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秦州平定,公主还是住在此处,没有挪走。
这里人进人出,都是公主从柔然带回来的亲卫。
里面有不少熟悉面孔,见了刘复就笑着打招呼行礼,刘复不是个喜欢端架子的人,众人对他印象都不错。
从方良之乱至今,也快一个月了。
光阴须臾,去如飞梭。
一个月前这里还有过激烈血战,死伤不少,如今再看,已经很难想象当日场景了。
饶是杨园,也不由唏嘘。
再过不久,还有谁记得秦州这场变故呢?
也许秦州百姓还记得,但秦州之外的人,肯定不甚了了。
但比起外面的混乱,此处竟像个世外桃源一般。
也不是没有山匪盗贼听说消息之后想浑水摸鱼进来祸乱,但方良之后,剩下的府兵被章钤重新整编,该遣散的遣散,该发饷的发饷,该训练的训练,还是由公主卫亲自编成小队训练。
一个月下来,兵变阴影渐散,秦州防备比以往也并不弱,那些想要趁机占便宜的宵小之徒,自然是打错如意算盘了。
如今秦州没有刺史,没有长史,也没有司马,能谈得上朝廷正式任命的,数得上号的官员,只有一个杨园。
这里现在真正主事的,是有实无名的邦宁公主。
当然,公主不可能事必躬亲,许多事情都是扔给陆惟和杨园他们去办,但她也并非被架空的傀儡,底下的人也愿意听从号令,毕竟这一路走来,公主的为人表现,不说陆无事等人,就连杨园,也是心服的。
感慨几句,脚刚迈过院子,杨园就已经闻见香味。
是酸菜锅子的香,杨园清清楚楚。
上城家家户户都会腌酸菜,不乏高手在民间,他经常放着家里的山珍海味不吃出去逛馆子,冬夜里闻见酸菜牛羊肉锅子的香气,就会坐下来叫上一小锅,就着炉火和小酒,一边喝一边吃,那是极享受的人间美味。
眼下这香气比起他在路边闻到的,又多了好几个丰富的层次。
杨园也不多想了,直接跟在风至后面入内。
锅子是摆在院子里的,一共三个锅子,三张桌子。
一张离得远些,是给陆无事和风至他们的,离得远些他们自己吃起来也自在。
还有两张是拼在一起的,铜锅里面还有四宫格,两个酸菜底,两个是熬好的牛肉汤,加了鱼汤,变成奶白色,味道上没有酸菜那半边的刺激,但更为醇厚香浓。
酸菜汤锅里还放了白豆腐,切成一小块,在汤里吸足了汤汁儿,咬下来的每一口都像喝了口汤,杨园忍不住将口水咽得更厉害了。
另外一半的牛肉汤里,则放了各式干菌,旁边还有洗好的野菜,切好的牛羊肉,新鲜黑鱼片。
幸好自己跟来了,不然别人都在这吃香喝辣,他还要在家凄风苦雨的。
杨园心道,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听说殿下要请客,我们赶忙就过来了,来得匆忙,也没准备什么礼物,只好下回再补上,失礼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公主也笑道:“无妨,二位今日辛苦了,尤其是杨录事,还要出题主考呢,总得吃好一些,才有精力。”
杨园的笑容瞬间凝固。
刘复不客气笑出声。
左右都得干活,不吃白不吃,杨园也想开了,坐下来甩开膀子就是低头猛吃。
泡足了牛肉汤的豆皮从锅里捞出来,蘸上韭菜芝麻酱,不用怎么吹,天气就很容易让食物到了能入口的温度,杨园一口包进去,咀嚼,下肚,再来一口冰过的米酒,他满足地叹息一声,根本不想去思考其它更复杂的事情。
这一刻,什么家世门阀,什么和离的魏氏,什么还未出好的考题,通通都被他抛到脑后,杨园觉得自己就是此刻猝死,也没有遗憾了。
相比之下,其他人虽然也吃得兴高采烈,却明显没有像他这样张狂外放。
公主和陆惟伤势还未好,不能饮酒,只能喝些梅子饮。
刘复却是无妨的,他一盅浊酒下去,肉没吃几口,人已经微醺了。
但他也不吵闹,就扶着额头在那坐着,默默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比旁边高谈阔论的杨园要安静许多。
酒酣耳热,杨园正好将自己拟定的几道题目报给公主,请她过目。
此处没有外人,也无作弊窃听之忧。
公主听罢,问陆惟:“你看呢?”
