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被人爱过,分辨不出她眼中的爱意是真是假,但他愿意……相信她一次。
“好。”他终于松了口,“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切莉高兴地亲了他一口:“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什么事我都答应你——前提是,你说的秘密都是真的。”
“我不会骗你。”他坐起来,低头沉思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言辞,“切莉,我的过去很复杂……遇见你之前,我做过很多坏事,不是一个好人。我不奢求你能理解我,同情我,只希望你不要怕我,相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你。”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有些天真地想,“他做过很多坏事,而我也不是好女孩。趁这个机会,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也许太阳升起后,我就不用做道德败坏的切莉了。
“我相信你。 切莉快乐地答道。
他点点头,单腿支起来,一只手搭在那条腿的膝盖上。谁先起头?我先吧,她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好,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怎样让自己快活。不,不是和男孩,而是一个红头发的女孩。那时她十四岁,我十二岁,她教我接吻,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用那撮红褐色的毛发磨蹭着我的。后来,我妈妈被女主人解雇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是不是很放.荡?你讨厌我了吗?
“没有。
他说。
“那该你了。
他其实有一点儿嫉妒,想要掐死她口中的红头发女孩,但因为马上就要坦诚自己的秘密,那点儿嫉妒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这是他第一次跟别人提及往事,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他抽出一支雪茄,衔在口中,用火柴点燃,吸了一口,朝旁边吐出白色的烟雾。
他是一个没有姓氏的人。
为什么?因为生父不承认他的存在。他的相貌极为丑陋——不能说丑陋,应该是恐怖,恐怖得连生母都不敢看第二遍。他第一副面具就是母亲送的。还想继续玩这个游戏吗?
她用怜爱小猫小狗的眼神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又吸了一口雪茄,说:“那你说吧。
她继续说小时候那些放.荡的滑稽事,一边说着,比划着,一边偷偷看他。他真的长得很恐怖吗?有多恐怖?一个大活人的长相能恐怖到什么程度?她能接受他的长相吗?他对她那么好,要是因为他相貌丑陋而离开他,那她岂不是永远都要当个坏女孩了?
而且,她是真的喜欢他,喜欢他线条清晰的下颚,喜欢他修长灵活的大手,喜欢他低沉动听的声音——是了,相貌丑陋又怎样,要是接受不了,大不了再让他把面具戴回去,反正他本来也不想取下那副面具。
她说完以后,他继续说。
他不止相貌丑陋那么简单,他杀过人,满手血腥。
啊,这倒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需要疼爱的小狗。说着,她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一下他带着烟草味的双唇。
他轻抚着她的后脑勺,将雪茄拿远了一些,以免辛烈的烟雾熏到她:“只有你这么认为。还想听么。
切莉想了想,感觉自己还能接受:“想。
他并不是天生的刽子手,最初拿起屠刀时,也曾怕过,良心不安过,整晚整晚地做冷汗直流的噩梦。但是,不杀那些人,躺在地上的人就会是他。他必须想办法活下去。记得第一次进角斗场时,他熬夜写了一篇很长的遗书,但因为不知道写给谁,又被他全撕了。
“从那时起, 他低声说道,“我就知道自己必须活着。一旦我死了,就再也没人记得我了。我拼命地学东西,腹语、作曲、变魔术、演奏各式各样的乐曲……还参与了加尼叶歌剧院的地基工程。但不管我怎么做,不管我会多少东西……没人记得我,切莉。
他说:“我就像一个幽灵,人世间的过客。母亲惧怕我,父亲厌憎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你总是埋怨我跟着你,像疯子一样跟在你的身后,是因为我只有你了。 他将雪茄熄灭在沙地里,闭上眼睛,把冰冷的面具埋进她温热的手心里,“这就是我的秘密,我的过去,你还想听吗? !
第17章 Chapter 17
切莉有时候精明得厉害,小贩想从她那儿多赚一先令都不可能;有时候又天真得可怕,如同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
她没有把他杀人的罪孽当回事,至始至终都充满怜爱地望着他,抚摩小狗似的轻抚着他的后背。她的眼中没有厌恶,没有恐惧,没有鄙夷,只有同情,她对他那个只有灰黑色尘土的内心世界充满了怜悯。这就够了。他不需要她多么理解他,也不需要她说出动人心魄的言语,他只想要她的抚爱与同情。
在她柔声细语的鼓励下,他缓缓取下了面具。
擅长用猎.枪的猎人,扣动扳机的时间长了,会觉得枪支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枪管能像古代供奉的象牙一般,给他带去尊严、力量和生殖力。
对他来说,面具的作用就像猎人的枪支,取下面具,如同亲手剥下自己的尊严和力量。
切莉终于看见了埃里克的真面目。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一颗森白的骷髅头,两个黑窟窿似的眼洞里,燃烧着冰冷的金色火焰。如果是在假面舞会上看见这颗骷髅头,她完全不会感到吃惊和害怕,但它——但它正在她爱人的身躯上望着她!
