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梦都是无序的, 凌乱的, 轻易便混淆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让人时而想要挣扎逃脱, 时而又忍不住沉溺其间,不愿醒来。
是以终于有了些力气睁开眼时,祝隐洲的眼底仍有还未散去的迟疑与空茫,眷恋与沉迷。
他看见了守在不远处的断云和林远晖,也看见了神色担忧的女医和太医们。
唯独没有那道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看见殿下眼神微沉,女医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沉默着往旁边挪了挪,露出了她身后的沈晗霜。
来洛阳行宫的这段时日,女医早已看出来——在殿下眼里,什么事都不会比沈姑娘更重要。即便是他自己也一样。
是以见殿下此时虽然苍白虚弱却并未陷入危急,女医便也将诊脉一事暂缓。
她知道,沈姑娘应会及时同殿下提起此事。
女医和她身旁的太医之间隔了段距离后,祝隐洲仍在找寻那人身影的眼神忽然便有了落点。
看见坐在桌边的沈晗霜时,刚刚转醒的祝隐洲才终于得以确认,眼下已不再是梦境。
梦里的沈晗霜有各种模样,但祝隐洲很清楚,唯独眼前的她,才是真实的。
无需任何证据,仅一眼,祝隐洲便能确认。
祝隐洲正欲开口先同沈晗霜说话,就像之前的每一日一样,他却忽然察觉今日的沈晗霜和之前不太一样。
她离他太远了。
自从祝隐洲开始尝试戒除药瘾以来,每日的药瘾平息后,守在屋外的几人都会进来看他,沈晗霜也不例外。
她虽不会近得像断云一样在一旁扶着祝隐洲,为他上药,却会站在他可以一直看得见她的地方。
他的眼神看向她时,沈晗霜不会躲避,而是会目光沉静地与他对视。
待女医和太医为祝隐洲处理好伤口后,沈晗霜会走到他身旁,同他说说话,与他一起用晚膳。
因为有沈晗霜参与其中,这些和药瘾一样每日重复的事情是支撑着祝隐洲捱过那些剧痛的动力,让他安心不已。
但祝隐洲意识到,此时的沈晗霜虽然仍坐在屋内,没有离开,却离他很远。
对上他的视线时,沈晗霜虽然朝他笑了笑,神色如常地起身向他走来,祝隐洲却捕捉到了她眉眼间一瞬即逝的犹疑。
她似乎,并不想靠近他。
祝隐洲心里猛地一沉。
他面上不显,勉力支起上身想要同沈晗霜说话,想弄清楚这一日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祝隐洲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沈晗霜一面朝他走近一面柔声同身旁的女医说道:“再为殿下诊一诊脉吧,看看殿下的药瘾今日为何持续得比之前久了许多。”
已经做好准备的女医当即应下来,和几名太医一起走上前去。
但他们并未像之前一样当即有所动作,而是垂首恭敬地等着殿下点头同意。
他们都看得出来殿下应是有话想同沈姑娘说。他们也都知道不能贸然影响了殿下的打算。
屋内静了几息。
祝隐洲一直看着在床榻边站定的沈晗霜,看着她脸上与之前并无二致的担忧与关心。
分明处处都看着与之前一样,却又让祝隐洲心里不安。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掌中流逝。
但祝隐洲终究还是平静地“嗯”了一声,重新躺回榻上,允许女医和太医近身为他诊脉。
既然这是沈晗霜希望他此时先做的事,那他便会去做。
漫长的疼痛终于平息,祝隐洲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其实是想抱一抱沈晗霜。
他太想念她,太想同她亲近些,越近越好。
虽然不知为何,但祝隐洲看得出来,若自己此时提出,应只会得到她的拒绝。
那晚的沈晗霜愿意允贪心的他一个拥抱,但今晚的沈晗霜或许不会再同意。
祝隐洲心里有些闷。
女医仔细询问了许多和今日药瘾发作时的事情有关的细节。祝隐洲并非时刻意识清楚,只能说出自己有记忆的那部分内容。
因为无法确定今日的药瘾持续得格外久的原因,女医只能先根据他的描述修改了自己写好的一张药方,重新熬了汤药送来。待他服下汤药后,断云便端来了一直温着的晚膳。
祝隐洲知道,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们应也没心思用饭。见女医和太医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祝隐洲便将他们和断云、林远晖都支出去用饭,只留下了沈晗霜与自己。
从祝隐洲开始可以进食的那日起,沈晗霜便每日都和他一起用晚膳。是以断云方才端进来的也不只是他的那份饭菜。
沈晗霜照常在一旁落座。
但她还未执起玉箸开始用膳,便听祝隐洲出声问道:“今日发生了何事?”
