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佳琢磨着, 她得赶紧去把晏昀扶起来,晏昀要是再跑了, 她大儿子就没朋友了。
等赵淑佳走过去, 看清门口跪着的人, 却是一怔。
褚秀英在陈家帮忙时,赵淑佳遇见过她几次。
她们几乎同岁,岁月没有苛待赵淑佳,同样也没有为难褚秀英。
那时的褚秀英, 满头青丝墨发,明媚如光, 牵着女儿的小手从弄堂里经过,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即便是在穿着最为朴素的几年, 她也总会从路边摘些花来,编成手环,一个给女儿,一个给自己。
可如今, 她两鬓斑白、面如枯槁。
即便穿着瘦小的衣服,仍然是晃晃荡荡, 勾勒不出丝毫轮廓。
她趴在林u禾脚边,唇畔哆哆嗦嗦,眼中却看不到光明。
她一跪下来,林u禾便要去扶她,可却被死死抓住手。
褚秀英道:“听晏队长说,是你最先发现陈家不正常,谢谢,谢谢你,谢谢你让秀秀回家。”
一句话,却让林u禾觉得心酸无比。
她做到了什么?
王秀秀香消玉殒,陈为民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他甚至完成了自己的作品,不留遗憾地离开人世。
如今,褚秀英四十多岁的年纪,却宛如老者,她甚至连王秀秀的骨灰被做成了哪件瓷器都分辨不出,只能从陈为民留下来的瓷器中选择一件他最有可能满意的,来宽慰褚秀英。
可人与人之间的审美差异如此之大,谁能保证自己选中的就是王秀秀?
清晨的胡同已经“苏醒”,提着早点匆匆往家里赶的孟静花见到这一幕,不由得停下脚步。
三三两两,越来越多的邻居围过来。
他们几乎都认得褚秀英,在秀秀刚丢那几天,褚秀英曾挨家挨户敲门找女儿。
她脸皮一贯薄,几乎不主动与人交谈,那段时间,只要见了人,她就要扑上去。大家伙帮她一起找了好久孩子,可别说是孩子,他们就连孩子的衣服都没看到。
时间久了,有人就劝她,毕竟丢的只是女儿,在十年前不算稀奇,不如回去和家里男人好好过生日,再生个儿子,皆大欢喜。
褚秀英狠狠咬了那人,几乎都快把肉咬下来了,闹进了警局。
现在,看到褚秀英坚持了多年,等来的却是女儿的死讯,他们不由得偷偷抹起了眼泪。
林u禾扶起褚秀英,轻声道:“我真的没做什么,如果您的心情有好一些,我很开心。但我毕竟是警院的学生,我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既然是应该做的事,哪能受您这么大的礼。”
晏昀上前一步,与林u禾一起将褚秀英扶起来。
他低声解释,“阿姨一定要来见你,拦不住。”
“该见见的,”褚秀英局促地擦了擦手心,才拉住林u禾的手,郑重道,“真的很感谢你,就算秀秀回不来了,我总算能知道她去哪,以后我们娘俩还有机会重逢。”
孟静花听了,红着眼眶走过来,“秀英啊,现在都过去了,以后你就好好过日子,姐再给你介绍个好的男人,你俩再生个孩子,和和美美过日子,好不好?”
当初褚秀英刚来陈家时,和孟静花的关系并不好。
孟静花说话口无遮拦,褚秀英则内向些,孟静花说得话总会让她难堪。
可孩子丢了以后,孟静花也是第一个站出来陪她一起去找孩子的。
陪了整整一个月,就是她男人,都没这么多耐心。
褚秀英笑着点点头,柔声道:“好,都听孟姐的。”
一瞬间,她好像又变成了从前的褚秀英,温婉可人。
其他邻居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也有人走过来拍拍林u禾的肩膀,长叹一声,说:“丫头,你可算是了了我们胡同的一块心病。”
“可不是吗,这案子不破,谁能知道陈为民居然是个恶魔?”
