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陆惟已经木然了。
  见陆惟侧头看她,公主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雨落说我受伤了,不让吃炙烤的东西,镇日一碗白粥,连浓油赤酱也不放。”
  陆惟看着那一桌子的烤肉,禁不住微微蹙眉,脸上分明写着“那你为什么到我这里吃”。
  公主瞬间读懂他的表情,笑吟吟道:“只有你这里才安全,雨落肯定想不到我在这儿偷偷吃。瞧,你这不还被我唤醒了吗?亏得陆无事想了一堆法子,还不如这几片肉炙呢!”
  陆惟:这就是你把我的屋子弄得乌烟瘴气的理由?
  公主:“可你能醒过来,我居功至伟呀!”
  她夹起一片肉炙。
  “这是猪五花,切如薄冰,炙色金黄,撒上盐,和着刚蒸出来的松软米饭和干菌一块吃,味道最是鲜美。”
  说罢送入口中,公主当着陆惟的面细嚼慢咽,又举起装着梅子饮的瓷碗,轻轻晃了一下。
  “这是冬天盐渍的卤梅,拿出来加了糖水,在雪地里冰上一个时辰,拿出来喝,刚刚好。”
  陆惟:……
  他昏迷了整整三天,除了喝药还是喝药,灌了满肚子的药,人事不省的时候没感觉,现在意识一恢复,再闻见这肉味,怎能不饥肠辘辘。
  陆惟忍不住作出一个人很难控制的下意识举动。
  他咽了一下口水。
  公主发现了。
  她将一盘肉和菜端到床边。
  “想吃吗?”
  她夹起一片肉,递到他唇边。
  陆惟:……
  “你不能吃。”
  陆惟刚还真差点张口了。
  公主又端起梅子饮,碰了碰他的手指,权当是干杯了。
  “庆贺你醒来。”
  冰凉酸甜的梅子饮顺着公主喉咙滑下。
  陆惟都能想象那是何等解渴了。
  他的喉咙现在跟干烧一样,火辣辣的。
  “你喝不了,我帮你多喝点便是。”公主甜甜道,摆明故意气他。
  饶是陆惟城府深沉,也禁不住想骂人。
  他势不如人,连出声喊来陆无事都办不到,原想闭上眼,不闻不问,但余光一瞥,公主隐在袖中的另外一只手,隐隐包着纱布。
  白色的纱布一圈又一圈,从手掌往上缠绕,看不见上面还绕了多少圈。
  那几支射向他的箭,被她生生接了下来。
  血肉模糊,兴许还伤了筋骨。
  她本也可以不挡。
  但她还是挡了。
  陆惟无声叹了口气,想起梦中惊心动魄的险境,和从那白雾走来,幻变无常的身影。
  所有想要改变过去的不甘,都在醒来的满屋肉炙味里烟消云散。
  “你还记不记得……”
  他的声音实在太沙哑了,一张口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
  公主离得如此之近,也没法听清,只能再靠近一些。
  近到本该连对方气息都能感受到。
  但公主感觉不到对方的气息,只闻到浓浓的草药味。
  她自己也受了箭伤,基本上另外一边肩膀和胳膊是不能动的,为了方便省力,公主索性将上半身几乎倚靠在病榻上。
  陆惟张了张嘴,还是发不出声音。
  公主这才后知后觉,起身倒了一盏水。
  陆惟无法动弹,她便将水盏慢慢倾斜,喂到他嘴边。
  然后――
  力道角度没掌握好,水大部分流到陆惟下巴和衣领里了。
  陆惟、公主:……
  公主自己没忍住,先噗嗤一下笑出声。
  陆惟觉得自己的心就跟这盏水一样,哇凉哇凉的。
  公主:“我一边胳膊使不上劲,只能这样啦!”
  水溢出来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水很冰,一入喉,陆惟就感觉心肝脾肺肾哪哪都不舒服。
  但好歹,喉咙舒服了一点,起码能发出点儿气音了。
  他勉强道:“你在我昏睡时,是不是说过,你愿意,上贼船了?”
  公主眨了眨眼:“有吗,会不会是你做梦梦见的?”
  这妖女!
  陆惟瞪住她,气息加重。
  公主还笑嘻嘻逗他:“你别生气呀,有话好好说,到底是我真说过,还是你梦见的?”
  这倒霉鬼害她受伤,又兵行险着,以公主的性子,现在没把他耍得团团转,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陆惟张了张嘴,费力说出一句几近无声的话。
  寒冬腊月的,他甚至额头冒出点汗来。
  公主还是听不清,只好又近了些。
  耳朵冷不丁一痛,公主啊的一声往回缩!
  这倒霉鬼居然咬她耳朵,幼稚不幼稚?!