他顿了顿,有些迟疑道:“可是我失控时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我伤到你了吗?”
原来他不记得了。
沈晗霜心神微松,暗自思忖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说:“今日的药瘾持续发作了太久,后来你还昏迷不醒,我只是有些担心。”
“当真?”祝隐洲不由得蹙了蹙眉。
沈晗霜的态度如常,他却仍然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沈晗霜轻叹了一口气,温声道:“当真没有旁的事,眼下你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你之前说过,若我做了任何让你觉得不悦或是不喜的事,你会告诉我,对吗?”
祝隐洲的声音哑得厉害,沈晗霜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那些不安与忐忑。
“对,我说过,也的确会这样做。”沈晗霜如实道。
但……不悦或是不喜吗?
那个吻忽然落在她唇上时,沈晗霜心底其实没有这些情绪。
那个吻来得不合时宜,并不该存在于他与她之间如今的关系中。
沈晗霜看不清自己那时都有些什么念头,却知道,她没有觉得厌恶或不悦。
但更多的,她也不清楚。
其实直到此时,沈晗霜的心都还有些乱——每次看向祝隐洲时,她都会想起那个吻。
分明只持续了几息便结束了,但那个无比暧昧的吻似是在她脑海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沈晗霜想不清自己该如何面对和看待那个等同于意外的吻,只是凭借着自己的习惯与本能继续待在这里与祝隐洲说话。
但既然祝隐洲不记得,她或许可以就此翻过突兀的那一页。她并未因此觉得不悦或不喜,也就不必再同祝隐洲说起此事。
还是更该顺其自然,循序渐进。
意外便代表着不定和偶然,是无法预见也无法规避的。这与沈晗霜习惯的安定背道而驰。
沈晗霜并不擅长应对这样的意外,也不想让这样的意外再次出现。
等祝隐洲成功戒除药瘾,他就该回长安了。而她会继续留在洛阳。到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应就会恢复正常,不会再有意外。
思及此,沈晗霜忽然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
她为祝隐洲盛了一碗热汤,柔声道:“快用膳吧,然后好好睡一会儿,天亮后就又该服用汤药了。”
那碗可以让药瘾发作的汤药。
祝隐洲虽仍觉得有些不安,但见沈晗霜的神色间并无厌烦或排斥,且她不愿说,祝隐洲便也不再继续追问。
他打算等沈晗霜回屋歇息后再问一问断云。
无论今日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让她和他之间的关系有了细微的变化,一直不曾离开的断云都应会知道。
祝隐洲和沈晗霜如往常一样相对坐着用膳。
饭后,沈晗霜坐在一旁同祝隐洲说话。
沈晗霜知道,他们每晚睡前独处时,祝隐洲都不太愿意聊起公事,更想和她说些平淡琐碎的日常。
比如院子里的木芙蓉又开了许多,山上那些被之前那场大火烧过的枯木明年或许还能重新萌发新芽,行宫外来过几只无家可归的狸奴……
但不知为何,祝隐洲今夜忽然提起了一件公事:“在从长安来的那道与齐氏有关的旨意上,父皇说想让你回长安一趟。”
“除了可以协助调查齐氏,还可以暂时让齐氏无法再对你下手。”
沈晗霜心神微顿:“你之前没有提起过。”
“那晚事发突然,后来我又因为药瘾一事被耽搁在此处,不能回长安,便没有提起。”
祝隐洲解释道:“但我隐约觉得,或许不久之后,我就可以启程回长安了。”
在祝隐洲看来,比起更糟糕的处境,今日药瘾发作后的反常之处或许更有可能代表着转机。可这个猜测没有实证,只是他的直觉。
