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垣若有所思望着那些水母,他忽然唤了李婉平的名字,声音很轻。
海洋馆天花板投下的光影如流波一般,海蓝色的线条交错在周垣的脸上,他伫立在一束散开的光影深处,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说着,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如果,你以后遇到危险的话,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保护好自己。”
李婉平闻言微怔,她不明白周垣为什么好端端地会说起这样的话题。
周垣淡漠收回那落在水母上的视线,他个子高,就那么居高临下顾着李婉平,“听明白了吗?”
李婉平不知原由,但还是点了点头。
周垣伸出手,他粗糙的手指拂过李婉平的脖子,那里落了一颗蓝色的塑料泡沫球,大抵是海洋馆的装饰品上掉落的。
周垣将那颗塑料泡沫球拂落,“还想看什么?海狮?珊瑚?”
李婉平想了想,说都行。
周垣继而迈步往前走着。
其实也不剩几种生物了,看不看的都无所谓。但李婉平还是跟着周垣,有一搭没一搭地将剩下的那些观赏点都走了一遍。
临近出口的时候,有带着卡通海豚帽的工作人员给李婉平赠送了一个海豚的小台灯,是纪念品。
李婉平一开始还以为是成品,但接过来打开一看才发现是零件,需要自己组装。
周垣站在一旁扫了眼那些零件,“会装吗?”
李婉平摇头。
周垣继而伸手将那些零件拿了过去,“等我组装好了再给你。”
李婉平嘴善如流,“你就不能教我一起组装吗?”
她说完就后悔了。
人家周垣有啥义务浪费时间教她一起组装?
李婉平下意识抿了下唇。
周垣眼眸微动,他站在海洋馆的出口处,身后就是巨大的LED屏,屏幕上蔚蓝一片,潮起潮落,涌向岸来。
周垣白皙干净的五指掠过那些零件,又将它们放回李婉平的手里,“那等你抽空带着它们来找我,我教你。”
李婉平的眼眸顿时亮了亮,“真的?”
周垣嗯,然后转身走出了海洋馆。
已是入夜,霓虹灯火扑朔迷离,洒下的斑斓覆住了长街。周垣带着李婉平驱车回家,路上下了雪,但很小,没一会儿就停了。
李婉平坐在副驾驶上非常忙碌,全程都在整理海洋馆里拍的照片,然后选好了再发送朋友圈。
周垣偶遇红灯扫她一眼,余光里,李婉平的嘴角一直微微扬着,眼睛弯弯的,像个得到了玩具的孩子。
周垣微不可查弯了下唇,一双深邃幽黑的眸子也染了几分柔。
他一路将车驶进小区,在抵达楼下时却没有熄火。
李婉平一开始没注意,等解了安全带下车后才发现周垣并没有一起下车。
李婉平不禁顿足回头看向驾驶室里的周垣,一脸不解。
周垣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抵在车窗,言简意赅,“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李婉平只好点头,转身一个人走进了单元楼。
但周垣并没有立刻驱车离开,他坐在驾驶室里点了根烟,等到李婉平家的窗户亮起灯光之后,他才将烟掐灭,然后控制方向盘调头离开。
他去的地方是一家酒吧,梁志泽早就已经在那等着,而且他把韩齐也带来了,就是那个E市土地局局长的儿子。两个人一早就摆了一桌子酒,就等着周垣来。
周垣进门的时候,韩齐正一边拿着一个啤酒瓶子一边抱着一个点歌公主鬼哭狼嚎地唱歌。
周垣径直走进去坐到沙发上,梁志泽就叼着烟凑了过来。
他瞟了一眼韩齐,问周垣,“人给你带来了,但你找这小子做什么?”
包厢里的音乐伴随着韩齐的嚎叫声将梁志泽的声音模糊了几分,天花板的灯光投下来,周垣的脸上晦暗不明,他不答反问:“最近蒋柏政有动静吗?”
梁志泽朝着天花板吐了个烟圈,“工程上没有,私生活方面倒是有点。”
周垣皱眉。
梁志泽又往周垣跟前凑了凑,“他那个未婚妻,叫韩什么来着,给蒋柏政带了顶绿帽子。”
周垣眼微眯,却不语。
梁志泽继而道:“为了缓和这事儿,韩氏集团给蒋柏政让了三个工程当赔礼。”
周垣的面色慢慢变得严肃起来,“三个工程?”
梁志泽点头,“对,三个工程。”他说着顿了顿,手指有一搭无一搭的叩击着桌面,“不过,我说你这侧重点不太对,你难道不应该关心绿帽子的事儿吗?”
