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被他一提醒,许福如梦初醒:“我想起来了!先帝在时,沈公曾经上过三道奏疏,阐述攻打柔然的必要,当时奏疏都被压了下来,现在回过头想,可能根本就没到御前!”
  陆惟摇头道:“赵群玉不希望沈源去打柔然,压着奏疏就是了,沈源没有朝廷的支持,是不可能贸然出兵的,赵群玉没有必要特地想办法去对付他。”
  这其中,应该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关键点。
  所以,时隔一日,陆惟来见周逢春了。
  在说出赵群玉的名字之后,他就静静看着周逢春,等对方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周逢春只是惊愕,而后苦笑。
  “看来陆郎君已经从别处都知道了,我原还以为这是我能谈的条件!”
  陆惟:“但我不知道赵群玉为何要置沈源于死地,你若知道,我可以与你谈条件。”
  周逢春沉默片刻:“我很想现编一个理由,但陆郎君聪明绝顶,肯定能听出真伪。所以我只能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毕竟不是你们北朝朝中的人。”
  陆惟点点头:“那我就没什么要从你身上知道的了。”
  “等等!”周逢春彻底慌了,“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东西,你想知道南朝最近的动向吗,还有这次方良何忡起事,南朝那边也有人与他们互通有无,是数珍会居中联络的,我知道一些内情!你想知道的话,我都可以说,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
  陆惟已经走到门口了,听见他的话,又停住脚步,转过头。
  周逢春暗暗松了口气。
  但对方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惊悚而又绝望。
  “这算不上什么内情,就算你不说,我也能推出来。李闻鹊赶去驰援平叛,另有钟离守雁门,白远守汝南,都无法擅离职守,只要南朝得知方良何忡起事的消息,就会趁着北朝这次内乱,趁机拿下燕国。”
  是了,陆惟如此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周逢春知道他们这次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了。
  换作在冯华村之前,他们要押解自己去京城面见天子,他因着沈源之子这层身份,到长安之前还是安全的。
  但现在假冒的身份揭穿,周逢春手里的讯息也不足以跟陆惟他们交换条件,那么等待他的就只有一条路――
  周逢春如何甘心,他咬咬牙,身体突然暴起,猛地扑向陆惟!
  陆惟身受重伤,刚刚能出来走动,方才还在咳嗽,周逢春都听见了,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就可以挟对方为质,逃出生天!
  但他脚上有镣铐,身形免不了微微迟滞,还未等双手掐上陆惟的脖子,人已经被扑过来的张合死死压住。
  张合拿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扭!
  周逢春惨叫一声,胳膊被扭断了。
  “我是数珍会的三当家,别杀我!我有数珍会宝库的钥匙,我可以把钥匙给你们,那里面有数珍会这些年搜刮来的珍藏!”
  为了活命,周逢春歇斯底里,算是什么都交代了。
  张合望向陆惟,等待他的示下。
  周逢春的脸被死死压在地上,他剧烈喘息,艰难说话:“我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给,只要给我一条活路!我、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那钥匙被我藏在哪里!”
  陆惟朝张合摇了摇头。
  张合会意。
  在陆惟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周逢春惨叫声传来,当场气绝!
  周逢春的身手平平,甚至谈不上三流。
  但是他的狡猾,在陆惟打过交道的人里,怎么也能排上前十。
  此人伪装沈冰,连同僚苏芳都骗了过去,一路跟随他们回长安,也装得鹌鹑一样,没让人看出半点异样,唯独冯华村一战里,他趁机逃跑,又看见上城祸乱,起了贪欲,不满足于数珍会的身份,想浑水摸鱼,爬得更高,这才暴露自己。
  陆惟只要松口留他一命,就会给他机会,再制造出无数麻烦。
  相比之下,对方口中数珍会的宝库钥匙也许值钱,却比不上由此带来的后患。
  走出州狱,外面日光大盛。
  一步之遥,俨然两个世界。
  上城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好天气了。
  陆惟忍不住抬头去看,却被日头刺痛眼睛,下意识伸手挡着。
  耀眼的光漏过指缝照过来,陆惟微微眯起眼,有种从阴暗地狱重回人间的恍然隔世。
  他从长安启程,千里迢迢去到边城时,也从未想过归程竟会发生如此之多的事情,变故频发,跌宕起伏。
  谁都能看出皇帝想迎公主回去,是看中她正统嫡出的身份,和这些年的经历,希望借公主来巩固自己的正统性,回京之后公主的身份只高不低,陆惟原也想着借这一路顺道与公主交好,作为自己的登天梯之一,却没料到回京无坦途,已到了历经生死的地步。
  他晒着太阳,慢慢走在城内坊市的街道上。
  这条路往常很热闹,他刚入城那两天逛过,白日里商铺林立,摆摊的要喝不断,作为西北重镇,此地比起张掖永平,也不遑多让。
  但现在明显冷清许多,商铺没有全开,零零落落的摊子也剩下不到一半,逛街的百姓更少,像陆惟这样慢悠悠走在路上的几乎没有,许多人都急匆匆路过,甚至不敢多停留,想来前不久的混乱还给他们留下深刻阴影。
  陆惟按照记忆里的路走向一间蜜煎铺子。
  这里倒还开着门,伙计没精打采半靠着打盹,余光一瞥看见有人进来,吓得差点跳起,再定睛一看,对方玄衣大氅,容止仿佛神仙中人,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乱军,这才放下心来,露出笑容。
  “这位郎君,您想买点什么?”