“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回去?”沈晗霜问。
祝隐洲点了点头,“让你和其他的官员家眷一起回去,或是将你留在洛阳,我都不放心。”
齐氏曾命人在官道上劫杀了那三名贵女。明家在洛阳虽是最具实力的富商,但钱与权到底不一样,明家的护卫也无法与沈府的侍卫相比。
北达国和齐氏野心勃勃,无论是否能成功戒除药瘾,祝隐洲都不能一直留在洛阳。但他也不能就这么将沈晗霜留下,尤其是在知道齐氏想将她带走之后。
“此事也是父皇和爷爷的意思,并非是我的一面之词。明日我让断云将那道旨意拿给你看。”
“我并非不信。”
沈晗霜听见祝隐洲又用了“爷爷”这个词,但她此时无暇顾及。
她明白,如今齐氏还活着,或许齐氏还有手下留在洛阳。若自己待在明府,齐氏的人可能不仅会对她下手,还可能会牵连她的家人。
明府培养了一批护卫,爷爷回长安前也留下了不少侍卫,洛阳城外还驻扎着军营。但比起戒备更加森严的相府和京城,洛阳到底不算安全。
比起别的,爷爷总是会将她的安危放在首位。沈晗霜相信,爷爷一定已经为她考虑了许多,才会同意让她和祝隐洲一起回京。
可沈晗霜隐约觉得,若自己和祝隐洲一起回了长安,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会更加不可控。而这种不可控或许会给她的生活带来许多意料之外的变化。
可能会是好的转变,也可能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陷入最糟糕的境地,再无转圜的余地。
但无论好或坏,迟早总该有个结局的。他们的关系不会就此停在眼下的位置。
沈晗霜垂着眸子,安静地想道。
第89章 梦境现实
和祝隐洲一起回长安的事, 沈晗霜听过之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只是照常将那碗安神药递给祝隐洲,让祝隐洲再睡一会儿, 好为即将到来的第二十一次戒除药瘾的尝试养精蓄锐。
祝隐洲醒来时便已经是黎明时分了,用过膳后他们又说了会儿话, 眼下离祝隐洲服用那碗可以激发药瘾的汤药的时辰已经很近了。
祝隐洲知道沈晗霜一直没有休息,便也不再多言, 让她也回屋歇着。
沈晗霜从屋内出来后想同断云说几句话, 但不知他是否是去做什么事了, 不见人影。
她原本是想告诉断云,让断云不要将祝隐洲忽然吻了她的事告诉他。
左右祝隐洲也不记得那回事了,再也不提起,对谁都好。
当时在场的女医和太医们不会多话, 林远晖也不会特意同祝隐洲提起这么尴尬的事情。沈晗霜只是担心断云会事事都同祝隐洲禀报。
但断云不在,沈晗霜也只好暂时作罢,打算天亮之后再找机会和断云说此事。
往自己如今住的那间卧房回去的路上,沈晗霜仍在回忆今日祝隐洲的药瘾发作后的反常之处。
说起来, 应该已经是昨日的情况了。
因着实在没有什么先例,沈晗霜没有问女医太多。但她暗自观察过女医的神色,比起忧虑,沈晗霜觉得女医心底更多的应是犹豫和……期待。
而方才祝隐洲忽然提起近二十日之前的那道旨意时, 也说觉得他应不久之后就能回长安了。
沈晗霜便也忍不住想着, 或许这段时日里不断重复的事情就要结束了。
作为旁观者,沈晗霜觉得祝隐洲每日戒除药瘾时都无异于去面对一场战役。
只身前往, 仅有他一人去迎敌, 没有军队和战马,没有任何兵法, 甚至没有任何可以防御和还击的兵器。
药瘾和那些疼痛会无声地靠近祝隐洲,将他困缚其间,攀附每一寸血肉,掰折每一根骨骼,竭尽全力地啃噬他的神智与意识,想要一点点敲碎祝隐洲的脊梁,让他匍匐在地,卑微求饶,再也不能在它们设下的陷阱中挣扎着做困兽之斗。
而祝隐洲只能捱着,受着,等那些铺天盖地的药瘾和疼痛化作的敌人尽兴了,玩累了,他才能暂时得以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