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其余几副,那几副画也一样,只有孩子或坐或卧,或摘花或吃手,一片憨态,十分清晰,而她是模糊的。
唯有最后一副,多了一个男人,举着孩子,只有潦草的背影,她立在一旁,似乎在看着他们,孩子脸上的笑清晰可见。
他记得这个场景,忍不住伸手抚上孩子幼小的面庞,这是弘昐吗?
为何他觉得这不是弘昐,他回忆孩子的样貌,却发现好像记不清孩子到底长什么样子,那时他还小,轮廓未清,似乎就是画中的模样?
反正爱笑,像弘昀,和弘昀一样机灵。
他眼中的柔情在看到那个没有面容的女人时,收敛了许多,她没有认真画自己。
画的底下有潦草的作画时间,至少三年前她就开始画画了。
那时她还温柔贴心,还不像现在这样冷着他,没有一句话说。
弘昀在一边儿兴致勃勃地瞧着他的神情,屋外苏培盛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放下画,卷起,命苏培盛进来。
苏培盛请了安,放下食盒,摆好,道:“今儿大格格也在福晋那儿用膳呢。”
胤禛心底柔和,“阿媛是个懂事的。”
苏培盛点头,“大格格一向体贴。”说罢立在一侧布菜。
弘昀看了眼菜色,偷偷嗅了嗅,认真道:“阿玛,我也想回去陪额娘吃饭。”
胤禛瞧他一眼,“敬孝?”
“是,我应当像姐姐学,额娘那儿一个人吃饭应当也十分冷清。”
“有小久儿还不够热闹的?”
弘昀一噎,道:“我可以替额娘哄小孩儿,让额娘安心吃饭。”
胤禛不为所动,吃了几口清淡的豆腐烧鱼,“那些下人是死的?还是说只有你额娘需要孝敬?”
弘昀学着他的样子挑眉,胤禛不悦,出口轻斥,“规矩点。”
“是。”
不多时,跨院送来玉带虾仁、炝冬笋、蒜苗炒鸡心,弘昀眼睛一亮,胤禛看着这几道菜,满意几分,还算有心,正是他喜欢吃的,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他立刻呛得眼泪装满了眼眶,一双眉宇紧蹙着,捂着唇咳嗽不停,“李氏,李氏这是有意的!”
一旁的小太监赶忙倒了杯水,“爷,喝点水。”
胤禛摆手,轻吁了口气,凑近拨了拨,看到里面的尖椒,难怪如此辣口。
弘昀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命苏培盛给他夹菜,苏培盛连忙道:“阿哥,这口味怕是太重。”
“冬日里吃辣的可以暖身呢,额娘真是想的周到。”拿起筷子吃了一片儿,他眼睛亮的像是天上的星子坠下,“这也太好吃了吧!咳咳咳——好吃,咳咳咳——”
“行了别吃了!当心腹痛,苏培盛撤下去。”胤禛命令,弘昀道:“不不,还是放着,我求了好几日才求到的,阿玛求求了,你要不再尝尝,还是好吃的,一口饭一口炒鸡心最好吃不过,就是要辣辣的,既下饭又爽口,还暖身。”
求了好几日?胤禛拧眉,眼睛里显而易见的不高兴,却见弘昀将鸡心往碗里夹了一块又一块,低头小鸡啄米一般,就着饭吃得香,他眉头打紧,“像什么样子,吃没有个吃的样子。”
弘昀赶忙恢复慢条斯理,除了最开始咳嗽不止外,一口一个,吃的嘴上流油,吸溜吸溜的吸气儿,一面眼睛溜下盘里的鸡心。
胤禛见状,拿起筷子就夹走了一半儿,鸡心炒的嫩,里面的蒜苗吃着脆,因为加了料酒,所以还有一股黄酒的清香,油颇为厚重,吃到嘴里,的确满口香,若是没有这么辣的话。
苏培盛见二人较劲儿,相对着咳嗽也不忘盘子里的菜,忍不住睃了几眼二阿哥,这也太没点眼力劲儿了,爷也是惯着,想到爷还在生侧福晋的气,提醒道:“阿哥,还是吃少点儿吧,您年纪小,肠胃弱呢。”
弘昀嗯嗯点头,喜滋滋道:“那就让给阿玛,我真是大孝子。”
“……”苏培盛一噎,没见过这么自夸的,半晌说不出话来,给他盛了一碗汤,偷瞄了眼自家爷,果然看到他不高兴的神情,“阿哥慢点吃,来碗汤吧。”
“好,多谢你。”
胤禛又是眉头一皱,苏培盛当即说,“奴才不敢,阿哥可不该这么着说话。”
“知道啦。”弘昀笑看胤禛,“阿玛,等会考较我功课吗?”
