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绿衣青年未曾过来。
他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皱了皱眉,却未曾出声阻止。
“姓裴的,你怎么惹叶七了?他刚刚为什么这么看你?”其中一个少年先开了口。
裴时安连看都没看他,继续抬手磨着桌上的砚台。
这些少年都跟叶星河一样,是勋贵世家出身,一个、两个身份都十分尊贵,性格自然也都十分跋扈。
要不然也不会玩到一起去。
此刻见裴时安这副模样,一众少年自觉被落了脸面,当场就黑了脸。
“我们在跟你说话,你哑巴了?!”
有人重重拍在裴时安的桌案上,力气大的,震得砚台里面的墨水都溅出了几点。
裴时安今日里面,穿得依旧是一身白衣。
白衣向来容易脏,此刻便有几滴墨点,溅到了他洁白的袖子上。
洁白的衣裳忽然出现这么几点墨水,就像白纸被污,这让本就有些洁癖的裴时安,更是立刻就皱了眉。
他慢慢停下磨墨的动作。
淡漠的目光凝于自己的衣袖之上,迟迟未曾移开。
这不是他在学宫,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冷嘲热讽、被扔书扔东西、有时候桌上无缘无故多一些东西,或是少一些东西,都是常有的事……
之前为了不给阿姐惹麻烦,他都一一忍了。
但裴时安今天是真的,觉得有些烦了。
已经很烦,很不爽了,还总有蠢货不要命的,过来挑战他的耐心。
裴时安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把手中磨墨用的磨墨刀,慢慢倾斜放于砚台右侧,而后一点点抬起手,正当他想解开身上的大氅起来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裴时安要解斗篷的长指忽然微顿,脸上的神情,也终于出现了一丝些微的变化。
他在一声声的惊呼和请安声中,长睫微动。
他掀起眼帘,抬眸看去,果然瞧见那个熟悉的明媚少女,此刻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
她今日依旧披着一身狐裘,里面则是一身漂亮的紫衫长裙。
毛茸茸的狐裘压得她愈显娇小。
叶初雨一路是跑着过来的,她今日把乌黑的长发,扭成了蝴蝶般的双髻于头顶之上,这会不仅发丝在动,就连髻上的步摇也在轻轻摇晃。
不同于从前她在他面前流露出的样子。
此刻她攀着门框皱着眉,正一脸不高兴的,看着他面前的那些人,然后在一声声“丹阳郡主”的称呼声下,一步步朝他走来。
“郡主……”
在一声声的请安声中,叶初雨一步也未停留,依旧沉着一张小脸往裴时安那边走去。
叶初雨平日很少来学宫,何况还是这样的打扮……
传言中这位丹阳郡主,因幼时不小心损了面容,后来虽得著名刺青大师刺了面靥,内心却早已扭曲,日日都得浓妆艳抹,不然绝不肯出门。
没多少人见过她真实的面容。
也因此,谁也没想到,那一张秾丽妖艳妆容下的面孔,竟是这样的清纯干净。
冬日阳光笼罩在她的身上。
照着她那双杏眼里的瞳仁,恍若琉璃一般,这让她看起来甚至有些不谙世事。
如若不是那道面靥。
恐怕一时半会,在场许多人都认不出她。
先前喧哗的屋子,此刻静得吓人。
谁也没想到,这位主子,今日会突然过来。
叶初雨恶名在外,仗着身份以势压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刚才跟秦吉一样说道叶初雨的那些人,这会更是一个个都龟缩到了一旁,埋着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生怕被这位主知道,也要狠狠责罚他们一顿。
叶星河顶多就是拿拳头揍人,他们最多也就是受点皮肉之苦。
可要是这位丹阳郡主出手……
在场之人,有不少都想起,之前有人冒犯这位丹阳郡主,惹得这位丹阳郡主当场就拿起鞭子,把人狠狠抽了一顿的事了。
那人当时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差点就没了。
回想当日情景。
在场许多人不由都变得有些害怕起来。
他们平日也就是欺负欺负人,取乐为主,哪有真的敢杀人的?
屋中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原先围在裴时安面前的那些人,这会看见叶初雨过来,也纷纷变了脸。
但也就一瞬间的事。
他们很快便又恢复如常,与叶初雨问了好,嘴里还道:“郡主,这厮惯惹人心烦,我们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好让他认清下自己的身份,别成日真把自己当回事。”
在最初的惊诧之后。
他们倒是完全不担心叶初雨会帮裴时安。
满学宫的人,谁不知道这位丹阳郡主,最厌恶自己这个未婚夫,即便婚约还在,也从未把他放在眼里过。
平日看他就像是看脚底下的蝼蚁。
带着鄙夷和厌恶。
要不然之前,也干不出,当着他的面跟陆大人表白的事。
别说帮他了。
恐怕还会跟他们一起欺负。
这些差不多大的少年郎想到这,还挺兴奋的,他们很想看看裴时安被教训的样子。
区区一个庶子,就因为和叶家定了亲,也能与他们平起平坐起来了。
身为卑贱之躯,却从未把他们放在眼里过。
谁给他的胆子?
他们看他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过是碍着叶家的脸面,才没真的对他下过狠手。
可如果下狠手的人是丹阳郡主呢?
仿佛已经看到裴时安倒霉的样子了,一群人就差直接摩拳擦掌了。
“郡主,您今日想看什么好戏?我们给您打下手,保管让您瞧满意了!”
