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曹金曹衙役等属官全都默默龟缩其后,看着这幕闹剧的发生,弘昀道:“你不敢当堂对峙?如果你们不敢,那我们就叫当地的百姓陈说,叫其余百姓一起来围观。”
“你要扇动民乱?”刘安平立时反应过来。
十三沉沉看着他,“你不是说我们会尽失人心吗?那看看人心在你们那儿,还是在朝廷这儿?”
刘安平气怒不已,见这钦差不似往日官府里那些大腹便便的昏庸官爷,忍不住道:“敢问这位大人是何姓名?”
“姓名不紧要,重要的是我们是朝廷的钦差!”十三道。
弘昀见他们面上已有退意,不由松了口气,只见人群中有仆役弯着身子退去,大约是去通风报信,给自己主家传消息,他瞧了一眼,正要收回视线,忽然看到远处有人站在角落处。
那人带着一个斗笠,抱着手臂,遥遥看着这边,似乎是察觉了他望来的目光,不由微微抬眸,霎然间露出斗笠下的面容。
那双眸子晶亮,像是一滩温热的泉水,弘昀眼中一湿,忍不住拨开人群,十三唤了一声,“弘昀!”
“阿哥当心!”那丹珠疾呼一声。
只见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拿出石头猛地朝人砸来。
弘昀只觉眼前一黑,脑瓜子嗡的一声,便有一股热流从额角往下流。
“我宰了你我!”那丹珠将那用石头袭击弘昀的人踢倒在地,提起人便是几拳头,那少年躲闪痛呼,“打人啦,杀人啦!钦差杀人啦!”
闹事的人见此情形立时也跟着喊起来,霎时闹成一团,京城的侍卫兵见此情形立马上前护着两人,“放肆,闪开!”
他们齐齐拔刀,“谁敢作乱,试试看!”
一众人等见官府拔出了刀,立马高喊着跑了,十三道:“去将此前闹事的那个刘安平给我抓回来,还有他说的那几个!”
“是!”几个侍卫追了上去,没一会儿就将人抓回来了。
胤禛听说弘昀受了伤,赶忙道:“伤势如何,伤人之人可捉到了?”
莫尔根道:“捉到了,已经投入大狱了。”
胤禛咳嗽几声,道:“同那些士绅有什么可多说的!真是不知道顾忌自己的身份,那丹珠呢?他不在二阿哥身边?咳咳咳,咳咳咳咳……”
厢房里,弘昀不住抽气,“轻点轻点轻点……”
那丹珠请罪不止,道:“奴才该死,没有保护好阿哥。”
“一点小伤。”弘昀道:“是我失了防备,走到了人群里面……”
“阿哥是瞧见了什么?”
“哦,是几个仆人悄悄跑了,鬼鬼祟祟的,我想知道是哪一家的……”
户曹叹息道:“有什么事吩咐给下人也便罢了,阿哥怎能以身犯险呢。”
“嗯。”弘昀有点漫不经心的,脑子里都是长乐。
她怎么在湖广之地?是跟着他们从京城来的,还是在这儿有什么事儿,定居了吗?
他心中发急,实在想知道,前面挨了一下,他都没来而不及看她是离开了还是在门口守着,可千万别冒险暴露自己。
“阿哥,别动,脸上的血还没有清洗干净呢。”
“你去看看十三叔那里,案子审的怎么样了?”
正说着,莫尔根来了,“二阿哥,听说阿哥受伤了,王爷叫奴才来瞧瞧阿哥。”
“没事儿,没事儿,一点小伤,不是说不要叫阿玛知道吗,哪个大嘴巴扰他清净?我去同阿玛说,免得他看不到我担心。”
莫尔根赶忙道:“阿哥快别动了,这才伤着了,怎么好随意走动。”
他唏嘘不已,“那些混账东西,居然敢同阿哥动手,当真是不想要命了!等十三爷审出详情来,一定叫王爷处置了他。”
“打我的人是个孩子,年纪不大,衣着破旧,大约是得了主家的吩咐……”
“那也是他活该!”
“审了才知道。”弘昀道,“阿玛喝药了吗?身子可好些了?”
“喝了,不发热了,已经好多了。”
“得好好缓几日才成,你好好伺候着。”
“是,奴才一定好生伺候王爷,王爷传那丹珠问话呢。”
弘昀道:“让阿玛好生歇息吧,你就说我伤的不重,那丹珠我还有用呢。”
那丹珠道:“奴才失职,怎么叫阿哥护着,我去找王爷认罪去。”
“成了,别打扰阿玛了,你去帮十三叔审案子去,记得问问那少年谁叫他出手的,我看他年纪不大,问问是不是有人威逼的,他衣着破烂怕是没有活路了才如此找死。”
那丹珠看向莫尔根,莫尔根道:“还不快去!”
“是,是!”
