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那时便说很喜欢那棵桂花树,还说今后年年都可以用它开的花来做花蜜、做月饼。
只是今年嫂嫂离开了王府。
祝寻明白,嫂嫂在信上提起那棵桂花树,并非是为了忆往昔,或许也并非当真想在洛阳明家的明溪院中再种一棵。
嫂嫂是想让他知道,虽然近来发生了种种事情,但她待他,不会有任何不同。
将那封并不长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祝寻混乱迷茫的心已经慢慢静了下来。
若嫂嫂是如此,那……父兄呢?母亲呢?
他忍不住想道。
*
夜深时,御书房内。
自从得知齐氏用短箭伤了祝隐洲,并致使他染上了梦欢散的药瘾,皇帝便一直坐在书案旁,沉默地思索着什么。
他本以为,若命人将齐氏带回长安受审,自己或许能以她曾生育皇子为由,留她一条命。
他和齐氏可以死生再不复相见,他却无法亲自下令杀了次子的生母。
即便她本就带着并不纯粹的目的走进这个家,即便她是敌国的细作。
可皇帝没想到,齐氏察觉身份败露后会那般干脆利落地决定逃离,不仅曾想将被她当作亲生女儿疼爱的沈晗霜一并带走,还不惜对他的长子用那样狠毒的手段。
那是他和发妻唯一的孩子,已经因为儿时的经历养成了无法与人亲近交心的性子,如今还因为齐氏染上了动辄要人性命的药瘾。
又一次,他没能护住自己的孩子。
因为齐氏,他的两个儿子都受了伤。只是一个伤在身上,一个伤在心里。
皇帝的手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明显,昭示着他心底那些难言的情绪。
不远处放着的是北达国的可汗前不久又遣人送来的信。
先帝在位时,两国曾交战多年,一直不曾议和。近几年两国之间虽然暂时休战,但边陲之地仍然不时会有一些小的动乱与摩擦。
而皇帝即位后,北达国的可汗便一直想派遣使臣来访,还曾多次透露出想要促成两国和亲的意愿。皇帝一直没有点头。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眼下齐氏留下了一个烂摊子,无论是为了国事还是家事,他都要将其料理干净。
思及此,皇帝沉声唤守在门外的内侍:“去将沈相和江首辅请来,就说朕与他们有要事相商。”
宫外。
江家的马车和沈家的马车在长街上相遇,江既白从车内出来,转而借着灯笼的亮光走上了沈相今夜乘坐的马车。
见沈相神情凝重,江既白隐有所感,温声问道:“可是洛阳那边出了什么事?”
长安这边的各处动向都在他们的掌握中,应不至于让沈相露出此时的神色。
沈相已从沈晗霜写给他的信中得知了祝隐洲身染梦欢散药瘾一事。他思忖了几息,没有对江既白隐瞒,同他转述了沈晗霜在信上说的事情。
江既白听完后蹙眉问道:“殿下因为北达国的细作受了伤,陛下此次若愿允北达国使臣来访,或许会有所图谋。”
他和沈相都已对今晚的召见有所猜测。
“人命。”沈相言简意赅道。
皇帝在战场上时杀伐果决,平日里却是仁德的性子。但事涉太子殿下的安危,沈相猜测,陛下或许会想要北达国拿命来偿。
应不止一条人命。
江既白颔了颔首,也赞同沈相的看法。
马车继续往宫城中驶去。
车内的两人都在细细思索着正事。但江既白还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分出神思,静静考虑着另一件事——
如今太子重伤,身染药瘾,同在洛阳行宫的沈晗霜和他之间,会不会已经跨过了从前的心结,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是否还来得及……
第87章 他吻了她
一场秋雨一场寒。
几场雨过去, 依山而建的洛阳行宫中便愈发寒凉,众人的衣衫和被褥都逐渐换得厚了些。
女医和太医都已经将能寻到的与梦欢散有关的病案熟读了多遍,他们已十分熟悉每日需要做的事情, 可以配合得当地一起准备太子殿下需要的汤药和其他东西。
原本住在行宫中的官员家眷们都平安地回了长安,护送她们至半程的林远晖也已经返回了洛阳行宫, 每日与断云一起守在木芙苑内,以防殿下药瘾发作时失控闯出屋子。
即便断云拖了又拖, 难得一回迟迟才完成任务, 祝隐洲的寝殿也已经被复原好了。可祝隐洲没有提过要搬回去, 就这样一直在木芙苑里住了下来。
沈晗霜不难猜出祝隐洲的心思,但也没有硬让他搬离自己之前住的那间卧房。
沈晗霜每天白日里和旁人一样等在木芙苑的庭院中,待入夜后祝隐洲的药瘾归于平静,她会同祝隐洲一起用些晚膳, 再和他说会儿话。
一日一日地捱过去,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祝隐洲尝试戒除药瘾的第二十日。