“是啊,今天第一节课是刘祒的课,他是个懂事的,您若想玩,咱们先喊人去把他拖住,保管不会让胡院长,还有娄先生他们知道,等您玩开心了再说。”
这些少年身份贵重,仅次于叶家姐弟,在青莲苑中向来是一呼百应的。
此刻他们发了话。
其余不管是讨厌叶初雨的,还是畏惧叶初雨的,也都纷纷点头呼应道。
他们并未发现,叶初雨这会垂落于身侧的手,正在发抖。
也无人敢直视她的脸。
要不然必定能瞧见她此刻的脸色十分难看,像是蕴藏着盛大的怒火,就快要爆发了。
叶初雨这一路过来。
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解除裴时安的误会,省得把他们好不容易才缓和一点的关系,又化作冰点。
——可她没想到过来之后,竟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她知道裴时安在学宫待得艰难。
可这些事对曾经的她而言,也不过是游戏中简单概括的三言两语,手指轻轻一点,这段剧情就过去了。
游戏中,裴时安自伤了腿之后,便没再来过学宫。
她作为裴溪的时候,从未见过他在学宫时是什么样的,后来也只是从旁人的言论中,知晓他在学宫过得一点都不好。
那时她虽然气愤,却远没有如今的心情。
顶多就是在微博上骂几句“崽崽真惨”、“平等的讨厌每一个欺负崽崽的人”……
可当从前的三言两语,化作真实的一面,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之后,叶初雨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揪起来了。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捏着,这让叶初雨有些难以呼吸。
心跳和呼吸,好似都在这一刻停止了。
她不敢去想,裴时安以前在学宫,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
……她刚刚要是不出现,他们又会对他做什么?
“让开。”
压抑的女声再无从前的明媚。
先前还在畅想丹阳郡主,会怎么欺负这个卑贱庶子的少年们,此刻听到这难掩怒火的压抑一声,神色纷纷一怔。
眼前的少女并不高,比他们要矮一个头。
可他们看着她靠近,竟不自觉往旁边让开了身子,任由她越过他们,继续往前走。
叶初雨没有停步。
她依旧在朝裴时安走去。
走近之后,她扫见一旁情景,长睫又猛地轻颤了好几下。
学苑的桌案本该整洁无暇,可裴时安的学桌却满是斑驳的划痕,原本垒成一堆的书也散落在桌上,墨水四溅,甚至还有几滴溅到了他洁白的衣袖上。
叶初雨在看到那几滴墨点的时候,目光微窒,呼吸也错漏了好几拍。
“你——”
她下意识伸手,想握住裴时安的胳膊。
可指尖只来得及接触一片衣角,就被人避让开了。
他没让她碰。
叶初雨颤着眼睫,轻轻抬眸。
只能看见裴时安沉默的脸,还有一双望向她时十分复杂的眸光。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这样的情绪了。
复杂、陌生、疏离……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可又与最初不同。
叶初雨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了,她此刻也无暇去管这个。
她依然抬眸看着身前的裴时安。
学舍之中那么多人,她却仿佛只看得到他。
他们二人于人群之中对视。
无人敢说话。
倘若从前被他这样对待,叶初雨一定会难过会失落,可在这一刻,她看向裴时安的眼中,却只有掩藏不住的心疼。
她想过他过得艰难。
却从未想过,他过得有如此不容易。
看着裴时安眼中的疏离,叶初雨依旧停留于半空的手指,被她一点点收起握拳。
她没说话,转过身。
她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站在裴时安的面前。
她看起来明明要比裴时安矮上许多,相差一个头还有余的距离,这让站在裴时安面前的她,看起来十分弱小。
可此刻——
她就像是护着小兽的母兽,站在众人面前,寸步不让。
“谁干的?”
她沉声质问面前的这些少年。
众人因震惊而忘记了言语,他们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显然没想到,她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反应。
裴时安虽不似他们这般震惊,却也同样拧眉看着她。
那只手依旧藏于身后。
不知为何紧握成拳,一如他此刻,不知为何紧蹙的眉心。
他沉默不语。
复杂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身前的少女身上。
她不是在宫里乐不思蜀吗?
现在又何必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墨水,谁干的?”叶初雨又沉着小脸问了一遍。
一个穿着蓝衣的少年,终于反应过来了,他迟疑着应了一声:“我……”
话音才落。
叶初雨就端起那方砚台,直接往人身上泼去。
浓黑的墨水化作雨点一般,全部被泼在了那个蓝衣少年身上,他身边那几个少年也无一能幸免。
一时间。
满屋惊呼和咋舌,几个少年全都跳了脚。
“叶初雨,你——”那蓝衣少年当即就变了脸,目光落在叶初雨的身上,又憋屈地把话吞了回去。
无人敢与她作对。
这群平日嚣张跋扈的少年,此刻也只敢怒而不敢言。
他们涨红着脸,心里一个个全都气得大骂着“这疯女人又发什么疯!”
却都不敢把话说出口。
只能沉着脸,擦拭着身上的墨点。
可那墨点,哪里是那么好擦掉的?擦了半天,反而搞得一塌糊涂,好好一件衣裳,此时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他们咬着牙,在心里又骂了几句,转身想去净室收拾。
可身形才一动,身后就再次传来了少女的声音:“我准你们走了吗?”
众人脚步一顿。
平时走哪都是趾高气扬的主,这会一个个气得脸色涨红,但脚步,却是一步都不敢再继续往前迈了。
咬牙切齿半晌。
他们最终还是转过头,涨红着一张脸,近乎咬牙切齿地问叶初雨:“郡主还有什么吩咐?”
叶初雨冷眼睨着他们,完全不惧这些人,此刻骇人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