周垣扫了梁志泽一眼,“蒋柏政的绿帽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梁志泽唔了一唔,“这倒也是……不过人家蒋柏政也不在乎,反正就是商业联姻,没感情,钱到位就成了,这波他不亏。”
周垣从西裤口袋里掏出烟盒,磕出一支夹住,按下打火机,火苗映红了他的下颚,棱角分明。
他没再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很沉。
蒋柏政凭添三个工程,对周垣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韩齐的歌唱完了,搂着点歌公主愣头愣脑地跟周垣打招呼,“垣哥!你来了!”
周垣点头,让他坐。
韩齐便搂着点歌公主走向沙发,但他才走了一步,周垣却又道:“让她先出去。”
周垣的气场太硬,尤其在这种会所,糜烂地灯光遮掩了他平日里商人的风度,只剩了一种侵/略地攻击性。
韩齐一下子就把自己那副吊儿郎当地纨绔性子收敛了,他伸手拍了拍点歌公主的脸,一扬下巴。
点歌公主很识趣,连忙就起身退了出去。
包间的门开了又关,紧接着趋于平静。
韩齐坐在沙发上,脸上的表情也严肃了些,“垣哥,你找我有正事儿?”
周垣单手松领口,眼神有些沉,“有件事,需要你手底下的人帮忙。”
韩齐闻言一愣。
他就是个纨绔子弟,平日里为了摆场面,手底下养了一帮不三不四的混混,出门十几个跟班,搞得跟八十年代的古惑仔一样。
但这些跟班都是中看不中用,平日里纹龙画虎的吓吓那些普通老百姓还行,真要遇上个有背景的,屁都不敢放一个。
韩齐思量着,“哥,你做大生意的,我手底下那帮酒囊饭袋能帮上你什么忙?”
周垣漫不经心扫了眼墙壁上的彩灯,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情绪,“西郊房地产那个工程知道吗?”
韩齐点头,说知道,“听说负责方是A市的景和实业。”
周垣淡漠嗯,“让你手底下的人去添点乱,搞停工几天。”
韩齐一听这话就来劲儿了,大拇指一竖,话也嚣张起来,“就停几天工有屁意思?直接给他把工程搞断了不是更爽?”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梁志泽闻言凉凉扫了韩齐一眼,“你直接在人工地上起义吧。”
韩齐怔了下。
周垣吸完手上这根烟,在烟灰缸里将烟戳灭,他的语调不高不低,依旧很淡漠,“西郊工程的老板你惹不起,能让他的工程停工几天已经是上限,闹太大,收不了场。”
周垣太了解周舜臣,韩齐要是真敢断他的工程,他能把韩齐埋工地里。
再说,也没必要闹那么大。让周舜臣停工几天,就足够周垣盘算的了。
但韩齐闻言顿时就有点怂了,“那……那我……”
周垣伸手拍了拍韩齐的肩膀,语气加重,“别出格,有事儿我给你兜着。”
韩齐的脸色这才又缓和下来,“成,只要有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事儿我做,挣钱的项目也得有我一份。”
这几年韩齐跟着周垣和梁志泽挣了不少钱,确切的说,是白蹭了不少钱。他打着合作伙伴的幌子,倒是拿钱拿的心安理得。
不过这方面周垣不管,主要是梁志泽想拉拢韩齐。
梁志泽听韩齐这么说,便凑过来不重不轻用拳顶了下他的肩膀,“你小子拿的钱还少吗?”
韩齐咧开嘴就笑。
周垣没再多言,继而起身准备离开。
梁志泽下意识抬手看了眼腕表,“你干么去?这才几点?”
周垣言简意赅两个字,“回家。”
梁志泽半分调侃,“我说你什么时候成三好妇男了?怎么?在外面过夜有违男德?”
周垣懒得跟他扯皮,径直就往门外走。
梁志泽在后面不依不饶,“怎么着?我多久没跟你一起喝酒了?你别走啊!”
