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经沈晗霜推荐的那位女医开方调养后,身有弱症的林夫人身体康健了许多,气色也好了不少。
沈晗霜笑着回道:“我们一切都好,伯母可还习惯洛阳这边的生活?”
林夫人虽在静养,却也知道外面发生了些什么,是以她意有所指道:“我倒没什么不习惯的,洛阳的水土与长安也没多大差别。”
一旁的明姝雪立即意识到林夫人是在说那三位曾经“水土不服”的贵女。
沈晗霜也有所察觉,看向林远晖,隐晦地低声问道:“你查到了什么?”
林远晖面色如常地颔了颔首,却另起话题,笑着对沈晗霜说:“我该去看望府上的长辈,有劳你为我引路,再请明姑娘带我母亲先过去?”
“好。”沈晗霜答应下来。
沈晗霜猜林远晖应是有正事要与爷爷说。
不少人都知道她爷爷来了洛阳,但林远晖是武将,若没有恰当的理由便来拜访,落在旁人眼里恐怕会招惹一些猜测。
但今日有寿宴为名,林远晖来明府也是顺理成章。至于他来之后见了谁,又说了些什么,旁人即便有所猜测也不能说他不该来这一趟。
林远晖跟在沈晗霜身旁往沈相住的院子走去。
在路上时,见近处无人,林远晖压低声音同沈晗霜说道:“我父亲和太子的手下都追查到,那伙半路劫杀官眷的山匪不仅与皇后有关,还与北边有关。”
沈晗霜下意识蹙了蹙眉,有些难以置信:“北边?你是指……北达国?”
北达国与我国多年交战,先帝在时更是多次派镇西将军和自己的次子平南王去北边,不惜掏空国库也想要将北达国的国土收入囊中。如今虽然并未起战事,可两国之间的邦交仍然并不算友好。
新朝初立,国库空虚,朝中又正要推行变法,无论如何都不是再起战事的时候。百姓们需要安居乐业,国家也需要休养生息。
沈晗霜曾猜测皇后是否与爷爷的政敌陈相有所勾结,却不曾想,她竟是沾了北达国那边的人吗?
林远晖“嗯”了一声,只点到为止,没再与沈晗霜多提此事。
皇后格外疼爱沈晗霜的事如今几乎是人尽皆知,林远晖是想尽可能早地让沈晗霜有个心理准备——皇后虽并无可倚靠的母家,却有通敌之嫌。
这个消息还被林远晖的父亲和太子按在手心里,并未贸然递到陛下面前去。但林远晖的父亲写了密信过来,让他先将此事告知沈相,好从长计议。
扳倒一个通敌的皇后并不算什么,但若能趁此机会在不起战事的前提下重创北达国,便能为即将到来的变法一事争取更多的时间。
是以林远晖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来明府参加这场寿宴。
而即便没有这些事,林远晖今日也会来明家。
林远晖已有一段时日不曾与沈晗霜说过话了,他想见她。
“我和母亲带来的那些东西里,不仅有为明老夫人准备的寿礼,也有给你的。”
“我过会人便让人送去明溪院?”
沈晗霜犹豫了一息,轻声说道:“不年不节的,怎么又给我送这些?”
中秋节时林远晖也是这样,不仅给沈晗霜的外祖母、舅舅、表哥和表妹备了中秋礼,也为沈晗霜准备了。那时有节日为名,沈晗霜也给他回了礼。
但今日……沈晗霜觉得自己不该收,也不知该怎么回礼。
林远晖听出沈晗霜话里的顾虑,他状似自然道:“都是母亲耳提面命让我准备的,说是谢你帮忙推荐的女医,她近来感觉自己的身体好了许多。”
爷爷住的院子已经到了,沈晗霜便没再与他说此事,只在心底无声叹了一口气。
虽然林远晖和她已在他生辰那日便把话说开说透了,但长久以来的习惯,或许并不是说没有就能没有的。
思及此,沈晗霜心神微顿。
长久以来的习惯并不是说没有就能没有的。
那……她呢?
