:“我不常待在府里,自然是谁喂它,它就亲近谁些。”
那只狸奴虽是沈晗霜去年回洛阳时从外面捡回来的,但没多久她就回了长安。表哥便将那只狸奴接去了他自己的院子里养着。
后来沈晗霜再回明家,那只狸奴偶尔也会来明溪院里待上片刻,但明显还是更喜欢表哥明述柏的院子。
回忆起捡到狸奴时的场景,沈晗霜心神微顿——
当时,是在从沈晗霜父母的衣冠冢回明家的山路上,祝隐洲同她一起遇到了那只奄奄一息的狸奴。
她有心将它救下,又担心一向喜洁的祝隐洲会不喜这些四处游荡的活物。
但出乎沈晗霜意料的是,她还未出口询问,祝隐洲便沉默着先一步将那只狸奴抱了起来,同她一起将它带回了明家,寻人救治。
如此算起来,虽是沈晗霜在明溪院里养着的,但其实应是祝隐洲将这只狸奴捡了回来。
祝隐洲待人冷淡,但对这只狸奴,他难得还有几分耐心。
后来祝隐洲虽从不许它再近身,但它作乱撞翻了他的笔架时,听见动静连忙赶过去的沈晗霜发现祝隐洲不仅并未生气,还用毛笔的笔尖轻轻点了点狸奴的眉心。
那时他眼眸微垂,看着它的眼神似无奈,又似宠溺。
这样亲昵熟稔的动作,他们夫妻三载,都不曾有过。
沈晗霜当时还曾因这只小狸奴暗自吃味,觉得在祝隐洲心里,自己比不过它。
如今回头看,沈晗霜只觉得那时当真是被情意蒙蔽了双眼,竟将自己放得那般低,一切都以祝隐洲的态度为准绳。
她并非是需要他来拯救或饲养的活宠,也不缺那一丁点虚无缥缈的垂怜和宠溺。
沈晗霜不再回忆往事,挽着明姝雪走到石榴树下的一处,饶有兴致地同她说:“当年我和爹娘一起埋的酒就在这下面,挑个心情好的时候,我们挖出来一起尝尝。”
明姝雪也欢喜道:“好!但一定要瞒着祖母和父亲,不然我们就没得喝了。”
“舅舅和外祖母的院子里也有,”沈晗霜解释道,“他们那儿比我这里还要多些。”
当年沈晗霜的父母一时兴起,亲自在家里酿酒,不仅和沈晗霜一起在她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埋了酒坛,也在母亲和兄长的院子里悄悄藏了不少。
“这些年不曾听外祖母和舅舅提起过,他们许是还未发现此事。”沈晗霜猜测道。
当年沈晗霜的父母屏退旁人,带着她悄悄去那两个院子里埋酒时,外祖母和舅舅都在外地。等他们再回来,院子里的土早已被还原了。
明姝雪的眼里霎时多了几分期待和狡黠,她大着胆子提议道:“那不如我们偷偷把酒挖出来?”
“准备去何处偷酒?”沈晗霜还未回答,一道温和的男子声音便先自她们身后响起。
明述柏暂时忙完了城中商铺的事,才抽出空来见沈晗霜和明姝雪。
明姝雪面色一变,赶在表姐开口前道:“哥,你听错了。”
明述柏走近,看了她一眼,并未拆穿,只提醒道:“别捣乱,小心父亲回来后又罚你抄书。”
“只要你别告状,父亲就什么都不会知道。”明姝雪小声嘀咕。
“我何时告过状了?”明述柏反问道。
“分明是你自己每次做了坏事都只顾头不顾尾,才会让父亲抓住错处。”
见明姝雪目光躲闪不再辩白,明述柏才温声提起自己的来意:“书局里新上了不少话本,我挑了一些给你们带回来。”
“其中几本有几分趣味,闲来无事的时候可以解解闷。”
话音落下,跟在他身旁的小厮抱着厚厚一摞话本上前。
沈晗霜和明姝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可置信——
除了账本外一向只读圣贤书的明家大公子竟也有翻看话本的时候!
明姝雪自然清楚兄长的心思,却故意笑着问他:“哥,你是不是中邪了?”
明述柏觑了她一眼,不理会她话里的调笑,递出手中一个用沉香木雕的盒子,继续道:“这是一斛螺子黛,你们分了用着试试,若觉得好,我命人再去买。”
螺子黛出自波斯,此物珍贵稀少,有市无价。那个与明家有些生意往来的波斯商人手中也只这一斛。因出得起价的人实在不多,他又不想砸在手里,便拿到了明述柏眼前。
若两个妹妹用着觉得好,明述柏便想法子再买一些回来。此物虽价高,但明家也并非用不起。
这下,明姝雪和沈晗霜就更意外了。
不仅是话本,明述柏今日竟还带回了女子画眉用的螺子黛。
明姝雪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笑盈盈地说:“我不爱用这个,姐姐都留着便是。”
这么好的东西,姐姐生得最是漂亮,让姐姐用,明姝雪光是看着就高兴。
沈晗霜却不同意:“你若不要,那我便也不要了,让表哥拿回去自己用。”
沈晗霜以前便发现,表妹似乎总事事都要让着自己。自她从长安回来后,就更明显了。
见表姐坚持,明姝雪也只好先应下。
但她仍打算等姐姐的那份用得差不多了,再把自己的这份送过来。
沈晗霜从明述柏手中接过那个装着螺子黛的沉香木盒。
她在长安时曾听刑部尚书之女余南栀提起过,一斛螺子黛价值两百金。用得起螺子黛的人不多,且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即便螺子黛的颜色再正,用着再好,可什么眉毛值得花这么多银钱来描画?
沈晗霜便同明述柏道:“此物实在价贵,以后表哥别再破费了。”
“不妨事,家里不缺这些身外之物。”明述柏温声道。
因为懒于上妆、卸妆的种种步骤,除了宴席等场合,沈晗霜平日里鲜少化妆,至多只会描眉。
昨日也是因为思及此,明述柏才会买下那个波斯商人手里的螺子黛。
他没在此事上多言,转而提醒沈晗霜和明姝雪:“近日洛阳城中人心惶惶,你们外出时不要忘了带些人护卫在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