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一溜烟儿便出了慈宁门。
苏塔眨了眨眼,觉着眼睛发涩,仿佛风雪迷途,不知归路,“外头冷,咱们进去吧。”
“您不该让她牵扯上主子爷。”
苏塔霍然转过身来,直直地望着芳春,连声音都有些喑哑:“那谁还能保她?真要发作起来,老主子不在,除了主子爷,没有人能保下她了!”
第32章 风多杂鼓
摇光知道这一会子暂且还回不了慈宁宫, 只得顺着长街一路往寿药房去。
这天多冷的。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看样子要下雪,连天色也暗沉沉的。寻常上寿药房去, 皆有宫人引路,今儿她并没有与别人一道来,就她自个,循着记忆在长街里兜兜转转,转得七荤八素的,等站定了抬头一瞧,赫然写着的可不是寿药房三个大字, 而是满汉双文的“储秀宫”。
摇光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入宫不长不短,宫里路都没认全。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呀,她每日就在慈宁宫打转转, 最多去一去养心殿, 没人又闲的时候跑一趟慈宁花园,旁的地方真是去得少。
不过从前书上说天子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如今真到里头走了走,觉着皇宫真大。皇帝有数不尽的女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其实她十五岁上也要入宫选秀的, 只是那年生了场大病,躲过了一劫。阿玛额捏都说那病来得及时,却不料人生峰回路转, 在她十七岁这年,还是被困进了这座四方城。
她掖着手往前走, 不知道方向的时候就往前走。墙根儿的角门忽然开了, 一个穿着老绿衣裳的宫人对门里头的人说:“别送了, 就到这里罢!”便把门掩住了,要往回走。
摇光真觉得天不绝她,这样一个串门如此轻车熟路的人,想必是宫里头行走的老手吧!她忙加快了步子,不管不顾地叫了声姐姐,那宫女果然应言回过头来,十分疑惑地问:“你叫我么?”
摇光忙不迭点头,不好意思地凑了上去,小心翼翼觑着她的神色,问道:“姐姐,我新来的,认不清路,姐姐能捎带我一程么?”
那宫女觉得好笑,到底忍不住笑了出来,两手叠在胸前打量她,“教习姑姑没教你们认路?还是你习学的时候躲懒,什么也没听进去,便壮着胆子出来横冲直撞了?”
摇光摇摇头,刚想否认,不过想起自己的确有求于人,不能随意扯谎,只好耷下头来承认错误,“是我没听,胆子又肥。”顺带牵了牵那宫女的衣袖,“姐姐生得好,又有一副好心肠,帮帮我吧?”
这轻易间就给人扣上了一顶无形的高帽,她扣高帽的本事一流,还是几位哥子言传身教。这些本事可有大用处,故而她自小顽皮,在阿玛额捏面前却能逃了好几场打,至少回家能回得光明正大,比和她一起犯事的玩伴好多了。
那宫女倒是很受用,慢悠悠将头点了点,说好吧,又问:“你要上哪儿去呀?”
“上寿药房去!”摇光乐颠颠的,眼里放光:“姐姐顺路吗?不知姐姐在哪儿当差?”
“顺路,你跟着我吧。”那宫女边走边说,“我在四执库当差。你今儿算运气好,遇着我,能全须全尾把你送到岸。”
“四执库?”摇光仔细咂了咂嘴,“那一定是个好去处吧。”
那宫女苦笑道:“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成日家便是熨衣裳送衣裳,你瞧,我这手背上就是刚烫的呢。”
摇光接过仔细看了,替她吹了吹,也跟着愁眉苦脸的,“那是很麻烦,姐姐上药了吗?”
“太医们金贵得很,都是给正头主子们瞧病的,哪儿能顾得上我们?便真来了,也不过是愣头青出来跑资历。我姑姑说了,女孩儿的手就是第二张脸,胡乱诊治留了疤,不好看的。”
“那也不能不上药呀。”
那宫女环顾左右,轻轻嘘了一声,见她憨憨的反倒笑了,“我何尝不知道。你不要声张,我与全主身边的冬瓜要好,方才就是打她那儿拿了药来。只可惜存的不多,”她轻轻叹了口气,“时运不济,旁的也顾不上了,往后再说吧。”
两人一路聊着闲天,从长康右门过了御花园,出琼苑东门,便能隐隐看见乾东五所了。
摇光这几日常往寿药房跑,一来二去,寿药房里的人她都混得面熟。如意馆、寿药房、敬事房、四执库、古董房、鸟枪处一路排开,连弥勒赵都打过几回照面。
那宫女把她送到寿药房门口,抬了抬下巴,说到了,“你过会子要回去,按着原路走,找着琼苑东门过御花园,一路直走,出御花园找着储秀宫,沿着墙根看见钟粹宫,转过去便是慈宁宫了。若实在找不到路,求谙达指个小厮领着你。往后可不能够忘了。”她看了看天色,又叮嘱:“快落雪了,带把伞再走,别久耽搁为好。”
摇光连连点头,一席话听完才回过味来,眨着眼笑问:“姐姐怎么知道我要回慈宁宫去?”
那宫女也笑了,“你上寿药房来,我便猜着你是慈宁宫的人了。”她正要走,摇光却叫住了,说姐姐等等,“您请等我会子,我有东西给您。”
也不等她答话,摇光便脚下生风似的,一溜烟进了寿药房。
寿药房里管事的谙达是个慈和的人,也因着她是太皇太后跟前得脸的人,格外看顾她些。见摇光咋咋呼呼地进来,放下手里的活,笑问:“姑娘可慢些,今儿什么事,这样着急?”
摇光问:“谙达,有纸笔没有?”
