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想及此,他将掩在袖中的面人递过去。
  “方才路过顺手买的,殿下拿着玩吧。”
  公主先是讶异,而后露出惋惜之色。
  陆惟以为她不喜欢,正待收回,却见对方拿过去。
  “怎么不是橘色?”
  他这才想起公主养了一只橘猫。
  “谢谢陆郎!”公主甜甜道,又是变成“陆郎”了。
  “我没什么与你换的,不如……”她望向手里那根沾灰的红糖糍粑。
  陆惟抽了抽嘴角:“小玩意罢了,殿下喜欢就好。”
  “你觉得,李闻鹊会不会听我们的劝,不带兵马入京?”
  公主捏捏面人小猫的耳朵,若有所思。
  陆惟挑眉:“殿下好像很笃定李闻鹊能很快就平定梁州何忡之乱?”
  公主歪头看他:“你在怀疑李闻鹊的实力?”
  陆惟:“殿下对何忡了解多少?”
  公主:“我只记得,他也算是三朝元老了,我在柔然时,曾听路过的商人说过此人,还是天子眼皮底下的长安令,结果十年过去,他非但没有升迁,反倒沦落梁州当了刺史,虽说一方诸侯比京官自由些,但像梁州不上不下,又地处西北,应该是他得罪了人的后果吧?”
  朝中百官,要说都是世家出身也不尽然,也有不少寻常门第的官员,但这些人想要更进一步,必得依附大树,靠山过硬,就算如此,升到某个职位,也就止步了,很难再往上。
  除非像严观海那样,有个争气的妹妹,又能给皇帝诞下儿女,还能笼络一批勋贵站队,才勉强能爬到右相的位置,跟赵群玉分庭抗礼。
  但,别人想要复制严观海的路,实在太难了。
  何忡就属于既没有美貌妹妹,也没有美貌女儿,更没有名门父亲的普通人。
  “何忡心思缜密,性情沉着,他任长安令时,曾一月之内破十桩陈案,为冤者昭雪。后来是因为追查一桩连环失窃案,搜查京中当铺,查到博阳公主那里,惹了公主大怒,上告天子,何忡这才被发配梁州的。”
  陆惟顿了顿,想起公主出降柔然十年,未必熟悉京中人物,就补充道:“博阳公主是当今陛下亲妹,而她的驸马正是赵群玉的长孙。”
  公主想了想,还真有点印象:“我见过博阳一回,她曾随她兄长赴宴,这么多年过去,的确也该是嫁人生子的年龄了。不过你说的这些,跟李闻鹊要在何忡那里吃瘪,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陆惟:“其实我一直怀疑何忡当年是故意得罪公主,被发配出京的,他在梁州经营多年,能一直在刺史任上,不升不降,多半也是找人打点过的。现在方良死了,没有人与他配合,他只能孤注一掷前往长安,肯定就会想到李闻鹊追上去的可能性,李闻鹊想要在何忡抵达长安之前堵到人,就未必能做到,说不定到时候还得在长安有一场血战。”
  他虽然如此判断,也没有唆使公主跑去长安救驾的打算,毕竟他们就这么点人,去了也什么都干不了,不如离远点旁观局势,说不定还能观察得更清楚点。
  当此之时,没有比秦州更安全的地方了。
  公主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何忡也是个能人,说不定这场仗一时半会还真没法见分晓。”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觉远离热闹的街道,来到民宅聚集的区域。
  这里也曾是流民军肆虐过的地方,但现在脚下青石板都被雨雪刷洗过了,缝隙里还残留青黑色的污渍,也分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已经变色的血迹,还是岁月长久磨砺留下的印记。
  “前面那间宅子,应该就是杜与鹤死的地方。”陆惟忽然道。
  公主微微一怔。
  她对杜与鹤的印象其实很模糊,即使两人见过,对方当时还装病被她看出来。
  可在杨园陆无事那里听说他的死讯,以及他是因何而死之后,公主心里还是泛起淡淡莫名的滋味。
  她知道,这种滋味,十年前的章玉碗没有,长安那些达官贵人可能也没有,它只会出现在十年后的章玉碗身上。
  她还知道,陆惟也许与她有着一样的触动。
  只是两人早已习惯八风不动,不肯表露分毫。
  “去看看吧。”公主说道。
  两人走到院子外头,便听见里面传来稚嫩童声。
  “阿娘,我出去玩啦!”
  “小心些,别跑远!”
  “知道啦,我就去隔壁找六郎!”
  小姑娘蹦蹦跳跳跑过来,小短腿费劲迈过门槛,抬头就看见公主和陆惟二人站在那里望着她,不由吓一大跳。
  前不久的阴影还未驱散,她忍不住大声叫起来:“阿娘,阿娘,有人!有人!”
  妇人急急忙忙奔出来,想也不想一把抱住小姑娘,再看公主他们,便愣了。
  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
  “这位嫂嫂,我们是杜与鹤的朋友,正好路过此地,所以在外面逗留片刻,惊扰你们了。”陆惟道。
  他便是不说这话要进去看看,妇人只怕也会答应,更何况他这样有礼,妇人忙道:“原来是杜长史的朋友,二位快请进来喝碗水,阿囡,不许顽皮,去外面玩吧!”