莫尔根告退后,同胤禛说了弘昀的情况,胤禛听闻伤的不算重这才放心了,他眼皮有点重,没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在黄州又逗留了半个月后,事情得到解决,贪官自不必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而那些隐匿良田的士绅们乖乖地交出了田地,补缴了此前瞒下的赋税,当日闹事的刘安平被打了板子,革去了功名与家中族老徒刑二年。
此前因受蒙蔽恐吓而失了田与自由身的百姓纷纷来到府门谢恩,山呼青天大老爷。
而与此同时,有关朝廷钦差秉公执法的事迹借由文人之笔与百姓之口传到各地。
黄州之事理顺以后,弘昀去了城中,想碰碰运气,长乐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他一路上留意左右两边儿的人,走了一路也没看到人。
走到一家酒楼处时,忽然一个年轻人蹿了出去,那丹珠立时拔刀飞快地挡在了弘昀面前,“做什么?”
那年轻人吓了一跳,一双眼睛在那丹珠面上一扫,看向他身后的弘昀,“进酒楼吃饭,你们是什么人?”
那丹珠横眉冷对,“滚!”
“哎,哎!”那年轻人一双眼睛从弘昀身上扫过,赶忙进去了,对着掌柜的喊了一声,“掌柜的,楼上可有靠窗的雅间,要一份炒鸡心加一份羊肉羹,再来两碗碧粳米!”说着将一锭金子扔了过去。
掌柜的瞧见,顿时眼睛都亮了,“哎呦,公子您快里面儿请。”
那丹珠眯了眯眸,想到之前闹事的那些豪绅们,道:“是个富家子弟,你们几个先上前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最好能清场。”
“别,胡来,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便是了,不要大张旗鼓,手里的刀收一收,吓到人了。”
两个侍卫连忙上去查了每个雅间,不一会儿下来道,“阿哥上面没几个人,都是普通百姓,可疑者甚少,衣着华丽者也不过寥寥。”
弘昀颔首,两个侍卫道:“这儿瞧着一般,要不,咱们重新找个地方。”
“无妨,无妨,一口吃的而已,体会一下民情也挺好的。”弘昀提着袍子进去了。
楼上还比较空阔,大约是过了饭点的缘故,店内的人不算多。
弘昀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朝下面望了几眼,叫人点了几道小菜,侍卫严阵以待,凡是靠近的人都怒目而对,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那丹珠也紧紧守卫在他身边,别看屋中没人,但他还是不肯放松警惕。
弘昀拍了拍凳子,“成了,坐下吧,一起吃。”
“奴才不饿。”才说完,那丹珠肚子咕噜噜响起来,弘昀笑嗔,“成了,坐下吃,少废话!早吃完我们早走。”
那丹珠憨然一笑,“是!”
一顿饭吃完,弘昀靠在窗边儿朝远处看了几眼,冬日霜雪甚重,将远处的山峦掩埋,近处的树上也堆满了雪,洁白可爱。
忽然隔壁雅间的窗子打开了,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看着天色,怕是要下雪了。”
弘昀探头,那年轻人看到他,忽然眼睛一弯,冲他挥了挥手,扭头对屋里的人道:“干娘,快来看雪。”
弘昀抿唇,眼中是说不出的期待,连带着连呼吸也放轻了。
在他的等待中,一个女子从窗中探出了手臂,露了美丽的侧颜,望着远方的雾与雪,是那样悠远从容,与他的距离不过半臂远。
近到只要他伸手就能够到。
弘昀只觉恍如隔世,心口砰砰直跳,一股巨大的喜悦直往心中涌动,激动到不可自拔。
千言万语,待到要开口的时候,却发现喉间哽塞难言。
她清瘦了,然而面容依旧美丽,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多了几条皱纹,并不明显,眼中却没有一丝晦暗,只有笃定从容,精神奕奕,像是被风吹去的明珠,照破山河。
“长……”他顿住。
“干娘,咱们在西城的房子是不是有点旧了,要不换到东城刘家巷那一家去?”
“好。”她启唇,道:“是第三家吧。”
“是,靠阳面儿。”
二人说罢,隔壁的窗子关上了。
那丹珠放下碗筷,“谁在说话,隔壁吗?阿哥当心。”
“不妨事。”弘昀关上了窗子。
日暮时分,弘昀偷偷溜出了府衙,去了东城刘家巷。
到的时候,屋中已经点了灯火,夜幕将要落下。
院中空阔,有几棵树在风中彼此摩挲着枝丫。
他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又激动又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
他正要上前的时候,门忽然打开了。
长乐瞧见他,愣了一下,一笑,“来了。”
“嗯。”他笑了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他们是这个时空最亲近的人,竟然在这数年之后相遇一句话也说不出。
“进来吧。”长乐笑得温柔。
弘昀踏入屋内,环视了一眼屋内,屋中陈设简单,一盏灯微微点亮,屋中有一股香气,颇雅致。
桌上放茶壶与茶盏,茶碗中有袅袅雾气盘旋,他坐下,看向对面的长乐,目光扫过她面颊,“你还好吗?”
“当然。”长乐笑道。
“怎么在这儿?”