“淑佳,你可养了个好闺女呢。”
赵淑佳怔怔地听着,蓦地被夸奖,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偷偷看向林u禾,一时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了。
毕竟在不久之前,她还坚持要林u禾换一个专业,她认为林u禾无法做一个合格的警员。
可如今,竟然有人特意来感谢她,没有她,王秀秀的案子还不知要再拖多少年,而褚秀英也不知会被再困多少年。
赵淑佳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处处优秀,和她印象中的女儿完全不同。
趁着大家伙儿拉着褚秀英说笑,晏昀把林u禾拉到一旁。
他心情好,顺手碰了碰她的头,手还没来得及放下,便感觉到阵阵寒光。
晏昀打了个寒颤,回头看去,林清钰就站在门口,目光幽幽。
像布满毒蛇的深山老林。
晏昀有些许心虚。
碰人家女朋友的头,好像确实不太好。
他以人格发誓,他就是觉得现在的林u禾还蛮可爱的,纯属下意识行为,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
应该没人会信。
晏昀背过手,和林u禾保持一定距离,“骨质瓷已经分不清了,局里特批,允许所有家属带一个骨质瓷回家安葬,剩下的全都收在物证科。”
林u禾在意的,却不是这个,她闷闷不乐道:“案子是破了,可是陈为民竟然是病死的。”
恶人没有恶报,她实在不甘心。
晏昀低头,静静地看着落寞的林u禾。
半晌,他忽然弯唇一笑,道:“教育老百姓,是家长、学校、乃至国家的事情。我们的任务,就是将没教育好的一窝端了。虽然我没跟过王秀秀的案子,但我能保证,不管是我师父还是其他前辈,当初都是拼了命地去查案、去找人,问心无愧就好。”
林u禾心念一动,抬起头。
她以前做警员也有两年了,但是后世技术发达,天眼遍布城市,发生凶杀案的频率大大降低。
即便有案子,也很少有不能破获的,所以她一时无法开解自己。
晏昀说得有道理,她不能拿陈为民的错责怪自己,她要做的,是努力破案、努力发展新的技术,将罪犯一网打尽。
林u禾忽然重新理解了“命案必破”四个字的含义。
她感激地看着晏昀,忽然走上前,轻轻拥抱了一下,“晏昀,谢谢你,我知道了。”
晏昀哪里料得到她突然抱上来,虽然形式只是普通的革命友谊,但……
晏昀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他张着手臂,浑身上下大喊着五个字:你别过来啊!
林u禾只是单纯地表达感激。
她朝晏昀笑笑,接着又转身看向赵淑佳和林清钰,“我先去上学了。”
晏昀心梗了一瞬。
抱完就走?
抱完就走?
就走?!
渣女,不负责任的渣女!
晏昀悻悻地想跟上去,“我和你一……”
“起”字还没说出口,肩膀便被林清钰扣住。
他也不知林清钰是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他只知道自己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张死鱼脸。
死鱼脸客气地说:“你进来,我们谈谈。”
晏昀:“……”
他是被抱的啊?他是男受害者啊?!
有没有人关注一下弱势群体?!
晏昀挤出一个笑,“可我还有工作要做。”
“应该不会啊,”林u禾把晏昀往林清钰的方向推,“案子刚结,今天应该放松放松,你们好好聊哦。”
这兄弟俩现在关系僵硬,三百块和队长对她来说都挺有用,她得让他们尽快缓和关系。
她可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啊!
晏昀:“……”
这就是摸了下她的头的报应吗?
晏昀认命。
说来说去,他和小丫头是真的清清白白,有什么好怕的?他堂堂一警员,局里格斗就没有比他更强的,他还会怕林清钰?
晏昀信心满满地看向林清钰。
晏昀:“……”
这事他真不占理。
晏昀跟着林清钰走进后院,他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在男女关系上出问题,烦躁地摸了颗烟出来。
林清钰扫了过来,“没有女生喜欢抽烟。”
“哦,好。”晏昀乖乖掐灭。
灭了烟,才奇怪地看着四周,“不是,女生在哪?”
这里不就他们两个人吗?!
晏昀古怪地看着林清钰,“难不成你……”
“滚,”林清钰道,“我说的是我妹妹。”
晏昀这才放松。
他抽烟的频率不算高,大多是案子没有进展时,才会抽几颗提提神。
刚刚想抽烟,纯粹是想缓解紧张。
不过林清钰说的既然是他妹妹,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晏昀的表情逐渐放松,“你要和我谈什么?”
林清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当然是我妹妹。”
晏昀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和我谈她?”
早些年,晏昀察觉林茵对自己有意思,就立刻躲得远远的了。他对年纪小的女孩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林茵又是林清钰的妹妹,平时乖乖巧巧的,他怕自己耽误人家小姑娘。
这几年他甚至都没和林茵私下见过面,林清钰怎么又提起她了?
林清钰冷眼看着晏昀,暗暗劝自己,烦晏昀的时候就想想曾泽,晏昀好歹不是混混。
……
虽然也差不多。
林清钰考虑到林u禾的幸福,尽量耐着性子说道:“你如果真的喜欢她,是往结婚方面考虑的,我也不拦着你们,只是你……”
“打住,”晏昀打断他,“你还是拦拦吧,我为什么要和你妹妹结婚,我疯了?”
