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顿了顿,看向她道:“我大概知道他在哪里,不过乔,我这里还有许多知鹤的故事,他没告诉过你的,你要不要听?”
江乔抬眼看他。
手心里的纸巾已经湿透了,她鼻子又涩又堵,睫毛都像是挂上了霜。
赫尔曼抬了抬手,“天太冷了,我这种老头子有点受不了,正好这附近有家知鹤当年也很喜欢的店,我们喝点热的东西,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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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紧邻着医学院的小广场,面积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
店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身上系着小动物刺绣图案的布艺围裙,让她想起许久不见的外婆。
刚坐下不久,老太太端着两杯热巧克力过来。
热气袅袅。
蛋糕被细心复烤过,黄油的香气温暖,隐约有柠檬皮的清香。
两人的位置靠近墙边,周围坐着几个戴耳机赶功课的医学院学生,金发被随手抓得乱翘。
江乔情不自禁地走神。
裴知鹤,当年也是这样吗。
带兜帽的羊角扣毛呢大衣,秋叶飘落或白雪皑皑的窗前,穿白毛衣的黑发少年,漂亮的手指无意识地转笔……
她视线太过于明显。
赫尔曼也注意到了,“……喏,我第一次见知鹤的时候,他也差不多是那个样子。”
“不过你放心,”他凑近了些,怕旁边人听见,“你先生从来都不会为了那点无聊的学业焦虑,学校是他炫技的地方。”
“你可能不知道,当时知鹤一过来,头上就顶着清大同届全院教授联名推荐的天才光环,简直被抢破了头。”
“今天被邀请去参观实验室,明天又被强拉去家里吃饭,我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肯定没戏了,根本就没去凑这个热闹。”
“结果,离正式选导师还剩一天,他直接出现在了我办公室门口。我当时还挺开心的,以为自己在中国也很有名气。”
“直到莱昂告诉我,医学院的课程本来就繁重,很少会允许个别学生跳级和提前毕业,只有在院长手下,才能有最大的机会能破例。”
“我当时还和一群同事调侃,说亚洲的学生太恐怖了,连做科研都功利到了这种程度,为了早点入行成名,居然会因为在自己国内有约束,跳级跳到了极限,又跑到国外来吃这个苦。”
赫尔曼放下搅动的细柄勺子,轻饮一口,“现在想起来,那种家世背景的年轻人,谁会拼到那个程度,他估计就是想用自己的成就压家里人一头,让所有人都插手不了他的任何决定。”
“……知鹤把这个送你了吧。”
赫尔曼从手机相册里翻出张照片,晃了晃。
江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是那个被她一路揣到柏林来的古董小柜子。
准确的讲,是它修复之前的样子,柜面有些细小地开裂,金箔斑驳。
“我们家和知鹤那种医学世家不一样,之前几代一直是木匠,祖父做过皇室的匠人,”赫尔曼笑了笑,“知鹤当时一直对身边人很礼貌,但总让人觉得太客气。”
“还是后来我主动帮他修了这个从拍卖行淘回来的柜子,我们才变得亲近起来。”
赫尔曼一张一张给她展示,介绍着裴知鹤当年画下的图纸,和历经许久才完成的修复工序,最后道,“柜子修好那年,他拜托我放在家里暂存。”
“到了年底他没来取,第二年也没有,就这样一直没装礼物,空空地在我家放着。”
“他其实从来都没告诉我要送给谁,只说家里有小孩子从小没玩过什么玩具,想要给她补上,我只感叹他做长辈做得尽心,也没想过别的。”
赫尔曼坐在她身旁,看着那张线条精密的图纸,“直到我九月份在纽约遇见他,那时候正好我要搬家,一见到他又想起这件事。”
“我嘴快问了一句,是不是要赶在她订婚前的最后一刻,送给喜欢的人。他当时还笑了笑,说秋天还没结束,距离圣诞节还有很远。”
“他说希望她订婚后,能和弟弟过得好。”
“等到很多年后,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也许会以叔伯的身份再拿出来,送给她珍爱的宝贝。”
图纸很厚一叠,文字说明和参考样例都有,密密麻麻。
江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酸涩的充血感哽在喉间,她努力在模糊的视线里看清那些漂亮流畅的线条。
直至屏幕暗下去,映出一室的暖光。
“上个月底,知鹤来欧洲出差,特意来了一趟我家拿柜子,”赫尔曼扶额笑起来,“我当时脑子里闪过一万种特别离谱的可能性,还以为他要在每个小抽屉里塞满婴儿用品,直到他出门要走了,才敢问他是不是我想的那种。”
他笑着叹了口气。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赫尔曼转过头,灰蓝的瞳眸闪烁,对上她流泪的眼睛。
“他说不是。”
“是他从来都没敢想过的,最好的那种。”
第124章 胆小鬼
赫尔曼有事先走。
店主奶奶好心递过来手帕,江乔压了压红肿的眼睛,又一次拨通了裴知鹤的电话。
只是响了两声,很快就接通了。
还未等他说话。
只是听到听筒里传来很轻的呼吸声,江乔的泪意又要起来了。
她拿起另只手扇了扇风,徒劳地让眼眶的热意散一散,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
“裴知鹤,”她鼻音闷软,带着些极轻微的哑,“我在医学院小广场这家咖啡馆,你来接我好不好。”
电话那头的男人顿了一下。
“好,”听筒里很安静,混合着一点点风声,送来他温润的声线,“要不要先回你住的地方拿东西?”
