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复不由有些坐不住了。
这也就有了方才那一幕。
他如坐针毡,只想找个借口回去躺会儿,睡一觉再好好思考这些正事。
在他看来,破案寻找线索就应该像陆惟那样,随随便便看一眼就能看出线索,循着线索就能发现问题。
谁曾想连找二十多人的尸体都这么难?
陆无事抬头看见刘复双眼发直,有些无奈。
“刘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听见他肯搭理,刘复精神一振。
“我看遍了这些人的口供,也派人去城外四处翻找过了,还是找不到裴大他们的尸体,你说这么些天,崔千那杀千刀的,不会把裴大他们当柴禾烧了吧?”
陆无事摇摇头:“搬动尸体,烧尸体,都需要大量人手和时间,当时崔千有大事要忙,他也笃定我们翻不出风浪,岂会杀了人之后还浪费工夫在这上面。”
他有心想引导刘复自己想出答案,谁知刘复还瞪大眼睛看着他,反倒是杨园在旁边插嘴。
“二十多人一块杀,怕是要哗变,崔千这种老手怎么会干这种蠢事,肯定是分批分开解决的,一次就几个人带出去,其余的人也不知道同伴被带走干什么,可能会猜到,但他们手无寸铁人数也少,剩下的也干不了什么了!”
刘复恍然。
陆无事无奈。
杨园非得喊刘复过来帮忙的时候,他就料到了。
“所以刘侯可以先问问当日州狱的狱卒,还有巡防城门的士卒,看是否有几个人以囚犯劳作的名义被分批押送出城的记录,而且是在连续几日或一日内。如果有的话,应该就能找到,只是二十多人可能不会被埋在一起,应该是分布南北城郊外面了,如果崔千不想那么粗糙,可能还会让人押远点再杀,但是可能性不大。因为跟你们来的那批禁军身手都不错,尤其是裴大,死前可能会剧烈挣扎,甚至需要崔千亲自出手,说不定崔千身边的亲卫还挂过彩,这些都可以问问。虽说经过一场大乱,他们活下来的不多,但总有蛛丝马迹的。”
刘复不由对陆无事刮目相看。
“可以啊,陆无事,不愧是你们家郎君的得力助手,练出来了!”
陆无事笑道:“这些不算什么,都是我跟着郎君耳濡目染学出来的,要说观察入微,还得是我们郎君!”
有了方向,刘复总算不再屁股底下长针眼,能坐住了。
陆无事暗暗松一口气。
但这种平静没有维持多久。
那头章钤抱着一摞书进来,往杨园桌子上一放。
这回轮到杨园的双眼直了。
“这是什么?!”
“不是要开新的举官制吗?殿下让我将这些书找过来,都是些儒家经典,还有农事、兵事方面的书籍,说您出题用得上。”
这些书分量不轻,饶是章钤也额头冒汗。
他拍拍手,掸去身上灰尘。
“还有一些在外头,我去搬进去。”
杨园:?
“等等!”他忙喊住章钤,“我何时说过我要出题了?不是公主殿下亲自来吗?我、我才疏学浅,不学无术,我不行的!”
章钤笑道:“杨郎君就别谦虚了,殿下说了,您学富五车,才识渊博,只是先前不想在人前显露,您看这些天,其他人都指望不上,您都办得井井有条,这不就成了顶梁柱了?”
杨园:……他这是被逼无奈,被迫的啊!
“不行,我真不行,我现在感觉天旋地转,干什么都一个头两个大,我看你们都快看出四只眼睛了!”
杨园作摇摇欲坠状,一屁股坐倒,人直接趴在书案上,破罐子破摔了。
“哎哟,我的头好痛,怎么这么痛,快要裂开似的,有大夫吗,快给我找个大夫,我感觉我命不久矣了!”
刘复心道,有些真情实感,但不多,技巧过于夸张,反倒效果不佳。
“那这些书我就搬走了?”章钤询问。
“搬走搬走!”杨园头也不抬,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
适时,陆无事状若可惜叹了口气。
“先前郎君还说要上疏为杨录事表功,若是如此的话,只怕功也表不成了。”
“不用功了,不用功了,我啥功也不要,我做好事不留名,我无私奉献默默无闻俯首甘为孺子牛!”杨园有气无力,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濒死模样。
陆无事:“既然无功,恐怕就要论过了。”
杨园:?
陆无事:“殿下先前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黄禹灭门案,一家十二口被杀的事,杨郎君还记得吧?”
杨园瞪眼:“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人又不是我杀的!”
陆无事:“黄禹生前沉迷赌博,你身为同僚非但没有劝阻或上报,反倒与他互殴,这算是殴打同僚了吧?黄禹出事之后,你虽然被陷害入狱,但是城中生灵涂炭,你身为录事参军,却未能及时制止,也算玩忽职守了吧?”