“食不言,寝不……咳咳咳,咳咳咳”胤禛双颊被辣红,偏头在一侧,心头更是生气。
弘昀赶忙拿过苏培盛手里的水杯,跑过去,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慢点慢点,阿玛,快喝口水,喜欢吃也不能这么卖力,要节制啊……”
“滚蛋!”胤禛骂了一声,喝了一口水,终于感觉好多了,那辛辣带来的痛感还留在舌尖上,他鼻头冒汗,“她竟纵着你吃这么辣的东西,难道不知道孩子的脾胃虚弱吗?她这个母亲是怎么当的!”
弘昀不喜欢他的借题发挥,道:“只是呛而已,其实不辣,对我来说这算什么。”
“还敢顶嘴!”
弘昀给他拍拍背,“我喜欢食辣嘛,无辣不欢,再喝口水。”
胤禛又喝了一口,微微喘气,“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弘昀眼里有得意,让你将我扣在这儿好几天,现在舒坦了吧。
他坐去一旁,慢条斯理地吃起来,胤禛硬生生瞧着他大口大口吃得香,再没有看那盘菜一眼,一顿饭吃得沉默,除了身旁的人不时发出的嗯嗯声,那夸张的样子像是在吃什么人间美味,一边吃,一边往他碗里夹菜,给他夹得满满的。
“闭嘴,食不言寝不语,你再如此无礼,就滚出去,日后别想来我的书房。”
“吃饭嘛,就是要吃得香才是,在阿玛这儿我才随性些,出门我一定不如此。”弘昀信誓旦旦道,“快吃,多吃点。”
“尊长面前岂能放肆,在我面前也一样!”胤禛严肃刚断又冷酷。
“哦。”
“说是!”
这语气说得十分生硬,弘昀立时垂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了,胤禛见他头都快埋在饭碗里了,道:“头抬起来吃!”
弘昀忽然抱着脑袋伏在了桌上,一句话也不说。
苏培盛愣了一下,胤禛手一顿,对他忽然的抽泣诧异,以及略微无措,看向苏培盛,苏培盛赶忙抚上二阿哥的小肩膀,“二阿哥,这是怎么了阿哥?吃饭吃的好好的,可不能这样,对身子不好,而且您这样失态,爷可是会动怒的。”
弘昀没动还在啜泣,胤禛敲了敲桌子,“起来!”
弘昀哭声渐渐传来出来,胤禛抿唇,一把将他提起来放到自己腿上,拧眉,非要治治他的毛病!
“哭什么哭?!”胤禛抬起他的下巴,触到一满面的泪水,“难道还说不成你了?”
