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什么。”弘昀轻斥一句，抹了把他额头上的汗珠，道：“心里知道，但嘴上绝不能承认，不要上赶着给人把柄。”
“知道知道，所以就是额娘是不是？”弘时一双眼睛紧盯着他，“我都读不下去书了。”
弘昀道：“你什么时候读下去过。”
“我哪有这么差。”弘时不满。
弘昀一笑，道：“想知道吗？”
弘时猛点头，弘昀将长乐在海外的事儿悉数道出，弘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久久无言，一双眼睛直往他面上瞧，凑过来低声道：“你早就见过……”
弘昀点头，“我在湖广的时候见过。”
“你给阿玛讲了没有？”弘时紧张道。
“没有。”
“你，你！你怎么能……”
弘昀道：“我也没想到不是，就因为这事儿还挨了一下呢。”
弘时瞧到他头上，诧然道：“怎么回事，又伤到了？”伸手在他头上摸摸，“瞧瞧，怎么又多了一处伤疤。”
弘昀忽地攥着他的手腕，深瞧他一眼，弘时紧张了一下，“怎么了？”
“弘时，要不咱们一起走吧。”
在康熙轰然倒下骤然逝去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死亡的身影，它像是在不远处在向他昭示自己的存在。
死亡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作为一个见惯生死的人来说，这是家常便饭。可是，在送走重要的人时，他也还是心有戚戚。
康熙生前跟他说，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得到又亲自送走一切的过程。
分离与死亡如影随形。
他以前想要那个位置，想要实现心中的志向，可是想到有朝一日他要送走长乐，永永远远的分别时，一股巨大的孤独惶恐涌上心头。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她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她在提醒他，过往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们来自一个有着怎样文明的时空。
如果连她也消失了，他何以证明自己的来处。
知晓一切独自前行，而无人能解，是多么孤单的事情。
“去哪儿？”
“离开。”
第165章
弘时诧然, “不在京城了吗？那去哪儿呢？”
“四海为家不好吗？”弘昀认真道。
弘时久久未言，不当皇子了吗？为什么要吃这样的苦头呢？他忍不住道：“那你不要嫂嫂了吗？”
弘昀摩挲了一下手指，想了想没有说话。弘时急道：“还有姐姐呢, 不要她了？”
“她现在有家了。”弘昀道：“罢了, 我说的玩儿的。我之前见过额娘的事……”
“我知道，我打死也不会说的。”弘时认真道。
“嗯。”
弘时一个劲儿往他面上瞧，见他落落寡欢的样子, 好像还没有从丧事中抽离, 忍不住道：“逝者已逝, 哥你也要节哀。”
弘昀点点头，“明儿我去新学看看, 我还要将我画的草图送过去给他们瞧瞧。”
弘时兴奋道：“是什么东西？”
“照相机。”
“照相机？那是什么？”
“说来话长, 成了，明日再说，我要歇着了。”
“哥！你就不想见……”
“怎么见, 你若是能见还在这儿吗？”
“那你想个办法, 明儿姐姐一定会来的, 你想个办法……”
弘昀沉吟一瞬, 道：“你想。”
弘时，“我怎么想，阿玛不许我出宫，姐姐那儿也根本去不了潜邸, 还能怎么办。”
“我记得隔壁是八叔的宅子。”
“是……”弘时忽地眼睛一亮，猛地一拍额头, 想到一招, “我想到了, 姐姐可以去找弘旺, 然后，然后……”
弘时凑到他耳边道：“狗洞，那个狗洞！”
……
回去后，弘时一夜没有睡好觉。
他梦见一个坚毅的女人在大海上与风浪搏击，带着自己的十六条船，穿着红色的袍子，在指挥自己的兵马……
“弘时，快来！咱们一起走！”
他听到哥哥也在唤他，他兴奋地跳上了船只，终于可以离开京城了，忽然岸上有一道声音斥责脸，“弘时，回来！”
他扭头看到一张阴沉严肃的面孔，吓得一抖，一下惊醒。
醒来瞧见外面漆黑如常，他忍不住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
额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看看他呢。那次也没有和相认。