  陆惟看着耳垂上那鲜红的牙印,躺在病榻上喘息,解气了。
  “郎君……”
  陆无事匆匆推门进来。
  他直接傻眼了,后半句也忘了。
  屋子里的两人齐齐望向他。
  陆无事:“殿下,您……”
  两人都在床上,还是这种姿势?!
  这满屋的肉味又是怎么回事?!
  陆无事还未想出自己要说什么,就见陆惟气喘吁吁,提起全身气力对公主憋出一句话。
  “就算你要我当驸马,也不该趁人之虚……”
  陆无事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一颗鸡蛋了。
  他看了看公主捂着耳朵瞪眼睛的样子,又看了看自家郎君衣冠不整鬓发凌乱气喘吁吁,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公主气笑了。
  好好好,陆远明你这么玩是吧?
  她直接扭头,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既然你都看见了,还愣着做什么,出去,把门关上!”
  公主说罢,反手将陆惟衣裳扯开,露出被纱布包裹的精壮胸膛,又将他发髻揉乱,直接变成一个饱受蹂躏的病美人。
  陆惟:……
  他想喊住陆无事也来不及了。
  这憨货被公主一吓唬,还真愣愣应了一声,转身同手同脚出去。
  屋里两个当事人没怎样,他自己倒是面红耳赤,好似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等出了屋子,走到院子里,陆无事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郎君醒过来了?!
  不对啊,郎君都伤成这样了,还有这等情趣?!
  自己要不要回去看看,公主该不会把他家郎君折腾死吧?
  可郎君看上去,好像也不是不情愿。
  陆无事站在原地,陷入了纠结。
  “你这手下真笨!”
  屋子里,公主哼了一声,粗暴将他单衣掩好,被子盖好。
  这么一闹,肉炙也冷了,她还没吃几口呢。
  公主愤愤想道,待要翻身下榻,手却被他捉住。
  捉住她的手虚软无力,公主待要挣开,却见陆惟正定定望着她。
  对方什么话也没说,但公主又分明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这艘贼船,破破烂烂,不仅漏雨还刮风,摇摇晃晃随时都能翻船,就跟你这倒霉鬼一样,现在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还想拉我入伙,你自己不觉得痴心妄想么?”
  公主嘴上嫌弃,甩开他的手,又没好气将这只手塞进被子里。
  “我是不会伺候人,你想喝水就让陆无事进来喂你吧,下次别再把自己折腾死了,要不然我上哪再找个比你还倒霉的倒霉鬼去!”
  说罢她头也不回,直接施施然离去了。
  陆惟的目光停在对方消失的地方。
  陆无事蹑手蹑脚进来,便看见他脸色苍白满是病容,却没什么失望颓唐之色。
  “郎君,您要喝水吗?”
  陆惟闭上眼睛,不去理他,嘴角的弧度倒还微微翘着。
  口是心非,嘴硬心软。
第65章
  公主步出院子,方才胡闹嬉笑的神色已经淡了。
  她望向外面枝头,上面已经长出新绿,一点半点,距离它变成郁郁葱葱,恐怕还要很久。
  年复一年,故人已走,新人未见。
  一只小肥鸟落在枝头,瞪圆了眼睛也没找到虫子,很快又飞走了。
  秦州这场祸乱,看似已经平息了,但造成的影响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何忡现在未必知道方良已死,但他等不到方良的消息,肯定也会知道秦州这边出了变故,他有两个选择,要么原地解散,要么继续向长安进发。
  原地解散是不可能解散的,何忡发布檄文之后,就已经骑虎难下了。
  向西更不可能,因为谁都知道李闻鹊是块难啃的骨头,向西一定会跟李闻鹊撞上。
  那么何忡就只能继续前进,直到抵达长安,兵临城下,要么成大事居高位享尽荣华富贵,要么身败名裂凌迟处死。
  按照目前何忡的实力,就算他进不了长安,围困京城数日,直到李闻鹊出现,都是有可能的。
  在这围困的数日之内,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必然人心惶惶。
  消息也会传遍天下。
  在各地勤王兵马组织起来之前,天下人看见的,是天子被围困在长安,束手无策的狼狈。
  人心浮动之下,就算何忡失败了,以后还会有第二个何忡,第三个何忡吗?
  按照这种形势发展下去,是有可能的。
  而且这第二、第三个何忡,很可能就出在世家里。
  因为无论从实力还是身份地位,世家都是最不必仰望帝王的一群人。
  像王二这样的流民军首领,固然会去思考和试图改变,但他最终囿于见识阅历,和兵马粮草,注定不可能像世家那样一掷千金,一呼百应。
  而寻常百姓,随波逐流,遇上个强势仁慈的君王,就能过几年好日子,在世家地主的盘剥下喘口气,要是遇上个力有不逮的天子,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好一些的一家尚且能温饱,而运气更差一些的,那永平城地下的鬼市羊羹,就是他们的下场。
  有没有办法改变?