陆惟也点点头:“杨录事才高八斗,难得的是连农事也下过功夫。”
杨园挠头:“我也是临时抱佛脚,问的都简单了些,但只要略通农活,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总能答上来的。”
三道题,只要任选其一合格通过便可,也不算为难人。
这次考试只是尝试,也是目前紧急填补官员空白的权宜之计,连公主自己也不知道长安那边听到消息之后会作何反应。
若皇帝想给她个面子,应该是会同意的,甚至让秦州这种考题制成为定例,要是朝中反对声大了,皇帝有所顾忌,也很可能昙花一现无疾而终。
杨园当然巴不得能尽早有人来帮忙分担他的工作,他现在一个人基本要干三四个人的活儿,连方良在世时为了造反都没有他这么拼。
他对公主的推行的法子,其实心里有些矛盾。
一方面既不愿意朝廷又派些只会清谈的世家子弟过来,另一方面又怕这新考察法选上来的官吏,根本不懂怎么处理公务,到时候他会更加忙作一团。
“其实前朝也有乡野集贤和拔寒素的法子,像方良和何忡这些人,也是出身平平,因资或名得到超拔,不用非得经过考试。只要有人想作弊,考题也能外泄,也能李代桃僵。”
寒素,指的就是平民出身的子弟,寒素之族。
而拔寒素,跟九品官人法有些类似,便是提拔一些底层吏员,干一些世族高门不愿意干、又苦又累的职务,俗称“浊业”,又或者推荐一些名声较好,出身也比较寻常的读书人,担任级别较低的吏,再给他们开一条能往上走的门缝。
杨园虽然还是不死心,想最后劝一劝公主打消主意,但他自己也的确是觉得这个新举官法,可能会很命短。
“我担心,经过方良和何忡的事情之后,长安那边对平民出身的官员,更加忌惮,更会堵死他们上进的路,如此一来,这个新法,很可能就会夭折了。”
“任何事情要做成,都有阻碍。”
回答他的却是陆惟,后者意味深长反问他。
“你觉得,只要堵了方良何忡这等人的上升之路,北朝就一直可以太平无事下去吗?”
杨园沉吟不语。
他是混不吝,但他也是个聪明人。
世道乱象,他已窥见一角。
这一角轻轻伸手掀开,那便是九万里河山的民生疾苦。
方良、何忡、流民军,不过是顺势而为,他们也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失败,但失败并不能说明他们的出现是错误的。
只要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说明这个世道出了问题。
以后甚至只会有更多。
陆惟又扔出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
“南朝已经拿下燕国了。”
“啊?!”
杨园目瞪口呆,惊诧得发出毫无意义的感叹词,以至于又重复了一遍废话。
“燕国被南朝拿下了?!”
“我们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就在这暖锅烧起来之前。”公主证实了他的话。
第71章
在李闻鹊启程之后,公主也派出两名亲卫充作耳目,跟着李闻鹊大军之中,打听消息,这次两名亲卫回来,正是奉了李闻鹊之命,来向公主他们汇报近期消息。
这年头一件大事发生到千里之外的人知道,需要通过朝廷驿站或民间行商,又或者亲友书信,一般情况下不会那么快传到这里,除非他们专门让人去打听。
燕国虽小,但它商贸发达,又牵系各方,南北两国各有顾忌,谁都不肯先动手,生怕后院起火被对方给偷了,这也给了燕国两面讨好,苟且偷生的机会。
包括杨园在内,绝大多数北朝人都有种错觉,那就是南北对峙从他们出生以来就存在了,肯定也会持续很久,说不定到他们老死那天,这种局面都不会改变。
南朝国力不算强盛,当今皇帝是个得过且过的主儿,北朝刚刚打了柔然,目前也没有能力去南下,彼此防备却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现在,这种平衡被方良与何忡的事情打破了。
南朝趁着长安这边被威胁,镇守雁门与汝南的守将不敢轻动,直接派兵攻打燕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燕国直接拿下。
连燕国自己都傻眼了。
“据说燕国天子是大半夜从被窝里被挖出来的。他还不知道是南朝打过来了,脱口一句‘汝等宫变乎?’,以为是宫闱内乱。”
“燕国虽富,国力却弱,之前碍于两大国在边上,它也不敢强兵,否则容易给大国借口出兵,燕国赌的就是南北两国互相制衡,燕国皇帝估计做梦也没想到南朝敢如此大胆。”
“白远以为南朝很可能会趁这次去骚扰汝南附近,愣是没敢动,结果倒好,人家直奔燕国去了。”
“南朝将燕国纳入版图,别的不说,光燕国走高句丽和扶桑的商贸路线,就是一条闪闪发光的财路。南朝这把算是彻底赌赢了,不费吹灰之力,长安那帮人估计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
听着公主和陆惟的讨论,杨园打结的舌头也慢慢捋顺回来。
他毕竟也是见过大场面死里逃生的人了,不能这么一惊一乍的。
就是这消息听着有些震撼,那感觉就像是已经习惯了的某件事忽然被打破。
“南朝占了燕国,那么大一块地,他们一时半会消化不了吧,不如让白远也带人过去,说不定还能分一杯羹。”
杨园的想法很简单,燕国这么不堪一击,大好机会,北朝怎能错过?