  店铺柜子上摆着不少瓷罐,上面贴了标签,里面装的都是蜜煎,也有一些腌菜,这铺子算是本城的老字号了,据说东家在此开了数十年,城内逢年过节,都有许多人来买他们家的蜜煎。
  “有雕梅吗?”陆惟问道。
第68章
  “抱歉郎君,雕梅没了。”
  伙计道,“要不您看看别的?不如试试蜜煎海棠?”
  陆惟摇摇头,心说这些都太甜了,那妖女就喜欢酸甜口的。
  “有别的梅子蜜煎吗?”
  伙计面露难色:“实不相瞒,那天夜里流民军四处□□烧,咱们店虽然关门得早,也被砸开了,那些人见这里头没有值钱物件,一怒之下就将罐子打碎了好些,不巧那些被打碎的,多是梅子蜜煎,像什么蜜汁青梅,糖渍杨梅的,全都泡汤了,东家心疼得很,估计得来年才能重新制了。”
  最后陆惟便什么也没买,两手空空出来了。
  不远处五颜六色的摊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待走近些,他才发现这是个面人摊子,茅草扎成的木杆上插着许多小面人,有神话传说里的神仙,也有凡间的漂亮姑娘和书生,还有狐狸小狗之类的小动物,上了色之后栩栩如生,应该是小孩儿们最喜欢的玩具和收藏。
  “这位郎君,要买面人吗?您挑个吧,回去给小孩儿玩,他们最喜欢了!”年轻小贩二十出头,热情招揽生意。
  “我还未成亲。”陆惟道。
  小伙从善如流:“那就送给心爱的姑娘吧!这支仙女的怎么样,仙女捧桃,连发丝儿都清清楚楚,可好看呢,小娘子们一定喜欢的!要是您有心仪的姑娘,还没来得及说,那就更好了,这礼物送出去,她们心花怒放,还不是马上就依了你!”
  陆惟看了看他说的那仙女,捏的的确是好,仙女挽了个飞仙髻,连髻上的金钗都纤毫毕现,面人眉目含笑,慈眉善目,正是年画上那些仙女模样。
  “你捏了这么多,卖得完吗?”
  “本来是卖得完的。”小伙没了笑容,“这些面人本来是常二郎那几个调皮鬼订的,他们说好前几日下了学就过来取,定金都付了。”
  陆惟已经隐隐知道答案,仍是问:“那他们怎么没来?”
  小伙低着头,好像专心在捏手里的面人。
  “都死了吧,我昨日才遇到赵家那小三郎的母亲,说是调皮出去玩,被杀了,还有家里被乱军闯进去,一家子都没跑掉的。”
  陆惟:“等不到他们,这些面人怎么办,卖给别人吗?”
  小伙摇摇头:“不卖了,他们都付了定金,我怎么能卖给别人,就这么放着吧,哪天他们回来,我再给他们……说不定他们就是调皮捣蛋,被家里人关几天……”
  他有些说不下去,再抬起头时,陆惟看见他眼角有些晶莹。
  小伙勉强笑了一下:“您别嫌弃我说得晦气,我看您不是本地人,是之前被留在此地的吧,平安无事就是最大的福气。”
  陆惟:“给我也捏个面人吧。”
  小伙振作精神:“好嘞,您想来个什么?仙女书生,飞禽走兽,我都会!”
  陆惟想了想:“捏一只猫吧。”
  小伙:“猫我也在行,白猫黑猫?橘猫花猫?”
  陆惟:“白猫,脑袋上再捏朵花吧。”
  他想到的是那天夜里,公主站在树下,梅花落在她鬓发上。
  夜色深沉,灯影缭乱,那梅花的颜色都不甚清晰,可没来由的,他此刻竟神使鬼差回忆起来,那白猫仿佛也是梦境中混乱零碎的某个片段,慵懒叛逆,古灵精怪。
  不,不是古灵精怪,是奸诈狡猾。
  这是一只奸诈狡猾的猫妖。
  陆惟看着小伙捏好了的,活灵活现的小白猫,沉默片刻。
  “长得太过于乖巧了。”
  小伙笑道:“小猫不都是这样,要不脚底再给踩个皮球?”