这些话都是之前公主说过的,但公主说,杨园好歹还要给她几分面子,现在陆无事也说,杨园想发作,却想到公主的威胁,不由脑壳更痛了。
“行行行,你别说了,都是我的错!我做,我做行了吧?”
陆无事从善如流,拱手道:“那就劳烦杨郎君了。”
章钤:“外头还有些书,我一块搬进来吗?”
杨园:“怎么还有?!算了,搬吧搬吧!”
他抱着虱子多了不怕咬的心思,万念俱灰全写在脸上。
人和人的痛苦和幸福是需要互相对比衬托的。
就像刘复现在虽然愁得想拔头发,但是一看杨园比自己还惨,立马就感觉好多了,还有种隐秘的看戏快乐。
他也不着急走了,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再干会儿。
杨园有气无力,还想垂死挣扎一下。
“陆惟呢?殿下呢?要不把他们也请来吧,就算我愿意出题,最后也得让殿下他们过目一下吧,不然我这心里实在没底。还有,自打你们将布告发遍秦州各县之后,有多少人报名应考?许多人应该不会参加吧,毕竟大家认的都是九品官人法,要是报名的人太少,要不咱们就算了……”
陆无事:“自布告命各县张贴,广而告之至今,秦州下辖六郡二十四县,共有两百人通过县试。”
杨园大惊失色:“怎么会有那么多?!”
第70章
他本来以为如今大乱未定,秦州固然有公主坐镇,但朝廷杳无音讯,就连这场科考也显得不那么名不正言不顺,肯定没几个人愿意来,杨园就想着到时候随便拟几道题糊弄一下,结果竟有这么多人。
那他还怎么偷懒?
他不死心,忍不住又加了句:“是不是各县县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那些才疏学浅的也通过了?”
这次考试,规定来参与者须得先通过县试,县试题目就是杨园拟定的,一共三道策论,一道文采,一道农事,一道兵事,答者可选其一,也可都答,由县令与县丞、县尉共同判定,通过者则可入选秦州府的终考。
这种破天荒的考制谁也没见过,各县都被砸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这是方良等人死后,秦州无人可用的不得已下策,又觉得考生就算通过考试,能在任多久也不好说,说不准等长安那边大定,又会恢复九品官人法,派些正式的官员过来,这些人就自然而然被罢黜了。
是以这次各县考试也没怎么卡人,只要略通诗书,文章语句通顺,论点不会过于离谱荒谬,就都被判定合格,可以来参加秦州府的考试。
考试定在十日后。
而此时,杨园的题目还没拟好。
他很慌,晚上做梦都想着考试取消,自己不需要干活了。
可怎么会一下子来那么多人?
两百号人,估计整个上城的客栈都得塞满了吧,还得问天水书院借个场地才能容纳得下那么多人同时考试。
陆无事一眼就看穿他的想法。
“郎君说,这次考察,虽然暂时还未正式通过朝廷诏令,只是选拔填补官吏空白,但对那些出身平民,略读诗书,却达不到世族标准,又或者已经没落了,找不到门路晋身的世族子弟来说,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杨园也许永远无法理解这样的感受,他所唾手可得的机缘,是无数人需要奋力争取,甚至穷尽一生才能得到的。
陆无事见过各县初试通过者的名单,那上面甚至还有五十出头,已经堪为老翁年纪的人,他甚至怀疑若此人能通过最后的考察,当上官吏,又是否有足够精神履行职务。
杨园果然不是很能理解。
“那要是回头没几日,长安那边就有诏令过来,新任官员赴任呢?这些人愿意乖乖让位?”
陆无事叹了口气,也不求这位杨郎君能理解了,只要他按时将活干好。
“有些人,是图新鲜过来参加考试,本也没想过自己真能考上;有些人,是毕生难求一个机会,哪怕这个机会只有几天,现在机会放在他们面前,他们肯定会拼命争取,他们可以借此证明,士族子弟的才学也不一定比得上自己。杨郎君,殿下说过,有些东西,您得来太过容易,您生性也不爱受拘束,所以觉得这些东西再寻常不过,甚至如烫手山芋,可是对那些人来说,即使最后一无所获,也要飞蛾扑火。”
杨园愣了一下,低下头,难得不再吱声,默默开始翻阅典籍拟定考题。
陆无事暗松一口气,就凭他从郎君和公主听来的这几句话,翻来覆去说也差不多了,杨园再问下去,他就答不出来了。
见杨园屈服,刘复只好也耐住性子,认真干活。
也许是他运气不错,这认真找了一下午,还真就给他找到了。
“城南郊外五六里左右的沙地密林,有一处荒废的义庄,旁边就是坟地,有两个士卒的口供是一致的,他们都在同一天分别押送了三人出城,其中一个士卒的队伍里,那些犯人临时反抗,竟挣脱绳索,差点将他们反杀,他们一行六人,最后只有录口供此人幸存。这反抗者,怕不是裴大么?只有他才有这等身手!”