沈晗霜敛回心神,继续往前走了些,朝一直守在院外的护卫说道:“去同爷爷说,林小将军来了。”
若是私事,沈晗霜带着林远晖进去便是了。可今日他是为了正事而来,沈晗霜不好过多参与,便只让护卫先进去通禀。
林远晖早已是名副其实的林将军,但为了与他的父兄做区分,旁人提起他时还是常说“林小将军”。
待护卫得了沈相的命令将林远晖带进院子后,沈晗霜便也不再多留,转而往外祖母的云松斋走去。
寿宴快要开始了,担心长辈们聊起来便忘了时辰,沈晗霜得过去一趟,以免今日的老寿星错过了她自己的寿宴。
但沈晗霜还未走到云松斋,便在一处假山旁遇到了祝隐洲。
看方向,他应刚从外祖母那边过来。
祝隐洲也看见了沈晗霜。
见沈晗霜似是有意想要避开他,祝隐洲快步走近,先开口与她说道:“我刚才去看望过老夫人。”
沈晗霜朝他福身行了一礼,有礼有节道:“多谢殿下今日来府上为民女的外祖母贺寿。”
祝隐洲下意识抬手扶起沈晗霜:“不必再向我行礼。”
沈晗霜微退了半步,避开了两人肢体间的接触。
甫一垂首,沈晗霜便看见祝隐洲仍佩在腰间的香囊和玉佩。
当时外祖母亲眼见过沈晗霜亲手绣这枚香囊,也知道她特意寻来这枚玉佩是为了送与祝隐洲。
方才他去云松斋时,外祖母应也看见了这两样东西。
沈晗霜面上不显,却在看见他的右臂时目光微顿。
犹豫了几息,沈晗霜还是问起了祝隐洲的伤势:“殿下手臂上的伤如何了?”
祝隐洲的眸子一瞬不错地锁着她的神色变化,不答反问道:“你不因为那晚的事而厌恶我吗?”
她还愿意问起他的伤势,是否便代表着,她并未因为他那晚拙劣的苦肉计而对他心生厌恶?
沈晗霜看向祝隐洲,有些不解道:“民女应该要因为此事而厌恶殿下吗?”
祝隐洲这事做得不理智,也过于冒险,沈晗霜虽不赞成,心底却并未因此便觉得他是多么令人生厌的存在。
厌恶吗?
沈晗霜垂着眸子思忖了几息,觉得自己应不曾对祝隐洲有过这种情绪。
祝隐洲静静地凝视着沈晗霜。
他看得出,沈晗霜应正在思考着什么。
会是与他有关的事吗?
还是说,她想起了别的什么人?
是同样受了伤的江既白吗?
还是老夫人方才正在挑选的那些画像中的适龄男子?
或者说,是刚才与她见过面的林远晖……
祝隐洲心里一紧,下意识往前迫近了一步,将沈晗霜困在自己与她身后的假山之间,随即微微俯身,眼神沉静地与她平视。
让她眼里只看得见自己,也只有自己的身影。
祝隐洲心底只有这一个迫切而强烈的念头。
沈晗霜因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心里猛地一跳。
“你……”
她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却又退无可退,避不开祝隐洲此时那种似有灼热实质的眼神。
白日里,沈晗霜从未这样近地与他对视过。
离得如此近,沈晗霜本该觉得有压迫感与不适,可她只看清了祝隐洲眼底的挣扎与犹疑,忐忑与不安,也看清了他眸中化不开的思念与眷恋。
与他一贯的冷淡平静不同,也与他在榻间的欲.色不同。
那竟像是一双蓄着千言万语的,很会爱人的眼睛。
祝隐洲还什么都没说,沈晗霜却莫名觉得自己已经知晓了他心底那些纷乱的思绪。
沈晗霜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想错了。
“我不想让你总称呼我为‘殿下’,也不愿见你总对我行礼,拒我于千里之外。”
祝隐洲的声音仍然沉稳,但只他自己知道,与沈晗霜离得这样近时,他的心其实早已乱了。
“但我更不想委屈你,强迫你。”
“理智告诉我,应该尊重你的决定,顺着你的心意。来日方长,我该循序渐进。可心底另一道声音告诉我,无论有再多的来日,你都只想避开我,远离我。若我逼得太急,靠得太近,你只会越来越厌恶我。”
祝隐洲的声音不自觉越来越沉,也变得有些哑。
他似是在自问,又似是在虔诚地求一个答案:
“满满,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重新看向我?”