  有,像方良那样屠尽世家,打乱既定的秩序,就可以重建新秩序。
  可谁能保证,新秩序就一定会比旧秩序好?
  假设方良一路顺利杀到长安,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他就要开始考虑治国的问题,他可以杀一州的世家,却不能杀天下的世家,因为只有世家子弟,才能从小就衣食无忧,读书习字,寻常百姓,即便半耕半读,所看见的书籍,遇到的老师,也是根本不可能跟世家相比的。
  他们垄断了天下的学识,也就有资格与皇帝谈条件。
  没了他们,皇帝连能干活的官员都找不出来。
  所以即便方良最后能成功,他也免不了要走到与门阀妥协的那一步。
  所以陆惟才会说,他想要天下大乱。
  某种程度上,他与方良,也许殊途同归。
  公主望着枝头上那一簇嫩叶,有些出神了。
  嫩叶的鲜绿极有生命力,让人打从心底就感到喜爱。
  但这样的颜色,过去十年,公主在柔然却很少看见。
  虽然到了夏天,草原上也会布满绿色,但两种颜色是有区别的。
  十年归来,她发现中原的春天,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只是,江水苍苍,物是人非。
  风吹来,激得她打了个喷嚏。
  这风虽还有点凉,却少了寒意,也不刮人了。
  春天,到了。
  春风也吹到了秦州,吹到了这西北来,却没能完全吹散上城上空的阴霾。
  城中各条街道,几乎每隔几户,就有门口挂幡,做白事的。
  到了夜晚,纸钱的味道也会随着风吹遍大街小巷。
  随着方良等人,和流民军的处理,城中陆陆续续恢复往常秩序,为了生计的小商贩也都开始出来叫卖,只是无论怎么听,都少了几分以往的烟火气。
  伤口无法在短时间内就治愈如初,就像陆惟,差点就命丧黄泉,如今也只能慢慢养着。
  ……
  “我要与你和离。”
  杨园从满桌堆积如山的文牍抬起头,一脸茫然看着眼前的女人,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要和离。”魏氏倒是平静,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杨园无法理解,“不是已经好好的了吗?”
  “谁跟你好好的?”魏氏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方良崔千那些人已经伏诛,我根本没杀人,你也是被冤枉的,咱们俩都没事,那些流民也处理了,杨府还在,你不回家好好过日子,为什么要和离?”
  杨园简直莫名其妙,觉得她不可理喻。
  魏氏被他气笑了:“这些事情解决,跟我要和离有什么关系吗?杨园,你莫不是以为我在与你说笑?”
  杨园大声道:“我不同意!你脾性不好,我也没嫌弃你,你若觉得我好饮酒作乐,你不喜欢,往后我减少些便是了,再说现在秦州一大堆事情要我处理,我哪里有心思与你吵架,说什么和离的事情?!”
  魏氏冷冷道:“杨录事日理万机,想必不日就要高升,我提前恭贺一声,往后什么如花美眷没有,何必留恋我一个糟糠之妻?你无暇无妨,我已经将和离书写好,你只要签个名字就行,反正现在秦州所有事你都能作主,就当过了官面文书。”
  杨园拍案而起。
  “你这是要造反不成!我告诉你……”
  “我告诉你杨园,我忍你很久了!”
  魏氏粗暴打断,声音比他还高,她在杨园面前,一直是时下常见的官眷模样,不管背后脾气如何,起码对杨园还能忍得住。
  因为魏氏知道,她的后半生,全都维系在杨园一人身上。
  所以一旦对杨园不满,有气不能出,她就会发泄在婢女奴仆身上。
  但这次飞来横祸,她先是被诬为杀人凶手,关进大牢,而后又经历了秦州种种变故,魏氏跟其他女囚一起被放出来时,正是上城最混乱的时候。
  魏氏不敢回杨府,又找不到任何熟悉的人,她满心惶恐,只能跟在其他女囚身后东躲西藏,亲眼看着一个女囚不慎闯入流民军的地盘,被他们强拉走了。
  至于那女囚被拉走之后的命运,魏氏不敢去想,她最后找到一间人去楼空的破败民居,在里面躲了整整一天,直到夜深人静,饥肠辘辘,实在忍不了了,才敢出来觅食。
  也算她运气好,正好有户人家的妇人好心,看见她一个女人在外面鬼鬼祟祟游荡,就出来询问,魏氏也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更不敢说自己是逃犯,只说城里乱起来之后,她家里人被杀了,她刚好在外头,见机跑得快,这才捡回一条命。妇人同情她,让她藏在家里柴房,又给她送些吃的,如此魏氏才能熬到动乱结束。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