这就是埃里克的真容,一张酷似骷髅头的面庞。怪不得他的轮廓如此分明,下颚角的线条清晰而凌厉,因为他的皮肤紧紧地贴在头骨上,必须瞪大双眼,才能看出皮肉与头骨的区别。
他并不丑陋,至少没有传统意义上丑陋的特征——他的眉骨突出,轮廓深邃,眼窝凹陷,但当这些特征是在描述一颗骷髅头时,就失去了所有象征美的意义。
一时间,切莉脑中闪过无数个想法。她想撒谎,想糊弄过去,想把面具推回去,当作无事发生,可这馊主意是她提出来的,她必须给埃里克一个交代。
但她不知道说什么。
她一向伶牙俐齿,甜言蜜语张嘴就来,可这种时候……这种时候,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死!
与此同时,埃里克低声开口说道:“我吓到你了,对么。凡是见过我真面目的人,都觉得我长得不像活人,更像是一具死尸,一副风干的骷髅。因为这张脸,没人认同我的歌声,没人认同我的才华……也没人爱我。他们不杀我,也不折磨我,却剥夺了我成为普通人的权利。我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却只能像十恶不赦的怪物一样苟活着。”
切莉听着他的心声,一颗心仿佛分裂成了两半,感到了强烈的心痛:一方面,她像普通女孩一样惧怕着他森冷恐怖的面孔,多看一眼都胆战心惊;另一方面,她又无比怜惜他的过往,同情他遭遇的一切,恨不得把他搂进怀里疼爱他。最终,同情勉强战胜了恐惧,她靠近他,轻声问道:“能让我摸摸你的脸吗?”
他侧头看向她。
“就一下,我保证不会弄疼你。”她小声说。
他却久久地一言不发。
就在她以为这句话不小心冒犯到他时,手腕忽然被他扣住了。
他将她拉近了一些,头微微垂下,在她的耳边低语道:“你知道么,我幻想过无数次这个场景,一个女人看见了我面具下的真容,却没有害怕,反而想触碰那张罪恶的、令人厌恶的脸庞……切莉,”他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我爱你,我会至死不渝地爱着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好吗?”
眼泪从他可怖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打在她的手背上。她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忍不住抽噎了起来。
这是她听过的最可怜的、也是最真挚的告白。他虽然像一副冷冰冰的骷髅,却有一颗比任何一个活人都要炙热的心脏。面对这样绝望而又热烈的爱意,她无法不动容。
复杂而强烈的情感注入了她的心房,她变得前所未有的勇敢,勇敢地抚上了他的面颊。温热的,仍是活人的触感。
他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她,当头一棒般痴傻。
“我也爱你,我的小狗。”她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惊愕的嘴唇,“你的长相的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那不重要——真爱就该超越肉.体的界限,不是吗?不要管其他人的想法,只管我的。从今天开始,我会记住你,你是埃里克,切莉的情人以及她未来的丈夫,还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指挥家、作曲家、歌唱家、魔术大师……唔,好像没说完,也许我该拿张纸记一记你都会什么。都怪你,会的东西太多了。自信一点,我的小怪物,你那么厉害,那么有魅力,我怎么可能因为你的长相而离开你?”
过了半晌,他才回抱住她的腰,像个白痴一样笨拙地回吻她。
切莉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在埃里克回吻过来一刹那,她还是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没办法,他长得太像冷森森的骷髅了。即使她不停地催眠自己,那是一张活人的脸,仍有一种被死神亲吻的错觉。
如果一直避而不看他的面庞,他们的关系迟早出现不可修复的裂纹。切莉想到一个好主意。她拿起旅行毛毯上的小酒杯,往里面挤了一些青柠汁,再倒满龙舌兰,将其中一杯递给埃里克:“我们先喝上一杯,再办那事儿,你觉得呢?
他看她一眼,接过了那杯龙舌兰。
切莉撅起嘴,给了他一个俏皮的飞吻,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可恶,她的酒量太好了,一杯加青柠汁的龙舌兰还不足以令她失去神智。她又喝了一杯,再喝一杯。眼前的画面开始晃动,呼吸也有些紊乱,她看见埃里克重新戴上了面具。
那一刻,汹涌而来的愧疚几乎杀死了她。
她从来没有这么愧疚过,心口像被捅了一刀。她紧咬着牙,又喝了一杯龙舌兰,然后把那只小小的酒杯丢得远远的,爬到他的身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怀里难受地抽泣。
他用大拇指轻轻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别哭,害怕是正常的。
他都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她哭得更加难受了,扁着嘴巴,面颊涨成了绯红色。再没有人比埃里克更爱她,更珍惜她,更宠爱她了,她也爱他,可他为什么长成那个样子?哪怕他丑一点儿,平凡一点儿,也没有关系,可他偏偏长得像个恐怖的骷髅头。她为自己的肤浅哭泣,为他的悲惨遭遇哭泣,更为没有希望的未来哭泣。
她一边哭着,一边用嘴唇怜爱地摩挲着他的唇角。
“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 他说,“我也爱你。
“我会努力不怕你的脸……对不起,我是个肤浅的女孩……我太肤浅了。 她的脸上满是泪痕,面庞像一朵娇艳的粉玫瑰,如此美丽,如此迷人。
她在为他而哭,这就够了。
“这不怪你。你已经很好了。
他低低地说道,“你是第一个愿意看我的脸的人,连我的亲生父母都不愿意看它一眼。
这句话不仅没能纾解她内心的愧疚,反而让她的泪水变得更加汹涌。为了补偿可怜的埃里克,她趁着醺醺的酒意,取下了他的面具,温柔地亲吻那张可怖的脸庞。她第一次跪倒在他的脚边,用十根柔荑卖力地讨好那条生长在恶魔身上的欲望之蛇。当它的毒液滴落在她的脸上时,她也获得了奇异的快慰,仿佛降服了一条作恶多端的恶龙。
就这样吧,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是一条恐怖的、长着毒牙的恶龙,但她也不是美丽柔弱的公主,会被他的面相吓得寝食难安。
相反,她会勇敢地抓住他的毒牙,将他驯服成一条乖顺的蛇。!