周垣对梁志泽的话充耳不闻,他大步离开包间,目光略过那些灯红酒绿,又漫不经心地移开。
他一路走出酒吧的门,对面就是停车场。周垣站在台阶上抽了根烟,烟雾熏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天空又飘起了雪,呼啸的北风刮过来,像带着冰。周垣逆着交错的光影迈下台阶,纤尘不染的皮鞋踩在雪地,留下了一层暗黑色的痕迹。
他找到车位,上车,点火,驶离。
夜幕下,绚丽闪烁地霓虹贯穿了城市的南北,道路两排的绿植随着车速飞快后移,黑色的轿车也与这夜色渐渐融为一体,然后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周垣驱车抵达单元楼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他坐电梯直达顶楼,出了电梯门,在通往房门的走廊上,他不经意间瞥见地板上的一枚污痕。
是泥土,染了融化的雪水。但痕迹不深,不仔细看基本看不出来。
他微微蹙眉,放缓了脚步往前走着。接下来的地面却再没有痕迹,到处都很干净,一尘不染。
周垣驻足在李婉平家的门口,他转身回看了那条长廊,除了刚出电梯口的那道不算明显的污痕之外,并无其他异样。
周垣微眯了眼,脑海中回想起送李婉平回来的时候,那个时候是下了一点雪,但雪太小了,路面并没有湿。
也就是说,如果是李婉平回来,她的鞋底大概率是干净的。
这一层是顶楼,一共两户,他和李婉平住。平日里,除了物业和保洁之外,基本没有人会来。
而且物业和保洁在这种雨雪天气,如果鞋底脏了,他们会戴上鞋套。
周垣的心下意识微沉,他抬手敲了敲李婉平家的门。
起初他敲的并不重,怕只是他自己多心,再吓到李婉平就不合适了。但他连敲了三下房内都没有人应,周垣不由得担心起来。
他加重了敲门的力度,但即便如此,房内依旧没有人应答。
周垣立刻回自己家翻出了备用钥匙又跑回来将李婉平的房门打开,屋子里一片漆黑,他熟悉摸到墙上的开关将灯打开。入眼斜对面是李婉平的卧室,房门没关,他大步走过去,房间里是空的。
周垣试探性喊了李婉平的名字,无人应答。
他四下环视,玄关的鞋架上摆着一双女士马靴,是李婉平今晚穿得那双,但放拖鞋的位置是空的。
他一边摸出手机拨了李婉平的电话,一边大步走进房间,浴室、厨房、阳台,但都没有李婉平的影子。而手机也一直接不通,长长的忙音之后便自动挂断。
周垣的心顿时彻底沉到了谷底。
他有想过周舜臣做事不择手段,李婉平可能会遇到危险,但他没想到,周舜臣居然出手这么快。
周垣继而拨了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周舜臣的,而这一次,忙音响了几声,很快便被接通。
周垣的声音几乎降到了冰点,“她人在哪?”
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嘈杂,大概应该是在娱乐场所之类的地方。周舜臣的心态还算平和,语调也漫不经心,“谁?”
周垣一字一顿,“李婉平。”
周舜臣阴恻恻笑了两声,“哦,那个李氏集团的小董事长,她怎么了?”
周垣没耐心跟周舜臣扯,“她在哪?”
周舜臣换了只手听电话,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不做赔本的买卖,但你我兄弟,李氏集团这块肥肉,我可以分你一半。”
周垣低垂着眼眸,冷光暗涌,“周舜臣,你知不知道你在犯罪?”
周舜臣顿时就笑了,“我要拿下李氏集团当然是要通过合法手段,怎么能说是犯罪?”
周垣拧眉,“绑/架也是合法手段?”
周舜臣慢悠悠地回:“谁告诉你我绑/架了李婉平?”
他说着,顿了顿,语气也跟着沉了些,“阿垣,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成熟?你坐牢的那几年,警察没告诉过你,凡事都要讲究证据吗?没有证据乱咬人,我可以告你污蔑。”
周垣的眉目一片沉郁,却没再出声。
周舜臣继而挂断了电话。
周垣的目光定格在窗台的绿植,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浮色掠影,他的面孔在黯淡与浊白之间,愈发深沉。
一分钟左右的时间,他的手机在他的手里震动了下。是一条短信,发送方的电话号码被处理过IP,显示来自境外。
周垣将短信打开,里面只有一行字:「南郊,废旧厂房六号。」
周垣却并未立刻就走。
因为他知道,这是周舜臣给他设下的局,如果他沉不住气就这么直接去救李婉平,很可能不仅救不了李婉平,甚至连他自己也会一起赔进去。
而且,周舜臣真正要对付的人是他,所以,他不出现,李婉平暂时不会有危险。
如今的周垣,早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为了救人而考虑不周的周垣,他即便心里再着急再担忧,也一定会先考虑出一个万全的,至少能有退路的办法,然后再去行动。
周垣拧眉思考着,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很快就抽了大半盒。
大约快到凌晨两点的时候,周垣才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号码没有备注,是周垣手动输入的。
周垣要联系的这个人,曾经也算是在周舜臣手底下当过混混。他身手很好,很受周舜臣器重。但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人家女孩子家里清清白白的,他为了那个女孩,就脱离了周舜臣。
当然,脱离周舜臣并没有那么简单,是当时的周垣帮他从中周旋,最后才得以成功。
那个时候,那个人就对周垣说,如果以后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一定会拼尽全力。
但周垣这些年都一直没怎么联系过他,一是因为的确也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二是,那个人都已经结婚成家了,夫妻两个做了点小买卖,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周垣也不想去打扰。
但是现在,周垣没办法了,他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帮他一把。
电话拨出去后没多久就被接通,电话那边非常安静,男人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惊喜,“垣哥?”
周垣应了声,但没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阿江,我想请你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