想到那张黑峻峻普通的脸，忍不住拧眉，额娘怎么长了一张男人的脸？
次日，弘昀请求出宫去新学看看。
胤禛道：“弘时见过你了。”
“是。”弘昀笑道。
“同你说了什么？”
“说了大哥的事。”
“……是吗。”胤禛微微一滞，瞧他一眼，见他面色淡淡，瞧不出情绪，“去新学是看那个战舰吗？”
“不是，儿子发明了一种东西。”
“又是什么？”想到他的巧思，他也好奇不已。
弘昀淡淡一笑道：“是可以将人像保留住的东西，比画画要快……若是我早点发明出来的话，可以留住皇玛法的样子。”
胤禛抿唇一瞬，招手，弘昀上前，胤禛正色道：“逝者已逝，不可这样沉浸在哀伤之中。”
“儿子没有。”弘昀一笑道：“我明日将这东西给新学里的人说一下，让他们做出来，若是能做出来，到时咱们一起照相。”
胤禛爽快答应，“好。弘时没有再同你说别的？”
“是不是该给他赐一门婚事了，当初皇玛法要给他选，没想到还没有来得及定下……”
胤禛见他又说到了先皇身上，道：“自然，你说挑个什么样的好？我瞧着像你和弘晖的福晋差不多的就行，乌日娜那样的绝对不行。”
说起这事儿，他就一肚子火，“好端端的怎么会想着就乌日娜赐给你，你瞧瞧她放肆到什么程度，爷们的头上都能动手！”
弘昀笑了笑，道：“没事儿。”
胤禛瞧他一眼，“这个福晋不好。你性子也太软了，难道你就没有训斥她吗？”
“训了。”弘昀道：“她就是小孩儿心性。”
胤禛听他不以为意的语气就忍不住皱眉，这怎么能成，偏宠到这个地步，“争风吃醋，实非良配，日后……”日后如果没有规矩到插手朝政要怎么是好。
他越想越觉得不成，试探道：“私宠比不过朝事国事要紧，让她在景陵多留一段日子磨磨性子。”
弘昀点头，“是。”
胤禛见他面上没有丝毫波澜，心中生了疑惑，这样子瞧着也不像是偏宠的样子，难道是像他当年一样，故意伪装吗？
想到这儿，他有点讪讪。
但还是狠下心来，不叫乌日娜回来。
乌日娜出自蒙古，喀尔喀势力非比寻常，既不能冷落又不能偏宠。
胤禛头疼，决定再观察一阵子，“你先去新学吧。”
“是。”弘昀恭敬一礼，告退。
胤禛忽然叫住他，“弘昀。”
弘昀转身，“阿玛？”
胤禛笑了笑，道：“你说，佛家讲的轮回转世，可是真的？”
弘昀诧异一瞬，在他眼中反复探看，“阿玛怎么会说这个，没有验证的东西……怕是不好下论断。”
胤禛道：“你记得你小时候写的书吗？光怪陆离，缥缈不可测，你像是见过似的？”
弘昀失笑，“无非想象所成，皆是虚妄。”
胤禛目光直直落在他眼底深处，“你说人有前世吗？”
弘昀忍不住狐疑，难道长乐跟他说了什么，还是他……他怎么了？
他略笑了笑，道：“这个儿子也不好下论断。昨儿我去给太后玛嬷请安时，瞧见了咱们府上的两个道士，不知可是近来阿玛与他们谈论佛道所以有今日之问。”
“怎会，成了你告退吧。”
“儿子告退。”
胤禛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思忖，唤了一声苏培盛，苏培盛连忙进来，“皇上？”
“你派一个人跟着……”胤禛顿了顿，道：“算了。”
他不会让李氏离开，也不会让她入宫。
他还要听她讲海外的事，听她说在海外遇到的那个异族皇帝，那个竟与他有着同样报复志向的皇帝。
想到此，他眼中幽深，昨日他问过贾士芳，前世今生的说法是真的吗？
他每每听李氏说起那个“异族”皇帝都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仿佛……她在说他一般。
阿媛听说弘昀回来后，立即进了宫，她想去看看弘昀，不想得知弘昀去了新学，正愁绪满怀的时候，一个小太监躬身走来，“公主，三阿哥叫奴才等着公主呢。”
“他在懋勤殿？”
“阿哥说让格格暂在隆宗门处等他，奴才已经命人去请阿哥了。”
阿媛颔首，道：“好，我去隆宗门处等着他。”
弘时听说姐姐来了，急吼吼地就往隆宗门处跑，一边儿的太监道：“阿哥小心点儿，慢着点儿！”
阿媛遮着太阳，瞧见弘时自远处跑来，“慢点，慢点。”
弘时跑到她面前道：“总算等到姐姐了，可将我想坏了。”
“少说油嘴滑舌的话。”阿媛瞧了他身后的太监，那太监笑了笑，道：“皇上叫奴才跟着三阿哥，寸步不离。”
阿媛蹙了下细眉，对弘时道：“说罢，等我做什么。”
弘时道：“我就是想同你说二哥去了新学里，不要劳烦走一遭了。”
阿媛轻笑，“我去给阿玛请安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
弘时笑道：“那就好，没事儿了。”
阿媛一个劲儿往他面上瞧，弘时瞧了眼日头，道：“阿玛没留下你吃饭嘛？阿玛不想你吗？”