长乐浅浅一笑道:“经商。湖广水系发达,我做的是船上的生意,瓷器茶叶香料,如今还不错。”
长乐说起这些年她经商的过程,当初离开后,她便乘一商船去了海外,游历了海外诸国,在海外待了整整两年,这两年里,她用自己的画技赢得了不少人的关注,衣食无忧,外语她还记得些,所以过的还不错,但作为一个女人,由其是一个异域的女人,还是会遇到周遭的歧视忌惮与戒备。
这一路上她也吃了不少苦。
“……你给我备的银子武器帮了大忙,我救下了一个去南洋的商队东家,番禺人,此人在广州颇有威望,为了答谢我,给我送了一条船,之后我置办了十六条船,都是靠着你给我的积蓄,还有我自己赚的钱置办下来的,湖广之地也有我的铺子。”
弘昀勾唇,眼中满是欣赏,“真厉害。”
长乐摇摇头,船只卖的差不多了,厉害什么,笑道:“终于好好的活一次了。”
弘昀想到在京城时她出手大方,忍不住道:“他在京城挨家挨户搜你,你怎么离开的?弘时……”他惭愧,“是我疏忽,让他吃了苦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那么大的人了,全无心机,可见你和阿媛还是将他保护得好。”长乐笑道,“当初我去京城,一是为了看看你们,二是想叫你提前防备一人。”
弘昀琢磨一瞬,“谁?”
长乐道:“九阿哥胤禟,我在广州的时候见到他了,他认出了我。”
弘昀微微吃惊,长乐道:“是去年出海的时候,朝廷的船坏了,他征集船只,当地的巡抚找到了商行的人,我捐了一条,之后因缘巧合遇到了他,当时他只是惊讶还不确定我的身份,后面在苏禄上岸的时候遇到了倭子国的海盗抢掠当地居民,他跑到了我当时客居的屋舍里。”
“原来如此,我在康熙身边儿的时候看到他说起苏禄战事的折子,只是当时康熙在西北,便没有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弘昀唏嘘,看向她,“你在海外的经历还真是精彩纷呈,想必吃了很多苦。”
“不苦。”长乐含笑望进他眼睛里,“一点也不苦。所以他那里你少不得要堤防一二,我怕他将此事告诉四阿哥。”
弘昀琢磨一瞬,道:“你承认自己的身份了吗?”
“当然没有。但是他不依不饶非要说我是四福晋如何如何,被我用银针将他弄晕了,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了。”
弘昀微微松了口气,道:“如果他认定是你,必要查你的身份,广州那儿知道你底细的人多吗?之前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年轻人是……”
“我之前收养的一个孩子,跟着我学画和经商,温和忠义,信得过。”长乐道:“我在广州痕迹较多,九阿哥要查应该能查出我的身份,虽是假身份,但是他这个人比较机敏,怕是能猜出来。
所以我去年回来后就将自己的产业卖了出去,给此前相熟的人放了假消息,在湖广安了家,我想着过一阵子去西北,听说那儿的玉石不错。”
弘昀颔笑,“你想做玉石生意?是个好主意,但是十四阿哥曾在那里经营新城,不知道他会不会再被派到西北去。”
长乐沉吟一瞬,“那我便不能去那儿了,我还想着去西北看看呢,看看草原,看看沙漠。”
“想去就去吧,或者去蒙古也行。”
长乐摇头,“那儿多的是格格公主,我若是去了不知被多少人认出来,到时候怎么解释,还是去西北,我这回去京城置办了一个小铺子,专门用来咱们联络消息的,日后我若送信,会将信送到海货铺里去,你可以常去。”
弘昀摇头直叹息,“长乐,这么多没见,你真是脱胎换骨。”
长乐失笑,道:“听说你是世子了,难得,你竟能叫康熙越过弘晖立你为世子。”
“距离那个位置还太远,”弘昀道敲了敲桌子,“我得快点了。”
“不要急,比起那个位置,改变这个世界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长乐笑道:“我在新学周围瞧过,虽然没有进去,但是对新学的事儿打听的不少,这些年你做了许许多多改变这个时代的事儿,好像还在西北造了什么神车?”
弘昀哈哈大笑,“不是,是火车。”
“火车?!”长乐惊讶,“你把火车也造出来了?已经投入使用了?”
“两节小型火车而已,路现在还在修,打算将几处要道连接起来。电话那些的应该也能在明年年初的时候在京城铺开。”
长乐欢喜不已,不住称赞,“弘昀,你真是厉害。”
“跟我来,我给你检查一下身体。”这些年他出了担心她的安危就是担心她的身体,只要他过的好,她就放心了。
……
黄州府,府衙内,一灯如豆。
弘昀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见屋中的灯亮着,以为是那丹珠在屋中,推门而入,屋外的冷风骤然吹灭了桌上的灯火。
“哎!”弘昀在门口定了一下,适应突来的黑暗,“那丹珠?”
“奴才在,阿哥慢点。”那丹珠语气里满是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