但不知为何,今日夜幕已经降临许久,早已过了近段时日以来祝隐洲身上的药瘾偃旗息鼓的时辰, 屋内却一直没有传出祝隐洲允许旁人进去的声音。
断断续续地传入院子里众人耳中的,仍是他们都已经很熟悉的,被艰难压制着的痛吟。
这意味着今日祝隐洲身上的药瘾仍未平息。
夜色越来越深沉,女医和太医们的脸色都逐渐变得凝重。林远晖和拿着钥匙守在门边的断云也蹙起了眉。
院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沈晗霜的心神也一直悬着。
反常意味着变化。
已经重复了十九日的情况忽然有了不同, 要么是戒除药瘾一事终于有了转机,要么则代表着……情况变得更遭了。
女医和太医们翻来覆去地仔细研究过的那些病案上没有记载过这种情况, 是以他们都拿不准殿下如今的状态究竟如何了。
临近子时, 持续了一整日的声声痛吟才终于消散,屋内彻底归于静谧。
几人又凝神等了片刻, 仍未听见屋内的人说任何一个字。
沈晗霜心弦紧绷,起身快步行至门口,对拿着钥匙的断云说:“开锁,进去看看。”
断云本就有此意,当即依言照做。
几人先后走进屋中,很快便发现被绳子紧紧捆缚着的祝隐洲双眸紧闭,眉间紧蹙,似是已经陷入了昏迷。
不知是太疼了,还是太累了。
断云连忙上前,开始解他亲手系成的复杂的连环结。沈晗霜紧跟其后,搭手将散开的绳子从祝隐洲身上拿开。
但沈晗霜还没来得及做完手上的动作,原本昏迷不醒的祝隐洲却似是察觉了什么,忽而睁开了眼直直地看向了她。
沈晗霜正欲问问他此时觉得如何了,却猝不及防地被祝隐洲紧紧握住了肩膀。她心神微顿,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便于倏然间被祝隐洲翻身压在了床榻上。
事发突然,一旁的几人都以为是祝隐洲身上的药瘾仍未消散。为免沈晗霜被殿下误伤,林远晖和断云都下意识出了手。
但他们还未将两人分开,醒来后原本眼神有些空茫而虚无的祝隐洲凝眸看了看沈晗霜,随即俯首吻住了她的唇。
林远晖和断云都僵滞在了原地。
被祝隐洲按在床榻间的沈晗霜更是倏地睁大了眸子,难以置信地望着近在眼前的祝隐洲。
旁人或许看不见,但沈晗霜很清楚地感觉到,祝隐洲亲下来后还轻轻含吮了一下,用这个吻碾了碾她的唇.瓣。
这是个难掩暧.昧和色气的动作,放在眼下实在是不合时宜。
沈晗霜和祝隐洲虽曾做过三年夫妻,但他们从不曾吻过对方。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还是当着旁人的面。
最初的微怔转瞬即逝,沈晗霜抬手挡在两人之间,下意识想要将祝隐洲推开。
但那个吻落下来后不过几息,祝隐洲便又浑身虚脱地压了下来,昏了过去。
断云和林远晖沉默不语地重新走上前,将再次陷入昏迷的祝隐洲扶起了些。沈晗霜得以迅速从他身下退开,离床榻远了几步。
她气息平稳,神色镇定地对垂首候在一旁的女医和太医说:“替殿下诊脉吧。”
似是丝毫不被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影响。
但无人知晓她此时的心跳到底有多急,多乱。
女医和太医们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便都只记着自己的职责,接连为殿下诊了脉。
但无一例外,他们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因为他们只能诊出殿下身上的药瘾已经暂时平息,殿下此时是被耗空了精力,过于虚弱,才会陷入昏迷。
除此之外,他们都诊不出还有什么问题,也不知为何殿下今日的情况会有反常之处。
女医心中隐有猜测,但还不能贸然下定论。她只能先为殿下熬一副养神的汤药,想待殿下醒来,问过他今日药瘾发作时的细节后再做更多安排。
当晚,几人都没有离开,一直守在屋内等殿下醒来。
但不知是否因为这回药瘾发作的时间太长,祝隐洲实在太累,他一直都沉睡着,没有转醒。
静夜中,身份各异的几人各有心思,在对殿下的担忧中夹杂着期待——
担忧殿下的药瘾更严重了,又忍不住期待事情或许已经迎来了转机。
沈晗霜坐在桌边的木椅上,并未再靠近祝隐洲的床榻。但除了担忧如今祝隐洲的情况以外,她还不受控地回忆起那个忽然落在自己唇上的吻。
她几次下意识想要用手背按一按自己的唇,抹去那阵难以用言语描述的触感,但思及屋内还有旁人,便都忍住了。
那时祝隐洲并不清醒,那个吻应也只是个意外。祝隐洲清醒时不会做那样出格而孟浪的动作,更遑论还是当着旁人。
一个意外而已,算不上什么,也丝毫代表不了什么。
但她和他的关系不该莫名在失控的边缘徘徊。
他们之间近来已有过的拥抱和亲吻,都是相爱的男女之间才该有的。
祝隐洲已说过不止一次他心悦于她。
那……她呢?