林清钰额头青筋瞬间暴起,他目光渐渐危险,“所以,你就只是做做样子?”
“没有,完全没有,做样子也没有,”晏昀摊手,“我俩不可能,你别多想。”
林清钰静静地看着晏昀。
晏昀拧起眉,“干嘛这么看我?”
林清钰“呵呵”笑了一声,说:“我就是想看看,给你买个多大的棺材好。”
晏昀:“……,?”
恩?
同一时间,林u禾没有看到林家后院最热闹的一场戏。
两个大男人大打出手,没一个手下留情的。
林u禾还在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
林清钰要是和晏昀打好关系,以后她不就有理由去找晏昀继续问案子了吗?
她可真棒。
林u禾还没买自行车,目前还靠两条腿走着去上学。
她打算周末去一趟百货大楼,先买一辆自行车,等以后攒够钱了,再去考驾照。
路过胡同口的商店,林u禾进去买了瓶汽水。
汽水的玻璃瓶要还回去,她将汽水全部倒进自己的水杯里。
正想着再买两块大大泡泡糖,余光却忽然看到林茵朝家里的方向走过去。
清晨的街上已经有不少摊贩出摊,来来往往的路人在两人之间穿梭,林茵抬眸看到林u禾后一怔,脚步停下。
她紧紧抓着背包,脸色渐渐难堪。
自从她和曾泽的恋情被发现,林茵便一直没敢回家。
她不敢想象,如果赵淑佳知道林茵并不是自己心目中的乖乖女,赵淑佳会有什么反应。
到那时,林u禾大约会完全取代她,而她,在林家再也没有任何地位。
今天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回来探探风头。
明明特意避开林u禾在家的时间,可却还是遇到她。
林茵沉着脸,移开目光。
而林u禾就像没看到她似的,买好泡泡糖后,又去隔壁面点摊摊买了一个花卷。
林u禾将东西收在包里,抬腿走下台阶。
阳光被树枝割裂,细碎的阳光落在林u禾跳跃的马尾辫上,让林u禾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纯真的小姑娘。
可对林茵来说,她就是一个恶魔。
她一定会抓住自己和曾泽的事不放,她一定会借此将她赶出去!八成,赵淑佳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然不会好几天和她联系。
想到此,林茵抓着背包带的手越来越紧。
她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已经做好了与林u禾大吵一架的准备。
而林u禾却目不斜视,与林茵擦肩而过。
路过卖包子的铺子时,她甚至笑吟吟的和包子铺老板打了声招呼。
林茵:?,故意无视她,故意羞辱她?
林u禾:包子真好吃呀。
“你等等,”林茵出其不意地叫住她,“你已经和妈妈说了,对吗?”
林u禾四处看看,见周围没有人停下,才指了指自己,“你说我?”
林茵死咬了下唇,“你就是想看我出丑,对不对?”
林u禾轻呵一声。
她这个姐妹,还真是莫名其妙习惯了,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林u禾懒洋洋道:“我希望你明白,我从来都没得罪过你,但你对我耍小心机可不是一次两次了。林茵,如果你想安安生生过日子,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但如果你想宣战,我奉陪到底。”
林茵听得心跳加速,手都开始哆嗦。
她不知自己是气恼还是羞愧,总之,她有一种被林u禾踩在脚下的感觉。
林u禾的每一句话都在告诉她,她已经被看穿了,林u禾不怕她。
林茵气血上涌,口无遮拦,“你肯定告诉妈妈了,你一定告诉她了,你就想看她不喜欢我,一定是这样的。林u禾,你知不知道,你抛弃溪家的事,妈妈很在意,你根本就没有心啊,溪家抚养你长大,你来了以后,甚至没回去看过他们一眼!”
闻言,本已要走的林u禾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古怪地看着林茵,“原来她是因为这件事讨厌我?”
林茵一怔。
赵淑佳讨厌她吗?应该不会。
毕竟是亲生骨肉,再怎么嫌弃林u禾行为丢人,也不会真的讨厌她。
林茵心一横,重重点了下头,“对,你这是忘恩负义。”
林u禾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意味深长地扬了下眉,“是吗?她会后悔的。”
语落,林u禾朝林茵笑笑,大步离开,再没回头。
如果赵淑佳因为溪家的事对她有意见,将来后悔的,一定是赵淑佳,而不是她林u禾。
早上耽搁了些时间,林u禾走路的速度加快了些。
九十年代的新城,还不是随处可见的柏油马路,尘土飞扬的小土路也很常见。
有期现在城市还在建设期,随处可见楼房的施工现场,好多施工现场围栏挡得都不严实,行人们想走近路,就会直接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