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枞冷哼一声,“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齐楚昭快步上前,行至程枞对面,“掌事,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开,只要我能满足,不论上刀山抑或是下火海,我都在所不辞!”
程枞小幅度地点点头,将自己拇指上的扳指转了一圈,“我要你给我一个承诺,日后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我有需要了,无论任何的艰难险阻,你都务必赶到。”
齐楚昭原本都已经做好了为之付出生命的准备,现在听闻对方不过是要一个承诺,他有些震惊地抬头望向程枞面具眼睛的位置,目光灼灼,不敢置信地确认,“仅此而已?”
“对,这就是我唯一的条件,”程枞笑笑,“同时,我还能向你保证,所做之事绝非杀人越货通敌叛国之事。怎么样,这笔交易你怎么算都不亏。”
“好。”
齐楚昭不再犹豫,一口应下。
同时,他将一直揣在怀中早已焐热的一沓银票果断放在程枞的手边。
程枞慢条斯理地一张一张点着,“对于公子所求之事,我想先问你一句,你说得凑够,指的是从北境出发的数,还是到达大临的数?”
之前辰王提议和亲之事,齐楚昭亦在场,他大致也听闻了辰王关于和亲之事的布局,就先前他了解的情况来说,在这么短的情况下,要将这么多数量的牲畜送至大临京郊,定然会有损失,但是这个数量他们根本无法控制。
万一作为世代游牧的民族来说,他们有什么特殊的办法,能将它们毫发无伤地送至大临也并无绝无可能。
齐楚昭想了想,“到达大临的数。”
程枞继续反问:“那你想要他们达到还是不想?”
“不想。”齐楚昭坚定。
“既然收了公子的好处,凌云阁势必助公子达成心愿。”
说着,程枞从袖中摸出一红一蓝两个锦囊,将它们交到齐楚昭的手中。
他先指了指那个蓝色的锦囊,“公子,十日后,当你得到乞颜满出关的消息之时,请打开蓝色的锦囊。”
齐楚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鼓鼓囊囊的小袋子,沉默地点点头。
继而,程枞又抬手指了指剩下的那个红色锦囊,“公子,二十日后,当你得到乞颜满入大临边境的消息之时,请打开这个红色的锦囊。”
说完,程枞顺势起身,将一沓厚厚的银票收入自己的袖中,抬手亲昵地拍了拍齐楚昭的肩膀,“公子,届时无论锦囊中写的是什么,莫要怀疑,依照上面的指示做,即可。否则,听天命吧。”
话音刚落,程枞也不再顾及齐楚昭犹疑的眼神,抖了抖自己坐得有些褶皱的衣料,朝着内室踱步而去。
程枞刚一进内室,迎来的便是孔靖瑶在他脑门一记暴击,只听他“唉哟”一声吃痛的喊声,孔靖瑶也不想看他装可怜,双手交叉在胸前,背过身去,恶狠狠地指责:
“你刚刚就是故意的!”
程枞一边捂着自己慢慢开始红肿的脑门,一边求饶着,“姑奶奶,我方才那样是为了谁,如若他一遇见困难就止步不前,不愿为你付出,那我第一个就不同意他和你在一起!”
孔靖瑶先前也是一时气不过程枞戏耍齐楚昭,倒是也没有想到这一层意思,现在知道自己错怪了人,她果断从袖中摸出一个白色瓷瓶塞进他的怀中。
她别扭着还是不愿转头去看,“喏,给你,算是赔罪了……”
程枞维持着自己方才的动作没有动,偷偷用眼尾瞄了一眼孔靖瑶有些微红的脸颊,大声道:“哎呀,我好像刚刚被伤了脑子,现在手一点力都没有,虽然很感谢阁主给我药,但是现在我无法自己上了……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金疮药……”
“不要就还我!”孔靖瑶扑身就要去夺。
程枞反应迅速地脚下一蹬,跃至十步以外,得意洋洋地捏着瓷瓶在空中晃了晃,“谁说我不要,这可是万金都不见得能买到皇室秘药,而且还是阁主第一次送我的礼物,为何不要?!”