第18章 Chapter 18
五月份,他们回到了巴黎。
旅行期间,切莉没怎么晒太阳,皮肤变白了不少,不由有些烦恼。她受裸.体运动影响颇深,坚信晒成赤褐色的皮肤比惨白的肤色要美丽太多。为了满足她晒黑的愿望,埃里克在城郊买下一幢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别墅,筑高围墙,让她尽情地沐浴在炽热的阳光下。
毫无疑问,切莉是一个在各方面都相当肤浅的女孩。她没看过几本书,不知道裸.体运动兴起于何处,也不知道弗拉戈纳尔的《秋千》为什么显得情.色,却能很快领略到它们的美,然后模仿出来。
她虽然无法理解弗拉戈纳尔笔触的高明之处,却会像画上的女郎一样,荡着秋千,轻佻而邪恶地踢掉脚上的凉鞋——这个行为,本身就比那些长篇大论的解读要高明太多。
即使是埃里克这样眼光极为苛刻的艺术家,也必须承认,切莉身上有一种特殊的艺术气质。
她粗野,懒惰,目光天真又世俗,还未跟随阿波罗的缪斯般放浪形骸;住进城郊的别墅后,就再也没有穿过裙撑和袜子,总是一袭单薄的晨衣,光着脚走来走去。为此,埃里克再也没有聘过男仆。
时下女性沐浴时,会穿一种遮住胳膊和大腿的连衣裙,切莉却从不肯穿那种裙子,嫌它太累赘,总是光溜溜地走进浴室,衣物扔得满地都是。
有一回,埃里克甚至在门口的地毯上捡到了她的束腰。想到家中女仆可能见过她赤身裸.体的样子,而她又不排斥与女性亲近,他整个人险些被狂烈的妒火钻个血窟窿。
当天晚上,切莉看完轻歌剧,哼着歌,步伐轻快地走进卧室,刚刚脱下长手套,就被埃里克推到了房门上。他的眼神阴郁而冰冷,一只手扣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粗暴地扯开了她背上的系带。珍珠坠落了一地,噼里啪啦。裙子从后面撕裂开来,露出她美丽的脊椎沟——她今天出门没穿束腰,这个发现差点让他眼前一黑。
“切莉!”他难得被她惹怒。
“不要这么死板嘛……”她抱怨说,“你不知道那束腰多勒,夏天穿那玩意儿能闷死人。”
所以,她干脆不穿内衣,只穿一条类似于晨衣的单薄长裙,就去看戏了。想到这里,他看向她的双脚,果然,脚上也没有袜子,只有一双古罗马风格的绑绳凉鞋。这种装扮曾在几十年前盛行,当时的高官夫人们都爱这种暴露的装扮,赤足或只穿带皮绳的凉鞋,即使在严冬也如此穿着,以至于后来纷纷患上肺结核去世。
几十年过去,这种暴露的装扮早已过时,现在的女性更愿意遵循天主教的指示,用帽子、束腰和手套把自己武装得密不透风。
他的切莉倒好,恨不得摘掉最后一片无花果树叶子①,光着身子上街,让所有人看到她未经束缚的细腰,拜倒在她柔滑白皙的足下。
嫉妒彻底烧毁了他的理智,他脑海中只剩下焦黑的愤怒的残垣。有那么一瞬间,他听不见任何声响,也感受不到任何反抗,等他反应过来时,切莉已在他的怀里。蛇的毒牙将柔嫩的花瓣刺穿。她痛苦地抽泣一声,用劲推开他的身体:“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呀……放开我,疼死我了……”
理智逐渐复苏,他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和粗鲁,开始用轻柔的亲吻和抚摩安慰她,但无论他怎么安抚,她都“咝咝”喊疼。她蹙着眉毛离开了他的拥抱,一瘸一拐地走进浴室。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走出来,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太疼了,还好没流血。”她说,“你今天发什么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