弘昀啜泣道:“苏公公说你这几日食欲不佳,我只是想哄你,让你多吃点。”
“……”胤禛心头似是被人一攥,看向苏培盛,见他忙低下头,便知是真的,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生硬道:“我还用这着你哄。”
他粗粝的手掌擦了下他的脸蛋,忽然,稚儿扎进他怀里,受了委屈般,肆意大哭起来。
胤禛陡然伸手,无措,意欲抱住他,最后也只是轻轻地揽住他的肩。
孩子的身子小小一点,软乎又热乎,伏在他胸膛,叫他一句严厉的话也说不出。听着他的哭声,他想起了十四。
佟皇后去后,他也曾去看望额娘,那时额娘身边已经有了其余孩子,十四也是毫无拘束地在额娘身边,嬉笑无状,句句油滑不羁,没规矩的叫他一点都瞧不上,可额娘总是笑着,直到此时,他仿佛明白了,十四为何如此。
额娘……就爱他那个样子。
他拍了拍弘昀的肩膀,“行了,你已经长大了……”
“我才四岁。”
“六岁了。”
“六岁?”弘昀惊讶,抬起头,脸蛋上还挂着泪珠,眼珠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扳着手指道:“我到八月才五岁。”
“按虚岁就是六岁。”胤禛擦去他脸上的泪珠,语气还严肃,但眼中是连自己都想到的温柔,“赶紧长大才是。”
见他擦眼泪,他夹了一块鱼肉,“吃。”
弘昀吸了吸鼻子,“大人的嘴里有细菌,会传染的。”
“什么?”胤禛不解。
“算了,有毒我也吃。”
胤禛脸一黑,“我给的有毒?”
弘昀嘿嘿笑,道:“当然不是。”
看他不哭了,胤禛松了口气,苏培盛和另一个小太监也看得纳罕不已。
他们还没见过这么爷这么哄孩子呢,这样子当真是……慈父。
胤禛吃的有点多,就寝时在床上看了会儿书,不想身边的孩子一直在玩儿,怎么都不睡,“明日还要早起听课,快睡。”
“我想听故事。”弘昀提要求,他以为他是这么好打发的,他可不像他,他有的是耐心,培养一个好爹。
“故事?本朝掌故?”胤禛启唇。
弘昀摇头,“就是史书中的事儿。”
“你想听什么。”胤禛知道他聪慧,看他有这么大的兴趣,也来了兴致。
“晁错。”
“晁错?为何想听晁错?”
“我看书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名字,但不认识他的姓,老师说他叫晁错,还给我讲了他的事迹,他为了皇帝好,皇帝为何要杀他。”
胤禛看他气鼓鼓的样子,道,“因为他妨害了他人利益,其余诸侯不满,又有小人挑拨故而难逃一死。”
“就不能不死吗?”
“形势不由人,是皇帝杀他,也是形势杀他,权力分散他处,诸侯咄咄逼人,不杀晁错,无以平息局势,景帝为难,不得不如此。”
弘昀眨眼看着他,胤禛道:“汉朝有诸侯王,不似我朝,权力皆归于皇上,不过我朝也有弊端。”
“什么弊端?”
胤禛本不欲多说,但看到孩子津津有味的求问神态,他便多说了一句,“我朝有八王议政的旧例,你皇玛法也不得不受皇亲宗室的牵制,八旗各有旗主,旗下之人必须要听从大旗主的。”
弘昀不懂,这里长乐并没有告诉他太多,他还不太懂,“旗主不也是臣子吗,也要听皇玛法的啊。”
“早前,议政大臣由八旗旗主组成,有时做的决定连皇帝也更改不了,到顺治帝,也就是你玛法的阿玛,才形成了上三旗,下五旗的说法,皇上掌管上三旗为自己的亲信,下五旗中的旗人,唯有获得皇帝的宠幸,才能抬旗。”
弘昀了然,将八旗分了贵贱,其势力逐渐分裂,下五旗的人为了获得尊位,必然要竭尽忠诚,如此也有利于权力归于一处。
“即便到如今,旗主也可以要求旗人做许多事。”
“旗人对旗主是不是同诸侯底下的臣民对诸侯王一样呢?”