“……”
食肆的掌柜和小二原本远远守在门外,忽然听见里面发出了激烈的打斗声,本以为是掌事被那小子暗算,正打算撸起袖子冲进去帮忙,甫一走进,才听清,是掌事和他救回来的那位姑娘在房中“哼哼哈哈”。
两人赶忙抬手捂住耳朵窃笑着,交换了个“不愧是凌云阁掌事,就连此事都比旁人威武”的眼神。
双双蹑手蹑脚朝着厅堂跑去。
*
在回军营的路上,齐楚昭仰躺在老乡堆满稻草的牛车上,静静地看着天色从红色变为墨蓝,最后成为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此处许多年前曾是一望无垠绿油油的草原,多年战事,有数不清的兵士,为国捐躯的鲜血渗入这片土地之中。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片草原渐渐蜕化,最后成了如今这般光秃秃的荒漠。
一阵狂风袭来,粗粝的黄沙迎面扑来。
赶车的老乡熟练地扯下自己斗笠上的纱帐,将黄沙阻挡在外。
齐楚昭也将兜在头上的斗篷帽子拉得更低了些,却也难免黄沙钻入口鼻,引起他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当狂风走后,老乡摘下自己的斗笠,抬手拍了拍顶上的沙砾,不经意间看见齐楚昭险些被黄沙埋了的脸,大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递到齐楚昭手中道:“公子,赶紧将鼻中的细沙呼出来,以免钻入嗓子眼会引发痨疾的。”
齐楚昭致谢后,接过老乡手中的帕子,使劲将鼻口中的沙土清理干净后,劝诫道:“老乡,这趟出来,近日还是不要再会天金城为好,赚再多的钱,也没有性命重要……”
老乡抬眼紧紧盯着前方看不到底的黑暗,苦笑着,“公子,如果有得选,你觉得我会背离家人往返如此危险的边境吗?保不准哪天北境一个不乐意,冲向大临,此处的黄沙就成为老头的埋骨之地。”
这不由让齐楚昭想起年少时,当他发现大哥与奸人勾结的书信,当晚拿着东西向大哥讨个说法时,大哥也是用现在老乡同样的语气对还是孩童的齐楚昭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
那时,他并不能真切地体会其中的深意,只是觉得自己从小心中的信仰瞬间崩塌。
大哥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空留齐楚昭在营帐中犹豫着要不要向父亲告发此事。
与此同时,营中突然遭到了敌军的偷袭。
彼时,齐楚昭不明情况,独自一人待在大哥的营帐中天人交战,忽而桌上的油芯发出“噼啪”声响,他顺着望向灯的方向,猛然看见帐外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紧接着一股刺骨寒风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殒命之际,不知何处赶来的大哥挡在自己的身前。
他紧闭着双眼,陡然感觉到接连不断地滚烫的液体滑过他的脸颊。
直到听见大哥最后一声颤抖地嘱咐,“煜儿,替我守护好齐家军,守护好父亲母亲……”
齐楚昭骤然睁开眼,恰好对上兄长被刀贯穿的身体。
那时候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抽出兄长腰间的佩刀,一刀刺入敌方的胸膛。
自那时起,边疆流传着齐国公幼子六岁杀敌的传说。
可是,得此美名的齐楚昭并没有一日对此感到过骄傲和自豪,因为这个传说的背后,牺牲的是那个从小带着他纵马扬鞭的大哥,还有他不得不为大哥守护的那个秘密。
那一封,印有大鹏纹饰的密信。
作者有话说: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庄子《人间世》
第60章 第 60 章
◎准备就绪◎
北境的气候进入七月之后, 乞颜骛所居住的府邸已经烧起了地龙。
可他早年因为坠落山崖,身上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感受到的是相较常人十倍百倍的难耐。
眼下, 乞颜骛裹着特制的双层皮裘,缩手缩脚围在燃这银丝炭的火炉旁, 一个长相秀气的内侍双膝跪地将一本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折子举在他的眼前不近不远的地方,以便他能用最为舒适的状态阅读。
这本折子是“二皇子”党中的内阁大学士誊抄的一份关于乞颜满上报皇上关于和亲会谈结果。
他饶有兴致一字一句反复浏览,渐渐地觉得眼前的文字开始不住颤动,声音温柔地询问道:“你可是累着了?”
年轻的小公公今日是第一天被派到暖房来当差,之前他虽然也听闻了许多关于居住在此处的“主子”性情残暴的传闻, 但他打一进屋到现在贴身伺候,他都觉得这位神秘的主子性情温和, 说话柔声细语, 对身边之人也格外友善,自那时起他便认定, 之前的传闻定为谬传。
与此同时, 也深深松了口气。
这时, 小公公从折子下偷偷抬眼看了一眼这位眉目清隽,气度不凡的主子, 他的嘴角弯弯如钩月,露出皓白的银牙, 说话的音调亦是似稚子一般的天真,“回主子的话, 不累的, 伺候好主子就是奴今生唯一要做的, 只要主子一句话, 上刀山下火海, 奴都在所不辞!”
乞颜骛微笑着从小公公手中接过折子,伸出一根青筋环绕的食指轻挑小公公的下巴,迫使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小公公自知直视主子是冒犯,不过一瞬他就垂下双目,避开了乞颜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至此,乞颜骛得趣地朗笑几声,“叫什么名字?”
小公公还被乞颜骛被迫仰着头,伸长了脖子,回话的声音也有些断断续续,“回主子的话,奴叫阿尹。”
乞颜骛满意地抿了抿下唇,“阿尹,为了我真的什么都愿意去做?”
小公公坚定地点点头,“嗯,愿意的!”
乞颜骛脸上淡然的笑意始终不散。
就在此时,他右手指尖一挑,折子在空中翻滚了两圈后,“噗”的一声闷响,火盆里炸出点点火星,黑色封皮的锦布开始泛起红色的焰火。
小公公不明就里,不禁“啊”地惊呼。
乞颜骛懒洋洋地隔着皮裘指了指火盆,“怎么,你是等我亲自来捡吗?”
