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安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站了起来。
他动作极轻地把身后的窗子关上,回过头,瞧见少女先前蹙起的眉毛,果然又重新变得舒展了。
裴时安没有立刻回去。
而是走到原先他们坐过的软榻那边。
拿起被叶初雨随意放在软榻上的红色斗篷,裴时安轻轻抖了抖,又拍了拍底下刚才坠在地上的衣摆,这才重新朝叶初雨走去。
他替人披上斗篷。
叶初雨像是感觉到什么,轻轻唔了一声,却没有醒来,甚至因为感觉到身上的暖和,睡得更为香甜了。
她侧着脸,陷在毛茸茸的兔绒里面。
即便睡着,也能感觉出她的脸上挂着笑。
裴时安又从她的手里,拿走了那一支毛笔。
四下无人。
万籁俱寂。
裴时安把毛笔悬落于一旁的笔架上。
他做完这些事情,本该立刻回去,却不知是何缘故,竟然站在叶初雨的身边,没有立即离开。
他看着叶初雨,那张处于灯火之下,昏睡的容颜。
比起清醒时,此刻的她,多了几分白日没有的恬静。
裴时安静静垂眸,凝视着她的睡颜,少女皮肤白皙,粉嫩的唇角轻轻往上翘着,即便脸上有那么一道面靥,却也只是给她平添了几分清纯的妩媚罢了。
这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模样。
以前的叶初雨混乱、暴躁、狠辣无情,让人见之便心生不喜,只想远离。
而如今的叶初雨明媚、纯粹,让人看着便……
裴时安心下一动。
身侧双手紧握了一下,裴时安轻轻抿唇,未再往后去想,只垂眸看着她此刻的睡颜,低声呢喃着:“你到底是谁?”
晚风轻拂窗外树枝,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自是无人理会他这一记呢喃。
裴时安本也没想着让谁回答,他重新垂眸,漆黑的眸光在看到她脸上那一道墨痕时,停顿了一下。
手迟疑片刻,朝她那边伸过去。
似是想去替她揩拭掉,那一道本不该存于她脸上的脏污。
可还未等指尖触碰于她的肌肤之上,裴时安就听到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道脚步声。
一道重些,一道则轻些。
此刻正往这边走来。
裴时安猜测,应该是言明带着束秀过来了。
他神色微变,霎时收拢思绪,未等人进来,他便立刻离开了这边。
等言明带着束秀走到门口的时候,裴时安已然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
他手握毛笔,伏案抄写,神情如常。
就好像在言明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内,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只有裴时安自己才知道。
此刻他的心,究竟跳得有多快。
咚咚咚咚。
震耳欲聋。
“主子。”
“裴公子。”
两人声音压得很低,语带恭敬,没有裴时安的吩咐,不敢贸然进来。
仍侯在门外。
裴时安没有抬头,只同束秀淡声吩咐道:“夜深了,把她喊醒。”
“是。”
束秀是在半路碰见言明的。
她本也觉得夜深了,该喊郡主回去歇息了,先前路上,她已经从言明口中知晓此事,此刻她答应一声,便抬步进了屋子。
动作仍很轻,不敢放太响。
走到昏睡着的少女身边,束秀先弯腰,轻轻喊了一声:“郡主。”
叶初雨没有理会,依旧侧趴着睡得香甜。
束秀有些为难。
抬眸看了对面的少年一眼,见他没有一丝反应,也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仍在垂眸抄写,便也只能继续收回视线,喊身边人:“郡主。”
这一次,她说着,还伸出手,轻轻推了推昏睡着的少女。
这下叶初雨终于有反应了。
“唔。”
她迷迷瞪瞪,揉着眼睛醒来:“怎么了?”
显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余光一瞥身边女子,叶初雨有些愕然:“束秀?你怎么来了?”
倒是坐了起来。
“郡主,夜深了,该回去歇息了。”束秀柔声与她说道。
叶初雨“啊”了一声,往对面看了一眼,终于清醒过来,所以她刚刚是当着裴时安的面,又一次睡着了吗?