对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他一字未提。
也没问她。
可江乔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小心,也隐约读得懂他在回避些什么。
她无意识地咬住自己的指关节,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忍得住话音里的哽咽,“……不要。”
“我不要回去,”她重复了一遍,眼泪无声地掉下来,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只是想你了……我好想你。”
电话那头彻底静下来。
几秒钟的空白后,男人微哑的声音才又响起,“……乖,等我十分钟。”
离见到他,还有十分钟。
心跳很快,脑子里各种过去的碎片和琐事融成一片潮热的云雾,让她心里又闷又乱。
直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哭肿了的眼睛一定不好看。
江乔伸手去掏小镜子,才发现今天出门时哪根筋没搭上,包背错了。
不是随身包,而是前几天工作时候的大包。
怪不得刚刚一路上都觉得肩膀痛,只因为她连电脑都带着,无意识地背了一路。
刚刚哭了半天,又被自己蠢笑。
她根本静不下心,索性从包里把东西都拿出来,准备好好整理一下,借此清空心境。
笔袋,电脑,一些没来得及的名片。
还有一摞厚厚的论文集。
把论文的边角对齐,她正准备把这些立了大功的纸页放回包里,不知为何,莱昂来接机时的那句话又浮现在心头。
——“你看过他那些论文了吗。”
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理所当然,斩钉截铁的一句,“我看过了”。
但她那时当然已经忘了。
她看这些论文都是掐头去尾,最多粗略翻看过文章摘要和目录,注意力全都放在正文里的标注。
剩下的所有附录和别的什么,在她这里都被有意无意地略过了。
别的什么……
她突然有了一种预感,白皙的指尖透着粉,怔在原地。
心跳陡然加速。
细长的手指重新翻开最上面的那本,从第一页开始翻。
翻过目录和摘要。
再往后。
近乎雪白一片的纸页,只有一行很短的文字,是他的致谢词。
她的目光落在那行字母上,动作猛地滞住。
【To my beloved J.】
献给我挚爱的J.
心跳声震耳欲聋,关节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器,她抖着手指,去翻开其他的十几本论文。
十几本论文。
时间跨越了三四年,清一色刊登在世界顶级医学期刊。
扉页的致谢词整齐划一。
只在通讯时间是今年十一月的一本上,有了极细微的改变。
【Once again to J.】
再一次,献给J.
明明刚刚还在说哭久了就不漂亮了,但她看着这十几行字,还是忍不住又掉了眼泪。
在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在她甚至还站在另一个人身边,算着日子赶制订婚礼服的时候。
世上竟有人,给了她这样隐秘而盛大的爱意。
毫无保留。
-
柏林的雪又大了起来。
裴知鹤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经过咖啡馆前的老教堂。
有人在弥撒迟到,推开大门进入,门缝里泄出唱诗班纯净的童声和管风琴的福音乐声。
门外的鸽子惊飞,呼啦啦一片。
大衣口袋里的手指微冷,紧握着手机。
刚刚赫尔曼教授发来了消息,说他不留神和她多说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小姑娘哭得很可怜,他看了都于心不忍。
劝他以后时刻牢记做个健全人,不要只做事不长嘴。
离咖啡馆还差最后几米路,他站在原地顿了一下。
视线刚投向那扇暖黄色的橱窗,就看见门上挂的圣诞花环微动,一个纤细的人影跑了出来。
店里铃铛的响声。
雪地靴踩在地上的碎乱脚步声。
那抹人影几乎是扑进了他的怀里。
柔软,鲜活,热气腾腾的潮湿。
怀里被填满,像是组成他的最后一块拼图,契合得分毫不差。
刚刚下好的决心全忘了。
有没有人在看,包有没有落在地上……全都顾不上管了。
江乔把手伸进裴知鹤敞穿的大衣里,紧紧圈着他的腰,心疼和心动随眼泪汹涌,埋着头闷声抽噎。