“啊,不是……”
小公公有些胆怯地望了望已经逐渐开始熊熊燃烧的折子。
就在他颤抖着手指去捏还未引燃的一角时,忽然感受到来自颈后一股强劲的力量一把将他的脑袋按进火盆之中。
顿时,惨叫声乍起,同时伴随着肉被炙烤传出的诡异气味。
场面既血腥又残忍。
可周围侍奉的内侍目光冷淡,似乎对此种场面早已习以为常。
持续了一盏茶的惨叫声终于停止,乞颜骛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地瘪瘪嘴,抬手接过贴身侍卫递过来的雪白蚕丝,“下次让他们送点能坚持久一些的探子来本王身边潜伏,这才有趣。”
说着他将沾染了污秽的丝帕抬手一抛,脆弱的材质一遇到烈焰瞬间就化作了灰烬。
得令后,贴身侍卫面无表情俯身行礼,“是。”
玩够了的乞颜骛终于从火炉前起身,一步一步行至长案前。
这里堆了十几封从“二皇子”党处汇集来的书信。
对于北境朝廷来说,乞颜骛无论是失踪还是健在,只要一日没有找到他的尸体,那他就依旧还是那个众臣愿意为之效劳的二皇子。
他“失踪”的这些年,以“二皇子”为首的势力不退反增,乞颜骛自是明白那些拥护他的人定然是各有各的意图。
北境王虽然昏庸,但是他下面的大臣们一个个都精得很。
许多人都猜测二皇子的失踪与那时崛起的四皇子定然脱不了干系,这么多年四皇子一直在偷偷寻找二皇子的下落,却始终没有带回尸首。
当初有人怀疑二皇子的尸身会不会早就被悬崖下的野兽啃食干净了,导致他们根本无从找起。
但是有更多的人愿意相信,二皇子至今依旧还活着。
于是这么多年,二皇子虽不在,但“二皇子党”依旧是北境朝廷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对于乞颜骛来说,那些朝臣拥护他,到底是信他这个“人”,还是借他这份“势”,他都毫不在意,只要他们明面上,是尊他护他,就已经足够了。
乞颜骛随手从一旁抽出一张纸,贴身侍卫见状赶紧跑过去为他研墨。
他嘴角噙着笑,一笔一画书写着。
半晌之后,他放下笔,抬起右手,一杯温度适宜的茶水已然送入他的掌心。
乞颜骛满意地端详了那页密信片刻,放下茶杯,捏起两角吹了吹,见墨迹基本晾干后,命人将它封入信封之中。
“他们打着我的旗号偷鸡摸狗多年,也是时候让他们付点利息了……”
隔日。
乞颜满怀揣着从大临带回的手谕面圣。
说来也巧,一直昏迷不醒的北境王,就在乞颜满抵达天金城的当日慢慢转醒。
他醒来后,第一句就是询问和亲之事满儿办得如何?
听到贴身侍候的公公简要地将他昏迷的这些日子里,乞颜满主动请愿前往大临洽谈和亲之事说了一遍。
可当他听到和亲的条件是要奉上“马五万匹,牦牛五万头,羊十万口”时,北境王一把将公公送到嘴边的药碗推到了阶下,用嘶哑的声音竭尽全力地呵斥,“如果骛儿、骛儿还在,绝、绝不会像他这般软弱不能!”
最后,北境仰躺在病榻上,望着天喃喃,“下贱东西!”
透白的玉碗咕噜咕噜恰好滚到乞颜满刚刚迈入寝殿的脚边,停了下来。
乞颜满强压着自己颤抖的声线,毕恭毕敬弓着腰,朝着上首的北境王行礼,“父王。”
北境王并未开口免礼,而是开始单刀直入指责他,“你难道没有思量过,这件事将会给北境带来怎样的灾祸?”
没有得到北境王首肯的乞颜满始终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从怀中摸出一个金色的卷轴,瓮声瓮气地回答道:“陛下,这是我离境前,您给我下的圣旨,其中明确地指出,无论运用何种手段定要促成本次的和亲。儿子只是谨遵圣意,何罪之有?!”
说完,乞颜满不再等北境王的命令,径自直起了腰身,双目灼灼地紧盯着满脸病容的北境王。
北境王似乎从未想过乞颜满居然敢公然顶撞,气得双目瞪圆,艰难地喘着粗气,“下贱、下贱胚子!要是、要是骛儿……”
“陛下,可惜您的骛儿早被猛兽用利爪压破了脾脏,挖下眼珠放在嘎嘣嘎嘣嚼着……”
乞颜满一边说着,一边高高抬起脚将透白的玉碗踩得稀碎。
碎片四溅,不小心划破了他的手背。
乞颜满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受惊的北境王,将手背送到唇边狠狠吮了一口鲜血。
他沾染着殷红血液的牙齿轻启,“此事儿子已经答应大临,如若陛下不想沦为北境的笑柄,就送一道手谕到儿臣府上,儿臣定将足量准时完成此项任务。”
乞颜满转身前肆无忌惮地对着北境王狡黠一笑,“……毕竟,你最爱的骛儿已经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