“休要瞎说，议论君父你哪里来的狗胆！”
弘时嘿嘿笑，感叹道：“咱们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不能在一处真是不痛快。小时候的堂兄弟们，都见不到，真是无趣。我都想弘旺了。”
“长大了自然如此，书还不够你读的，还要怎么有趣？”
“那个年熙对你好不好，他要是对你不好，我将他牙打掉！”
阿媛揉了揉额角，“你整日里瞎说的习惯从哪儿学的？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弘时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糕点，“垫垫肚子，饿了吧。”
“我不要。”阿媛嫌弃，瞧见他将糕点装进荷包里，都软塌了。
“你不饿？”弘时紧盯她瞧，阿媛摇头，“怎么还像小时候，尽往荷包里装吃的。”
“快吃。”弘时递到她嘴边，阿媛连连往后退，“我不要我不要，你那留了多久的东西了。”
“我今儿早上的糕点。”弘时气，“不吃算了，亏我好心想着你，我走了。”
阿媛见他生气，连忙拉着他胳膊，“瞧瞧你的驴脾气，我吃，糕点都要揉成碎末了，怎么吃。”
接了糕点，摸了摸他的背，“我回去吃，行了去读你的书吧。”
“等我日后出宫建府了，叫阿玛将我的宅子安置在你的公主府附近如何？”
“别，我不想被你搅扰。”阿媛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快回去罢。”
弘时嘿嘿一笑，离开了。
翠儿笑道：“三阿哥还是孩子脾气。”
阿媛轻叹，“真是一点都长不大。”
说着看了眼明显动过的糕点，将它默默装到了荷包里。
养心殿内。
胤禛听着弘时身边的太监详禀姐弟二人相见的情形，就叱骂了一句，“就会胡闹，连弘历都不如！还想将王府安置在阿媛宅子处，想都不要想！”
挥退了太监，他喊苏培盛来，道：“潜邸若是有人来禀消息，不要拦着。”
苏培盛道：“是。”
胤禛颔首，“去问问新学的人，弘昀在新学待了多长时间。”
苏培盛没想到皇上警戒到这个地步，连忙应声退去了。
阿媛回到府上，立刻将荷包里的糕点拿了出来，掰开看到里面塞着两枚银针一样的东西，还有一粒药丸。
她拧眉沉吟一瞬，这些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由其是这枚药。
治病的，还是毒药，或者是什么？
她有点忐忑，将药丸刮下来一点药粉，喂给了窗子前的鹦鹉，她紧紧盯着鹦鹉，忽见鹦鹉扑闪了几下翅膀，眼皮耷拉着，无力地叫了几声扑到在笼子里了。
她吓了一跳。瞧着笼子里的鹦鹉，赶忙拍了拍，不想还是没有动静。
死了？
她看着手中的药丸立马丢在了地上！
弘昀这是要做什么？
她这是要给额娘还是让额娘给阿玛用……
不行，这不行，这怎么能成？
“公主？”门外传来年熙的声音。
她连忙将地上的药丸捡了起来，将桌上的东西胡乱地收在了一边儿的荷包里，打开门，“你怎么来了？”
年熙瞧了眼屋里，看到她面上略有一丝浅淡的不自在，道：“公主不是说要看看我的画吗？”
阿媛缓和了语气道：“下次再看吧。”
年熙轻咳了一声，阿媛拧眉道：“你身子不舒坦？”
“嗓子有点痒。”
阿媛迟疑一瞬，道：“我叫人去给你弄些枇杷膏来，我之前给你药你吃了吗？”
“吃了，那药瞧着奇怪，不知公主是从哪儿弄来的？”
“传教士。”
年熙了然，“到底是传教士的药，瞧着用着都好。”
“那当然了。”阿媛一笑道：“你先回去吧，等会我去寻你。”
“刚才侍弄了一下园子里的花草，天热，我想进去坐坐成吗？”
阿媛诧然一瞬，什么时候这么直来直去的了，“下回吧，你先回去。”
说着就要掩门，年熙伸手一挡，“我想进去坐坐。”
阿媛道：“不方便。”
“我们是夫妻，怎么不方便。”年熙好脾气道。
阿媛不悦，“我说不方便就不方便。”
年熙抿唇，“是，那我下回再来。”
“知道就好。”阿媛轻声斥了一句，关上了门。
年熙转身，在廊檐下坐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看到丫鬟提出来一个鹦鹉笼子，他不由拧眉。
……
胤禛听弘昀在新学与学子探讨了一番自己发明的东西就回来了，不免思忖，弘时竟能忍住不叫弘昀知道李氏的事。
他现在已不想叫孩子们见她。
几个孩子或许可以将她留住，可一旦如此，他便要给一个合理的安置法子，若是安置不好，三个孩子必会难堪，由其是弘昀，怕是会多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