同一天第二次,在干正事的时候睡着,还都是当着裴时安的面,叶初雨的脸颊瞬间臊得通红。
她看着裴时安。
见他低着头,眉眼冷淡,也不知生没生气,叶初雨瞧着瞧着,心里就难免有些打鼓。
“裴时安……”
她小心翼翼喊人。
都已经做好被人讥讽一顿的准备了。
正想跟人道歉,却听对面传来他的声音:“行了,回去吧,明天再继续。”
叶初雨听他语气如常。
悄悄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发现他神情也如故,看着好像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见他这样。
叶初雨也就悄然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她重新绽开笑颜,高高兴兴跟裴时安说道:“那我明天再来找你!”
裴时安对此不置可否。
只在叶初雨要动手,收拾书桌的时候,才又开口说了一句:“放着吧,回头我会让人收拾的。”
“啊,好。”
叶初雨也没坚持。
“那我先走了。”她说着收回手。
眼见裴时安点了头,叶初雨拢着身上的斗篷站了起来,走前,她又往对面看了一眼。
少年依旧穿着单薄的衣衫,执笔于桌前静写。
他并没有抬头,也没有要送她的意思,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表现得很热络,神情是冷淡的,话也没说几句,就连偶尔瞥过来的视线也带着孤高和冷傲,可叶初雨还是能感觉到他跟以前的不同。
虽然不知道他是因何改变,但叶初雨还是很高兴,唇角忍不住扬起,她笑着喊他:“裴时安。”
裴时安书写的手一顿,他掀起眼帘朝对面看去,烛火照映着她的瞳仁成了琉璃色,让她整个人看着,变得更为柔和与更为乖巧了。
像猫。
“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谢谢你。”叶初雨笑容明媚地跟裴时安说道。
说完,瞥见他不置可否的模样,她也没再继续待下去,只说了一句“你也早些歇息”,便带着束秀离开了九昌阁。
裴时安目送主仆二人离开。
言明送完人进来,见少年还望着门口的方向。
刚想说话,就见少年忽然又皱起眉,轻咳了几声。
刚才叶初雨在,裴时安一直忍耐着。
言明神色微变,忙端了一碗温水过来。
裴时安接过之后,连喝了几口,方才好些。
“主子……”
言明见他咳得脸颊都有些泛红了,实在有些忧心忡忡,刚想劝告几句,就见少年放下茶碗之后,忽然指节抵着眉心,一面往下按着,一面颇为不耐烦地说道:“明天你去外面配点药。”
未去看言明震惊的脸,他又抿着唇补充一句:“避着点人,别让其他人知道。”
说完。
未听到回声。
裴时安不耐抬眸:“听到没?”
与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对上,言明这才回过神,他忙点头应道:“属下知道了,明日就去安排!”
他说话时,眼中有着未曾掩藏的喜意。
若不是今日实在太晚,外面药铺都关了,他都恨不得现在就跑出去,让那些大夫开药!
实在没想到,主子这次竟然会主动开口。
言明这会心潮还有些澎湃呢。
知晓主子的性子,怕主子让他滚,言明按捺着自己的情绪,清了清嗓子:“那属下就先退下了。”
他这副装模作样的样子,裴时安岂会没发觉?
心里有些羞恼,都怪叶初雨……
若不是她整日叽叽喳喳的,他才懒得派人去,更别提喝那讨厌的药了。
言明未听到回答,也不惊讶。
他心里高兴,翘着唇角正欲退下,忽听身前又传来一道少年声:“等下——”
言明立刻驻步。
他敛神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说完。
却没有立即听到少年回答。
就在言明迟疑着想抬头的时候,前面终于再次传来裴时安的声音了:“你明日去买药的时候,再买点笔跟纸。”
以为只是寻常的纸笔,言明也未有旁的反应。
刚答应一声,便又听少年跟着含糊一句:“……买好看点。”
言明愣住了。
下意识抬起头,看着少年的方向,轻轻啊了一声。
“好看点?”