听清祝隐洲的话和他对自己的亲昵称呼,沈晗霜心神微滞。
满满。
这是沈晗霜的父母和沈晗霜一起给她取的小名。
圆圆满满,别无欠缺。
这是沈晗霜的父母对她的期盼与祝愿。
父亲更喜欢“圆圆”这两个字,说是一听便能让人知道这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但沈晗霜和她的母亲都更喜欢“满满”。父亲自然会顺着她们。
仅是想起这两个字,沈晗霜脑海中便能回忆起父亲耐心温和地哄她,母亲温柔宠溺地唤她时的场景。
但她很早便失去了自己的父母,人生不再圆满。
她的父母被洪水带走后,沈晗霜每次听见家里人唤自己的小名,便会忍不住难过。但为了不让家人们也被自己影响,沈晗霜儿时会强作无事。
可她还是个孩子,其实藏不住太多情绪。为了不让年幼的沈晗霜时常因想起已经不会再归家的父母而心情低落,家里人便不再用这个小名唤她,只将这个名字留作是她和她父母间的共同记忆。
慢慢长大后,沈晗霜已经接受了父母的离去。她仍会长久怀念,却已经不会再因为一个小名而觉得难过了,但她也并未有意再与家人说重新用回这个小名。
去年与祝隐洲一起去为她的父母祭扫回家的途中,沈晗霜不经意想起了“满满”这个小名,曾随口同祝隐洲提过。
他竟记下了。
此时,还这样唤她。
第61章 周五一更
这是沈晗霜第一次听见除了自己家人以外的人唤她的小名。
即便是两人曾经最亲近的时刻, 这两个字也不曾从祝隐洲的唇齿间掠过。
可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祝隐洲方才那个问题。
祝隐洲该怎么做,才能让她重新看向他?
这个问题,真的会有什么答案吗?
起码沈晗霜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样的答案。
幸好, 她还不需要给出回答,便瞥见春叶的身影正从远处走来, 看起来也是要去云松斋那边的。
沈晗霜抬眸看了一眼祝隐洲,顿了顿, 还是伸手推开了他, 将他留在假山后, 自己则绕出去快步走向了春叶。
“姑娘,我终于找着你了。”
春叶的语气有些着急,“皇后娘娘身旁的嬷嬷来了明府,说是代皇后娘娘来为老夫人贺寿的。”
沈晗霜很快反应过来, 同她说道:“我先过去,你去接外祖母过来,一起谢恩。”
舅舅和表哥他们应已经在那个嬷嬷面前了。
虽然今日寿宴的主角是沈晗霜的外祖母,但若来贺寿的人代表着国母, 即便是老寿星也得亲自出来迎接、谢恩。
在外人看来这应是皇后娘娘对明家,对明老夫人的抬举与重视。但明家人已经得知了皇后和善面容下的蛇蝎心肠,再是如何恭敬地谢恩,都只是不得不为之的违心之举。
沈晗霜原本很不喜欢应付这些事, 但不知为何, 此时她心里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她下意识回过头,朝方才的假山那边看去了一眼。
春叶有些疑惑, 也跟着看过去:“怎么了?是那边有什么人吗?”
沈晗霜摇了摇头, 柔声道:“你快去云松斋,扶着点外祖母, 别让她走得太快了。”
为了不落人口实,让人抓住什么把柄,受了皇后赐礼后向皇后谢恩是不得不尽的礼数,即便皇后没有亲临。但沈晗霜还是会将外祖母的安危放在首位。
往正厅去时会途经方才祝隐洲与她停留过的地方,沈晗霜重新走近时,祝隐洲已经离开了。
沈晗霜步伐未变,继续往前走去。
但她心里却隐隐有些不解:祝隐洲方才为何会忽然与自己说那些话?
将他心底的挣扎与犹疑,期盼与顾虑都剖开了摆在她面前,让她听见,看见。
祝隐洲那时甚至是有些急迫地想让沈晗霜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是看见外祖母那里的那些男子画像了?还是外祖母同他说了什么?
沈晗霜一时也没有答案,但她很快平静心绪,赶去了正厅。
她先与舅舅、表哥和表妹一起,向那位代皇后送来寿礼的嬷嬷谢了恩。
沈晗霜的爷爷已经和林远晖谈完了正事,此时也过来了。与赶来的明老夫人一起叩谢了皇后的赐礼。
嬷嬷态度温和道:“见沈姑娘气色很好,奴婢回去后也能同娘娘交差了。”
“多谢娘娘挂怀。”沈晗霜面带笑容,不出错地应道。
话音刚落,沈晗霜便觉得自己近段时日以来实在是说了太多遍这句话了。
若皇后是真地挂心她便也罢了,可皇后明着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这种违心的场面话说多了,沈晗霜自己都觉得有些烦。
离开安王府,离开京城那种身份分明的地方,沈晗霜本以为自己就不用再恪守这些礼仪规矩了。
没想到因为一场秋祈,比之以往,竟有更多规矩要守。
也不知现在的皇后还能当多久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