陆惟摇摇头:“来不及了,消息传到这里,那边必然已经大局底定,而且没有皇命,白远不敢妄动,他还得防着长安有需要,得马上过去驰援,南朝也正是瞅准这一点,才敢吃下南朝的。”
杨园:“完了完了,这下子强弱易位,自此之后,南朝怕要坐大了!江南一带本就富庶,如今还得了燕国那么大一块地。”
“还有一个消息。”公主道。
“殿下还是别说了,我心肝脾肺弱,承受不了!”杨园捂住心口。
换作其它时候,公主可能会笑,但这会儿她却没笑。
“何忡已经攻入长安了。”
杨园:……
他心说这消息比方才还震撼,怎么反倒放在后面说。
但有了刚才的铺垫,杨园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法怎么反应了,总不能把桌子给掀了吧。
“长安那么好进的吗,何忡自己有多少兵马?没了方良,他梁州一地满打满算,也不可能超过十万吧,长安禁军起码也有十万起吧,长安城那么坚固,易守难攻,单凭他何忡一州之地的兵马,就能进长安?!”
杨园大惊失色之后,又觉得怎么都想不通。
“不对啊,是不是长安里头出了内贼,跟咱们这秦州一样?”
公主摇摇头“目前还不清楚,李闻鹊知道消息之后,就准备攻城救驾了,但是若何忡入城之后紧闭城门,李闻鹊恐怕也不好攻打。”
别的不说,长安城墙高大坚固,历经数朝数代的修葺,绝非上城能比,要是里面的人铁了心不开门,就凭里面的补给,除非何忡压不住局面,否则守个十天半月都绰绰有余。
到时候他挟天子在手,李闻鹊投鼠忌器,又能如何?
局势一下子就变得非常复杂。
谁也不知道一觉醒来,长安城会不会忽然就变了天。
杨园还在绞尽脑汁猜谁会是放何忡入城的内鬼,就听见陆惟道:“锅子要冷了,先吃东西吧。”
你这还有心思吃东西?杨园张了张嘴,又默默合上。
不吃东西又能如何,难不成他们饿死了还能影响天下大势?
无论是谁,此时也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们既然无法冲到长安城去扫荡一切阻碍,也不可能让一切恢复原样,那就只有吃饱饭,旁观局势发展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杨园闷闷想道,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不忘蘸料再送入口中,狠狠咀嚼,像在咬某人的肉。
至于他这一腔闷气要发向谁,连杨园自己也不清楚。
发向方良?方良已经死了。
至于其他人,似乎也不是始作俑者。
要骂何忡,人家也听不见。
杨园郁闷道:“京城如今三足鼎立,赵群玉、严观海、宋今,任何一方都有权有势,他们不可能引狼入室,当那个内鬼把何忡接进去,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会不会是禁军里面的某个将领干的,也许是何忡给他许诺了什么泼天富贵,让他鬼迷心窍,宁可铤而走险?要我说,宋今以鬼神之说而得幸,严观海以外戚而得高位,这些人本来就是走了捷径,若其他人见而起念争相效仿,也不奇怪!”
“你漏了一种可能。”
陆惟的声音让他不由抬头望去,便见这位丰神俊丽的大理寺少卿露出一丝极为古怪的笑容,如暗夜幽魅,惑人心神。
“若是天子授意,让何忡入城的呢?”
“这怎么可能?!”杨园失声道。
何忡造反,本来就世俗难容,至好的结局也是像方良那样,自戕而死。
至今他们谁也不知道何忡造反的倚仗是什么,以他那样一个细密周全的性格,怎么就愿意跟方良一块冒险,在方良死后,依旧不管不顾冲向长安?
除非何忡一早就知道,长安城的大门一定会为他敞开。
是谁在长安,给了何忡这样一层保证,能让何忡相信对方?
陆惟的话在杨园脑子里挥之不去,一旦接受了这种可能性,他的猜测就会鬼使神差,变得越来越荒诞魔幻。
若长安变天……
若陆惟的猜测是真的……
那皇帝图什么?
借刀杀人?隔山打牛?
“那李闻鹊呢?他不会有事吧?”
杨园想起他来,李闻鹊现在可能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心想要忠君勤王。
陆惟道:“如果是我说的那种可能性,李闻鹊反倒是最安全的,赤胆忠心者日月可鉴,君王也只会更加信重他。但如果何忡真的跟长安城内某支禁军勾结才里应外合的话,对方到时候肯定用天子威胁,让他进退两难,反倒说不好了。”
看来他已将所有可能性都铺陈出来,想得清清楚楚了。
公主道:“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待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我已让素和继续去打听了,那边一有风声,就会过来禀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