  小姑娘答应一声,看见公主手里的面人儿小猫,立刻被后者吸引了,眼睛黏住不动――沾灰的红糖糍耙方才半道上已经被公主偷偷扔了,陆惟看见了也没揭穿她。
  公主笑道:“若是别的,我就送你了,可这面猫儿是旁边这人送的,当着主人的面把礼物送出去,只怕他回头要找我算账的。”
  陆惟抬头看天,听而不闻,好像那万里无云忽然生出朵金花来。
第69章
  妇人忙行礼告罪。
  “小孩子不懂事,还请二位见谅。阿囡,快出去玩!”
  小姑娘只好慢吞吞走出去,一边回头看小白面猫儿,依依不舍。
  “屋内有些逼仄,我家男人还病着,不好让二位跟着在里面烦扰,不如在院子里坐坐,也宽敞些!”妇人用围裙擦了擦手,有些不知所措。
  “你且去忙,我们坐会儿便走了,本不该来打扰。”陆惟望见脚下石砖缝隙里还有深一道浅一道痕迹,马上就认出这些都是干涸了深入石头,清洗不掉的血。
  这里应该就是陆无事所说的,杜与鹤出事的地方。
  虽然陆惟说不用招呼,妇人还是端了两碗水出来。
  “这是井水烧开的,干净水,两位可以解解渴。”她也看出两人身份不一般,有些拘谨。
  “你夫君是因为乱军受伤的吗?”陆惟问。
  “是,”妇人有些黯然,“那天我们在家躲得好好的,也没冒头,那些人突然就闯进来,还要拉了我走,我夫君一下就急了,拿了把菜刀冲出去,结果却被打,要不是杜长史……”
  陆惟:“他现下如何了?”
  妇人:“被敲了头,后来虽然醒过来,也时好时坏的,经常说头痛,这不,也干不了活,躺在床上呢,喝了许多药都不见好。”
  忧愁随着她的话在眼角眉间积攒起来,层层叠叠的几乎要压垮了她。
  公主道:“我认识城里几位大夫,医术还不错,你若不嫌弃,不如让我们去看一眼,回头我帮你问问大夫。”
  即便家里不富裕,为了丈夫已经掏空家底,公主这一问可能又要让妇人日夜不停做些绣活才能赚到,她仍是打起精神。
  “两位请随我来,就是里面药味重,怕熏了你们。”
  屋里有些昏暗,药味的确弥漫四周,让人脑袋发沉。
  男人低低的呻吟从里屋传来。
  “兰娘,你在和谁说话……”
  “是杜长史的朋友,他们路过此地,进来看看。”妇人听见他的声音,忙进去将人扶坐起来。
  男人满脸痛苦,似乎就连坐起来这个动作都让他难受。
  这种情况,去药铺随便抓几味药肯定是看不好的,公主心里有数,估计回去得让人找两位大夫过来给他看看才行。
  男人看见他们,要挣扎下榻,却被陆惟拦住,他也有些气力不济,只好一脸歉然。
  “若不是杜长史,我连命都保不住,我们无以为报,想问问杜长史家中可还有亲眷?我平日里编些竹篾竹筐,虽不值钱,手艺却还过得去,想给杜长史的亲眷送点东西,聊表我们的心意。”
  陆惟道:“杜长史有一双儿女,他出事之后,遗孀准备带着儿女扶灵回乡,只因如今世道不太平,才没有贸然动身。你的心意,我代他们领了,他们如今孤儿寡母,不愿多见外人,只想关起门过清净日子。”
  夫妻俩闻言更是惶惶不安。
  陆惟也未再多言。
  许多事情需要时间去调和,单凭言语劝慰是解决不了的。
  两人离开时,陆惟分明看见不大的堂屋里还供奉了牌位,上面正是杜与鹤的名字,牌位面前三炷香,袅袅燃了一半,正是清晨就上好的香,而不是等陆惟他们来了才装装样子的。
  在世族看来,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垄断学识财富权力,都是应有之义。
  但市井百姓中,固然有麻木不仁听之任之的,也有王二那样不甘绝望奋力想要挣出一条生路的,更有这一家陆惟甚至连姓氏都不知道,也与杜与鹤素不相识,杜与鹤却为了他们而死,他们也用自己的方式在默默报答的。
  走的路越长,见的人越多,世间百态,人心千面,陆惟就越觉得世族自诩高贵不同凡人的可笑。如他生父那般,固然也是名门出身,可这一辈子都在女人肚皮上辗转,比那些终日需要劳作忧心三餐的百姓又高贵在何处?
  这等世族,不过是引得一波又一波的王二李二起来振臂一呼舍生忘死罢了,何曾有过半点用处?那些王二李二们前仆后继,终有一日也会让世族尝到家破人亡悲痛欲绝的滋味。
  一只素白的手在他面前晃动。
  陆惟回过神。
  “想什么呢,如此入神?”公主好奇。
  “臣在想,”陆惟沉肃着脸色,缓缓道,“午饭吃什么。”
  公主想了想:“不如吃烤鱼?”