胤禛看他一眼,眯眸,“旗主没有封地。”
弘昀玩儿手,也就是说有点像没有封地的诸侯,换句话说,现在制度犹且带着王朝早期的形态,而不是中原已经成熟的官僚制度。
“那他们会造反吗?”
胤禛捂着他的嘴,严肃道:“胡说什么!”
弘昀愣了一下,露出一点惧怕,胤禛沉声道:“不会,你皇玛法一代明君,武功盖世,岂会让臣子作乱至此!那些人虽是旗主,但也是你皇玛法的奴才!”
“那是我们的奴才吗,会听我们的吗?我们是上三旗吧?”
胤禛启唇,“我们是下五旗,你阿玛我是镶白旗,领有满洲佐领五个和汉军佐领五个,另有一些包衣佐领和内管领。”
弘昀点头,尝试理解。
胤禛不欲多说,旗主之于皇帝,当然有弊端,可是对于旗主,以及他自己,当然有利,他也在从中获利。
他可以索要旗人的钱财,可以让他们为自己办事,即便这些旗人是臣子,但见了他得行礼,得受他的管辖。
老大、老八他们亦是,反而是太子……太子唯有依仗朝臣亲眷,可索额图倒了。
弘昀见他不说话,小小打了个呵欠,合上了眼睛。
胤禛半晌没听到孩子说话,侧头,只见他已经憨然睡去。
他忍不住侧身,盯着身边这个孩子,卷翘的睫毛乌黑浓密,白皙的脸蛋与他额娘如出一辙,想到用膳时的闹剧,不由勾唇,刮了刮他的鼻子,臭小子,就会哭。
想到这些日子的相处,孩子的机灵聪慧在一点点显露出来,难得的是,将自己安顿的好好的,日日早起,带着阿媛锻炼身子,坚持不懈,未有一日懈怠。
李氏,给他生了一个好儿子。
他想起博古架上的一匣子东珠,放下书睡去。
作者有话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呐,继续更,不睡了啊
第84章 不想嫁人可以吗
◎弘晖送来的望远镜。◎
寅时, 天还是黑的,弘昀从温暖的被窝里起身,悄悄下床, 那边儿听到动静的奴才轻手轻脚过来, 熟练地给他穿好外衣鞋袜。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弘昀凑过去,在那光亮的脑门上狠狠啾了一口便出去了。
一个小小身影钻出门外, 很快便是咚咚的脚步声。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 摸了摸额头, 嘴角轻勾,复又睡去。
冬日的风带着寒凉, 天上星斗正明, 口中呼出的气儿还泛着白,弘昀连跑了七八圈,终于停下, 到伴月居一边儿的书堂读书时, 依然不见阿媛, 他忍不住对身边的小厮道, “去问问,大格格怎么没来,是不是偷懒了,又不想起床。”
“是。”小厮去了跨院, 没一会儿跑回来,气喘吁吁道:“阿哥, 跨院里传话说大格格得了风寒, 受了凉。”
“受凉了?我去看看。”
到了院子里, 他闷头往阿媛屋里走, 屋中已经点了灯,阿媛正躺在床上,鼻音很重,整个人没有精神,真的生病了。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难受的紧吗?”
阿媛道:“今儿你一个人读书罢,我头疼。”
“好容易挨过了最冷的时候,这会儿又着凉了。”他爬上床,拉下帐子,从腰间的荷包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一样透明的东西,软软的,放进她嘴里,“快喝。”
“什么呀?”阿媛坐起来,拿过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她诧异,又软又透明,轻盈,不是琉璃,也不知道是什么,里面的液体是黄褐色的,像是蜂蜜一般,“这是什么宝贝?”
“你喝不喝?”
“喝!”她尝到了甜味,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你别管。”弘昀收走管子,爬下床,“多吃饭,多喝热水,要不起来跑一圈去。”
“跑一圈?我不要命啦!”
“跑一圈跑出一身汗,在被子捂一捂,喝点热汤,隔日便好了。”
“是不是真的?好,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