刘复马上兴奋,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又很快情绪低沉。
无论如何,这种“结果”最后至好也不过是能找见尸体。
陆无事走过去,拿起口供看了片刻,点点头。
“可以循着这条线去查,其他人应该很快也能找到。”
果不其然,随着这条口供被发现,下午被派出去挖掘的人陆陆续续回来禀告,接二连三发现埋尸处。
这些尸体埋得都不深,因为当时情况匆忙,灭口的士兵很快就要被派去干别的事情,他们也不可能来得及挖个深坑再毁尸灭迹,只是借着林子的掩蔽和附近人迹罕至,很难被发现。
由于西北干燥,尸体倒没有腐蚀太多,但这一路要运去京城也很难办,路上要是天气再湿润一些,二十多具尸体直接就能掀起一场疫病,最后陆惟作主让人在埋尸原地继续挖深坑,重新入棺下葬立碑,再拓下碑文,由刘复带回去给他们的亲眷。
干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深黑。
刘复身心俱疲,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
他从郊外回来,亲眼看着裴大他们被挪入棺木,重新下葬,还给上了最后一g土。
刻碑立碑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要让工匠先去挑选石头,不过照目前形势来看,他们无法马上离开秦州,此事应该是能在启程之前办妥。
要说刘复完全没有感触是假的,可他想了一圈,自己从小到大得过且过,既不爱习文也不爱练武,更不爱动脑子,唯独闯祸遛弯拈花惹草倒是天赋异禀,即便想干点正事,总不能在市井乐坊里干吧?
这种迷茫低落持续到他看见杨园还在伏案低头翻书时,稍稍得到了缓解。
世上还是有人比他惨的。刘复想道,人的快乐说简单也很简单,那就是在看见别人比自己痛苦的时候。
“杨录事还在拟题吗?”刘复明知故问。
“还没落笔,有点思路了……”杨园的声音像在天上飘,他缓缓抬起头,像行将就木的老年人。“你帮我个忙。”
刘复反应很快:“我不学无术,看不懂你那些高深的书。”
杨园伸出一根手指,幽幽道:“我不需要你帮我拟题,我只要你回答,这是多少?”
刘复莫名其妙:“一啊,一根手指,不是么?”
杨园双目无神:“在我看来已经是两根手指了,你看我这症状严重么?”
刘复愣了一下,走过去,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是几?”
杨园幽幽道:“千手观音。”
刘复差点笑出声,忙憋住:“你这眼睛确实有点严重,敢情是出了什么毛病,赶紧得找个大夫看看才行!”
杨园瞅他一眼:“刘侯帮我做个证?我可不想明日被说懈怠懒惫,擅离职守!”
这是找同党呢?
刘复心里雪亮,他眼珠子转了转。
“我只是凑巧路过。”
杨园:“明日刘侯腹痛时,我也给你作证。”
刘复很痛快:“成交!那现在我陪你看大夫去?”
杨园捂着眼睛哎哟哎哟:“我觉得我这眼睛不行了,明儿指定得瞎!”
“什么瞎?杨郎君这是怎么了?”
陆无事去外面接风至进来,正好听见最后一句。
杨园扶着额头:“我眼睛痛,视物模糊,方才刘侯伸出手让我辨数,我都看错了!”
风至讶异:“这么严重,怕是今日看卷宗看得久了,杨郎君辛苦了,既是如此,您就赶紧回去歇息吧,殿下原还想请刘侯与杨郎君晚上吃暖锅的,既是如此,怕杨郎君就吃不成了。”
杨园:?
风至还在可惜:“春日破冰捞上来的黑鱼和草鱼,都是个大肉多刺少的,公主让片了鱼片下暖锅,这天气还能片些牛羊肉来,正好人多分三个锅,既是杨郎君不便,那我这就回去禀告,让人不要准备那么多,免得浪费了。”
杨园咽了一下口水:“其实,多吃点鱼眼睛,对眼睛也好。”
刘复故意道:“就算今天的鱼全挖了眼睛给你吃,怕也是不够补的。”
杨园抽了抽嘴角:“《神农本草经》有云,乌鳢乃虫鱼上品,食之有益,殿下既然出言相邀,我不去未免失礼,还是去吧。”
刘复:“你现在这病情还能看清锅里的东西,夹得起来吗?”
杨园不吱声,他已经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了。
“我题目还没拟,不过已经有些思路了,正好过去请教殿下,明日就能把考题拟出来!”
刘复感叹,为了这口暖锅,这老杨他是真拼啊!
如果杨园能听见他的心声,一定会出言反驳:你根本就不懂一个备受欺压的人能薅欺压者的羊毛是多么可贵,自己缺的是一口暖锅的肉么?!
几人乘坐马车,很快就到了官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