  说话的人怪,回答的人也怪。
  公主似乎丝毫没觉得他如此严肃冒出这么一句话有何不妥,兀自兴致勃勃思考起来。
  许多时候,许多事情不必太追根问底,公主知道陆惟心里未必真想的是午饭,就像她方才从充满药味的民居出来,也同样想了许多。
  陆惟有点疑惑:“殿下为何对烤鱼情有独钟?”
  公主:“我从前不爱吃鱼,觉得鱼刺多,后来在柔然待了十年,牛羊吃多了,反倒想念起鱼肉,正好现在春日破冰,说不定还能让雨落买上两条活鱼,片了鱼肉做成暖锅。”
  陆惟:“陆无事不会下厨,我只好厚着脸皮蹭殿下的暖锅了。”
  公主:“救命之恩还没报,又开始蹭饭?”
  陆惟:“恩情太重,来日方长,我得好好养伤将身体调理好,哪日殿下遇险,我才好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
  公主被他的不要脸气笑了:“不行,欠的债太多了,饭不给赊了,往后要蹭饭,请先付清饭钱。”
  陆惟叹了口气:“看来臣以后要想尽办法让公主开心才行。”
  公主摇摇手上的小猫面人儿:“是极,这方面你还得好好与汝阳侯学学!”
  ……
  刘复打了个喷嚏。
  他灵光一闪,腾地起身。
  “我好像有点感染风寒的迹象,得赶紧回去喝杯姜茶才行!”
  还未等他迈出两步,身后传来陆无事的声音。
  “刘侯放心,我们郎君早已交代,春寒料峭,千万莫让您与杨郎君染了风寒,今早出门前我就让人煮了姜汤送过来,现在想必也快到了。”
  刘复:“……那我回去多穿件衣裳,今日出门穿少了。”
  陆无事:“刘侯放心,我们郎君也料到了,特地让我新买了几套衣裳,单衣外裳棉衣披风,一应俱全,刘侯随时可以移步后堂更衣。”
  刘复嘴角抽搐,已经黔驴技穷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脑子抽风了,才会主动提出过来帮忙的。
  余光一瞥,杨园正在那边冲他挤眉弄眼。
  刘复:……
  陆无事:“杨郎君,您手边的公文都处理完了?”
  杨园飞速低头:“我在做了!”
  刘复:……
  他几乎看见杨园苍白无光的额头上大写的惨字,连带自己好像也被衬托得不那么惨了。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
  刘复被救出来之后,精神一度萎靡不振,他只要一想到裴大等几十号人因为自己决策失误而死,就连饭都吃不下。
  即便他富贵出身,远离人间疾苦,但毕竟不是铁石心肠,很难承受这么多人的性命牵系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如果当日不入城,或者更谨慎一些,也许裴大他们的死就此避免。因此平日里流连花丛,怜香惜玉的汝阳侯破天荒心情郁郁,迫切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但无人有空安抚他,或倾听他的苦闷。
  陆惟身负重伤,刚能下地,就要去复审周逢春。
  陆无事和杨园他们事情就更多了,杨园现在除了睡觉,几乎就没离开过他的官衙,连吃饭都在里头。
  至于公主千金之躯,刘复不好意思也不愿意在公主面前流露出这些苦闷的情绪。
  上城发生巨变,刘复待在牢里不知年月,等回过神,还未来得及发作自己的遭遇,就发现害死裴大的方良崔千等人全死光了,这下直接傻眼,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无措。
  见众人镇日奔波,无暇分身,刘复就向陆无事提出过来帮忙的意愿,他觉得这样也许能稍稍弥补和降低自己的过错和负罪感。
  陆无事在请示了陆惟之后,就把手头的活儿分出来,请刘复负责着手寻找裴大他们的下落。
  裴大他们毕竟都是禁军,这么多人说死就死了,回去总得给天子一个交代,而且这些人不唯独都是良家子,还有一些家里出身也不错,祖上因功封爵,到他们这一辈走捷径进了禁军,也算是镀金的一种方式。
  虽说金没镀成,最后还死了,但死要见尸,总不能两手空空就回去,负责杀人抛尸的崔千和他的心腹手下们几乎也都死光了,但陆无事帮杨园打下手,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空再多管一件,正好刘复开口,这件事也与他有关,就交给他了。
  刘复起初也很认真看着幸存者的口供,从中积极找线索。
  裴大那二十多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方良他们不可能毁尸灭迹,只会匆匆杀了埋在一处,但他让人在城外四处都寻找了,就是找不到新起的大规模坟堆。
  刘复听着士卒的禀报,不由出了神。
  不是埋在城外,那会是哪里?
  抛尸也得有山坡才行,城外好像没有,总不会带着尸体千里迢迢跑到附近去扔吧?
  几日下来,竟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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