或许她该重新梳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沈晗霜定了定神,暗忖道。
而不远处的林远晖虽然神色如常,却也无法克制地一直在脑海中回想殿下俯首吻向沈晗霜时的场景。
即便沈晗霜还是殿下的妻子时,林远晖也不曾亲眼目睹过他们之间这般亲近。
方才那几息之间,林远晖的心仿佛被烈火炙烤煎熬着,又仿佛坠入了没有尽头的冰渊。
他不想看,不敢看,却又一瞬都不曾移开目光,将那个吻看得清清楚楚,此时还忍不住不断回想。
像是在自我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林远晖才微不可查地轻出了一口浊气,敛回思绪,不愿再深思此事。
另一侧,一直认真守在殿下身旁的断云则暗自将太子妃和林将军的神色都尽收眼底。
他也是头一回看见殿下和太子妃像方才那样亲近。
但断云却没心思替殿下觉得高兴。
因为一直偷觑着太子妃方才神情变化时的细节,断云发现太子妃今夜独自坐在桌边思忖着事情,似乎还做了个什么决定。
他莫名觉得,那或许会是殿下不愿意看见的变化。
断云忍不住朝仍然昏迷不醒的殿下看去,不停期盼着殿下快些醒来。
他怕因为那个忽然而至的吻,殿下和太子妃之间好不容易才终于靠近了些的关系会退回疏离与陌生。
瞥见林将军又一次“不经意”地朝太子妃望去一眼,断云在心底无声叹了一口气。
前有阻碍,后有追兵,周围还有虎狼环伺,
殿下想重新娶回太子妃,实在是道阻且长啊。
第88章 细微变化
黎明时分, 已经昏迷许久的祝隐洲才终于有了要转醒的迹象。
许是因为今日被绳子捆缚了太久,他还未睁开眼便先下意识手腕微动,似乎做了个挣扎的动作。
见状, 守在屋内的人都心神紧绷,不自觉起身走得近了些, 眼神一瞬不错地注视着仍双眸紧阖的祝隐洲。
除了沈晗霜。
她的目光虽也落在了祝隐洲身上,但她仍神色平静地坐在桌边, 并未向他走去。
祝隐洲身上那些新旧叠加的伤口都已经被上过药了, 但他意识还未完全清醒时便先感觉到了伤处的隐痛。
即便已经重复经历了一日又一日, 祝隐洲也不得不承认,他也是血肉之躯,其实并非觉不出疼痛来。
只是除了承受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他便一遍遍地受着, 捱着,只期待能早日降服那些顽固的药瘾与疼痛,可以意识清楚地站在沈晗霜面前。
但今日,祝隐洲几乎以为自己会捱不到那些蛮横的疼痛结束的时候。
服下那碗可以主动激发药瘾的汤药后, 祝隐洲便察觉今日的药瘾要比之前来得更急,也更凶。
还未到平日里药瘾平息的时辰时,在疼痛中沉浮、意识模糊的祝隐洲便隐约猜到,今日的药瘾或许会迟迟无法结束。
祝隐洲不知自己比之前的每一日多捱了多久, 也不知自己到底挣扎了几次, 他只记得自己做了太多混乱的梦。
那些梦里,总是有沈晗霜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