  “算了,就这个吧。”神韵倒是还不错的。
  陆惟付了钱,拿过小猫。
  没走几步,前面施施然也来了个人。
  从步履上看,对方悠闲自在,似乎很享受晒太阳的乐趣,哪里有半点公主架子。
  陆惟已经快要想不起她在张掖永平城外刚下马车的情景。
  那怯生生,穿着旧衣裳,柔弱的公主,与眼前判若两人。
  这是彻底不装了。
  因为此地都是熟人,也没有再装的必要,若去了长安,陆惟估摸着她还会愿意重新装一装那柔弱无害的温柔公主。
  “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公主也看见他了,笑吟吟打招呼,“陆郎君看上去精神不错,这是伤势大好了?”
  陆惟看了一眼她手里捏着的一根咬了一口的红糖糍耙。
  “殿下好兴致。”
  两人并肩漫步。
  “周逢春死了?”公主问道。
  这几乎是可以预料的结局,他再蹦Q下去,还会引来南朝人的注意,现在死在流民军作乱的上城,也是很合理的。
  陆惟嗯了一声。
  “他交代了一些事情,但都是许福提过的,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他顿了顿,“要说有,就是他想用数珍会的宝库钥匙来换取自己的性命,但我没有等他说出来,就让张合动手了。”
  公主点头,无可无不可。
  以周逢春的狡猾,肯定不会轻易交出这份钥匙,而是要以此要挟交换性命安危,如果答应了他,那无疑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更何况数珍会宝库里的财货,必然是辰朝太子的秘密资金,就算周逢春这个三当家知道钥匙所在,他们也不一定能找到,周逢春不过是想利用陆惟他们的贪欲,来拖延时间罢了。
  贪欲一起,就容易被人拿捏,只要开了个头,后面就不会结束。
  正如周逢春自己找死,也是如此。
  “杨园那边呢,反应如何?”陆惟也问。
  推行科考的主意是他们俩讨论想出来的,算是对九品官人法的补充修改。
  两个聪明人,夤夜在灯下冥思苦想,竟是如何让既定运行的世俗秩序乱起来,以此剪除世家势力。
  用陆惟的话说:公主殿下如今越来越像个反贼了。
  公主反唇相讥当时就:近墨者黑,毕竟我与反贼朝夕相处,很难不沾点恶习。
  斗过嘴之后,两人依旧需要面对问题。
  当今之世,想要打破世家垄断,很难。
  改朝换代是没用的,正如陆惟说过的,皇位上换了人,世家门阀们依旧安稳,新的天子为了笼络世家势力,还得做出一定的妥协让步。
  世族是杀不完的,历朝历代多少皇帝,找了许多借口,对世族下手,有的发现杀了一户之后,还有其他世族补上,只能罢手,不敢动摇统治根基,有的不管不顾,杀完一茬又一茬,最后被造反推翻。
  因为天子的利益与世族门阀的利益有重叠也有冲突,杀得狠了,皇帝的江山就会被撼动,其他世族兔死狐悲,肯定群起攻之,但如果放任不管,庞大的世族群体,就足以将天子当成“儿皇帝”来玩弄,说立就立,说废就废。
  公主的父亲,也就是光化帝,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当时内外交困,他很难也没有魄力去改变,只能听之任之。
  可以说,稍微有点脑子的帝王,都能看见这些问题,至于能不能改善或者破而后立,就看帝王的能力和时运了。
  但陆惟想要的天下大乱,某种程度上,在秦州,通过方良的手,实现了。
  上至世族门阀官宦富户,下至庶民百姓走夫贩卒,全都被这场风暴卷了进去,无一幸免。
  唯一走运的是杨园,他阴差阳错逃出生天,但他属于世族里的异类,虽然享受了世族的利益,却不可能为了维护利益去跟其他人抱团。
  这场大乱使得秦州因缘际会,重新变成一张干净的白纸,外来势力一时半会插不进手,那就可以展开改革。
  “杨园赶鸭子上架,问题应该不大,他本身就有些能耐,只是需要有人督促,不然就是抽一鞭才能走一步。但这件事在秦州好办,其他地方,恐怕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公主漫不经心道,又咬了一口红糖糍耙,被风刮过的糍粑有些冷硬,不像刚出炉的口感那么好了,她不由微微蹙眉,嘴巴里那块嚼也不是,咽也不是,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吞下去,竹签上剩余的却无论如何不想去动了。
  陆惟看出她的纠结,嘴角微微一扯,没让她看出来,嘴上却道:“这红糖糍粑不好吃吗?先前魏解颐铺张浪费,殿下可是说了她的,总不好不以身作则。”
  公主看了他一眼:“你吃吗?”
  陆惟:“我不吃。”
  两人又走了几步,公主“不小心”将糍粑掉在地上。
  “哎呀,这下沾了灰,雨落肯定不让我吃了!”她故作讶异和可惜,又高高兴兴捡起来,“如此只好拿回去给官驿后面圈养的小鸡小鸭吃了。”
  陆惟:……
  他不认识从前的公主,也不知道她未出嫁前是什么样子的,但陆惟觉得,十年前,公主一定是个古灵精怪让人难以招架的少女。
  十年时光过去,这份古灵精怪足以变成奸诈狡猾,这才有了今日的狐狸。
  他方才不应该让那人捏小猫的,应该直接捏只狐狸才是。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