裴知鹤单手撑伞,任着她抱了几秒,才将她的肩膀和腰搂住,拉起衣襟护着,不让冷风吹到她。
雪下得很温柔,扣在江乔后背的大手缓慢地拍着她,一下一下的。
他软声哄她,声音却有些哑:“好了不哭了,再哭我要心疼了。”
“……那你呢,”江乔抱着他地手收紧,眼泪控制不住地顺着下巴向下流,连声音都断断续续,“裴知鹤……那谁来心疼你呢……”
江乔滚烫的泪扑簌落下,他的脸在水色里化开,直至模糊不清。
“你怎么会……这么笨啊。”
如果他们没有结婚呢。
他是不是会一直偷偷做她的监护人。
H是这样……
那个陪着林嘉平一起去看急诊的夜晚,也是这样。
他永远会在她需要的时候神祗一样降临,然后悄悄消失,好像她根本无需知晓动机和更深的缘由。
霎那间,她又想起刚刚赫尔曼教授说的。
三年前的夏天,裴知鹤回国前,本有机会成为这边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籍正教授。
可他态度果决,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接下了国内的工作邀约。
她明白,赫尔曼以为的仓促,其实是因为那一年她高考。
提前批录志愿录得早。
裴知鹤做决定回京大和京附医入职,正好是她录取通知书刚收到,在群里晒了照片的那天。
感觉她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裴知鹤腾出一只手,从肩膀滑到她的下巴,垂下眼眸,很轻地亲吻她泛红的眼睛。
“奖学金捐助人的事,本来就不准备瞒你,”他指腹在她湿漉漉的卧蚕上摩挲,声音低沉而和缓,“我写了纸条,和车票一起放进圣诞日历,本来准备的是今天和你一起来这里,把一切都告诉你。”
“只是没想到,计划被打乱了。”
他像是提醒了她。
江乔抬眸看他,惯性的眼泪还没止住,嗓子哑得不行,“你平时,写字才不是那个样子。”
她在医院见到那瓶蓝灰色墨水的时候,还特意比对过的。
有的人能写出好几种字迹,但总是能从细枝末节看出,还是一个人写的。
但H……是真的像另外一个人,这也是她当初完全没认出来的原因。
裴知鹤勾了勾唇,像是完全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事。
他垂下长睫,看着她,没有丝毫忸怩地承认,“嗯,怕你认出来,所以特意用左手写的。”
江乔咬了咬下唇。
她又想流眼泪了。
问出口之前,她已经有了猜测,但听他亲口说出来,那种窒息般的酸涩依然无以复加。
她眼眶的酸意涌上来,顺着四肢百骸游走,非要说些做些什么,才能把起伏的情绪压下去,“我不怕你了,裴知鹤。”
“……胆小鬼。”
江乔蓦地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软热的唇覆上他漂亮的唇瓣。
第125章 有的精英男,纯情得要死
她嘴唇湿润,带着巧克力的醇苦和甜。
攀缠在他颈后的手心绵软,像是一团温热的雪,毫不费力地压弯了峻拔的松柏,让他甘愿低头。
风雪天,路上没什么人。
只不过她跑出店门时太惹眼,窗玻璃后有几个赶作业的学生被惊醒,抬眼看过来。
店主老太太原本在收拾碗碟,看见年轻人的视线之后,也跟着看过来,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又低头回避。
身高差作祟。
尽管裴知鹤已经顺着她弯下了身子,江乔还是亲得有些费力,直到脖子仰得酸痛,才恋恋不舍地退后了一点,吻了吻他的下巴。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哦,有什么事情都要跟我讲,喜欢我要跟我讲……我让你委屈了也要讲,不许再瞒我,”她重新抱紧他的腰,脸颊蹭一蹭他的胸膛,很主动地贴过去,隔着衣料和他严丝合缝地黏住。
“也不许,”她顿了顿,抬起红透了的眼睛看他,“……自己再偷偷跑去许这种愿,都要告诉我。”
裴知鹤垂着眼睛看她,眸光轻轻动了一下,“嗯,不许了。”
“……的确不是很灵。”
“我当时在许愿池里投了三枚硬币,许的愿望是你和云骁一切顺利,”他像是自嘲地轻笑了一下,“但可能是我许愿的时候掺了贪念,心不够诚,后来也没有成真。”
裴知鹤抬手,手指温柔地穿过她的长发,吻了吻她的额头,“现在回想,还是要谢谢我当年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