裴时安侧对着他。
他这会心跳得厉害,尤其瞥见言明那一脸震惊的模样,他脸上的臊意便愈发浓郁了。
他故意沉下脸:“有什么问题?”
言明听到这低沉的一声,方才回过神。
他满肚子疑窦,却不敢有意见,听闻这一声,忙低头肃容道:“是!”
见少年挥手,让他退下,言明忙躬身退下。
而原先板着一张脸的少年,眼见他离开,也终于靠到椅背上,悄悄吐出了口气。
第42章
翌日。
一大清早。
束秀便喊叶初雨起来了。
彼时叶初雨还处于梦乡之中, 冷不丁被束秀喊醒,自是满心不乐意,连应都没应一声, 嘴哝着一句根本听不清的话, 便又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继续去一旁酣睡过去了。
她睡得十分香甜。
完全忘记昨日自己说的那番话了。
只想着与她的大床、暖被为伍,恨不得一整日都赖在上面才好。
“姐姐, 要不还是别喊郡主了, 今日天又冷了不少,那学宫又冷、环境又不好, 郡主肯定不想去那边受苦的。”一旁时桃眼见这副模样,不由出声劝道。
想到昨日郡主回来之后, 躺在软榻上,叫唤着腰酸背痛的样子,她就心疼。
也实在不想让郡主再去那边受苦。
束秀闻言, 也开始面露犹豫起来。
但想到昨日郡主临睡前特地嘱咐了那番话,她决定还是再喊一次, 若这次郡主还是不肯起, 那就罢了。
她想到这, 便重新弯腰凑到大床边,与还昏睡着的少女柔声说道:“郡主,要去学宫了,您昨日不是说, 今天要跟裴公子一道上学去吗?”
“再不起来, 裴公子他们就要走了。”
这句话果然掐准了叶初雨的命脉。
叶初雨睁开眼睛, 她大脑迷糊了一瞬,很快就清醒过来了, 她坐了起来,顶着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着急问道:“什么时辰了?”
……
此时门房那边。
叶星河与裴家姐弟都已经到了。
今日裴家姐弟先到,叶星河则来迟了一些。
远远瞧见裴溪披着一身月白色的莲花纹斗篷,手握暖炉,亭亭玉立站在马车旁,他当即就高兴地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
“裴姐姐!”
他喊着、笑着,大步朝裴溪走去。
临了瞧见裴溪身边的裴时安,叶星河脸上的笑意便又是一僵,他对裴时安依旧是没什么好脾气的样子,甚至比以前还要不待见他。
昨儿夜里,他从裴姐姐那边离开之后,便顺势去找叶初雨了。
想着跟她说说话。
顺道看看她都抄写了多少。
哪想到,等他兴致冲冲到了昭华阁那边,却听说叶初雨还没回来。
那会已经很晚了。
他气得想立即去九昌阁找人,最后还是咬牙按捺住了。
这会看到裴时安,他自然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对他怎么看,怎么都不满意。
要不是已经答应了叶初雨,以后不平白无故找裴时安的麻烦,裴姐姐又还在这边……
他指定是要喷他几句的。
叶初雨不懂事没规矩,他也没规矩吗?
孤男寡女,大晚上的,一点都不知道避讳!
这还没成婚呢!
“哼。”
他冷冷看了裴时安一眼,便又撇开了脸。
脸朝向裴溪的时候,倒是又立刻化作了一张笑脸,还一脸热切地与人说道:“裴姐姐,你快上马车吧,外面冷,你别被吹着了。”
他这一番变脸,没有人瞧不见。
裴溪自然也瞧见了。
她待星河与时安都是一样的。
对她而言,这两人都是她的弟弟,虽然无奈他们没有办法好好相处,但裴溪也不好去干涉什么,这个年纪的小孩最是不服管的时候,生怕自己越干涉,两人矛盾便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