祖制宫女是不能习字的,管事谙达迟疑了一霎,还是面不改色地让小太监将纸笔拿来,屋子里有些暗,他将灯移近了几分。就见摇光熟练地执起笔来,在纸上落落成文。
那是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有管阁风范。管事谙达打量了她一通,问:“姑娘写来做什么?是老主子那头的新方子么?”
摇光说不是,“有个宫人手给烫着了,我写个方子给她。宫里没有方子抓不成药,她拿了给问诊的太医瞧过了,好拿去配的。”
话说完,将笺纸仔细折叠起来,笑盈盈向管事谙达作个福礼,脆声道:“多谢谙达的纸笔,我先出去把方子给了,等会再来打搅谙达!”
年轻的姑娘,纵然遭受了磨折,身上还是有股子蓬勃的朝气。管事谙达眼见着她快步转过了影壁,不由笑了一声,“咱们宫里有程子没见过实心人了。”
一旁配药的小太监收去纸笔,“上头有人护着,自然作养得实心。”
管事谙达却将头摇了摇,“那可未必。”
那宫女果然还站在墙根儿下等着,摇光朝她扬了扬手,将手上捏着的方子递进她手心里,腼腆地叫了声姐姐:“这方子姐姐拿着,若能逢上太医诊治,您把方子拿去给他瞧瞧,比胡乱用药好。”
那宫女迟疑着看了她一眼,倒觉得好笑:“你就这么肯定?你与太医有交情不成?”
摇光说当然不是,她囫囵眨了眨眼,“姐姐信我吧。姐姐是在四执库当差吗?”
其实是因为这方子给万岁老爷子用过,她那程子日日跑养心殿伺候上药,如今万岁爷手背上没留下疤,她亲眼见着了的。
那宫女大大方方地点头,“我叫锦屏,就在四执库,再往前头走一走就是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旁的话也不多说,宫里各有各的缘法,有缘还会再见的。”
摇光笑弯了一双眼,连连说好:“我叫摇光。人生无处不相逢嘛,有缘自当再见的。”
锦屏将纸方子掖进了袖筒里,朝她笑了笑,回四执库去了。
在四执库并没有在养心殿风光,四执库有凶神恶煞的嬷嬷们,并不因为她曾经在御前当上差而宽纵。人到落魄的时候,是个蝼蚁都可以踩你一脚,那起子小人反倒觉得踩你一脚是无上的荣光。
她没有一日觉得不委屈,人有一颗上进的心思没错,在宫里混一口饭吃容易,可是并不是人人都吃得了馊食。主子们金莼玉粒地作养着,得脸的宫人都可以颐指气使充姑姑,谁便是生来的卑贱命么?
何况她不是没有见过那位主子,天家气象彰彰,放眼全天底下都找不到第二个。罗穆昆氏历代的爷们没有不好看的,是各有各的好看,当今主子爷,则格外有一股清华气度,贵而不俗。
锦屏绕过游廊到了后院,甫一进门,管事的姑姑便实打实在她手肘上来了两下子,抽人用的掸子重,打在手肘上牵动起新伤,愈发生疼。她才抬起头来,姑姑便将厚厚的衣裳包袱搁在了她的手上,训道:“成日家东奔西窜爱躲懒,我说一句,姑娘,有什么命做什么事,没得叫人看不起!今儿这些活儿做不完,饭你也不必吃了,四执库不养闲人,容不下金尊玉贵的主儿!”
摇光在寿药房磋磨了会子,瞧着时辰差不多,料想贵妃那不爱药气的性子,必然待不了那么久,顶多坐上一刻钟就要走的。何况老太太这几日倒渐渐有回转的迹象了,要是指不定那一日醒了也未可知。
到底昨儿刮了一夜的风,如今渐次下起雪来,宫里就显得愈发安静。她顺着墙根儿走,道上来来往往的宫人少,就算是见了,目光短短交汇,步子却纹丝不乱地错开了。人情淡薄在这里是寻常,待你好也不一定真心诚意,只是忌惮着你身后有人,不敢摆脸子摆谱。
她孤身一人走在茫茫小雪里,抬眼远望着蛋壳青的天色,以及在重重天色里,只剩下一个轮廓的殿阁楼宇。
过了御花园,过了储秀宫,一条路直直走到头,离慈宁宫也就不远了吧。
忽然遥遥闻见极其齐整的步履声,摇光吓得顿住步子,贴着墙根。眯起眼仔细分辨,因当时宫中妃嫔的步辇,由驼色青靴的太监两两分抬,前头数对宫女引路提灯,浩浩荡荡地,朝她行来。
全妃没有与她们一起,嘉妃的宫里做了小食,昨儿就约了她同吃。从慈宁宫到长春宫方便得很,没几步就到了,故而早早地分了道。贵妃与宁嫔一前一后,循旧从御花园出琼苑东门,回东六宫去。
摇光悚然一惊,屈膝在雪籽上,深深泥首:“奴才给两位主子请安。”
贵妃在步辇上养神,并没有注意到她,倒是宁嫔远远就瞧见了她,叫了一声贵主子,“这是老主子跟前的丫头不是?”
贵妃不耐地坐正了身子,拥着暖炉厌恶地瞥了摇光一眼。这丫头不老实,不老实便算了,还处处在她跟前扎眼,委实可恶。
贵妃的护甲轻轻扣着辇沿,那镂空万字纹嵌宝的护甲细长,在雪天里发着凛凛金光,一如贵妃慵懒且嫌恶的音儿。她盯着跪在下首之人,恨声道:“好没眼色的东西。”
宁嫔含了笑,将身上裹着的大氅紧了紧,曼声安慰:“贵主子千尊万贵,又何苦为了这起子奴才费神?咱们有的是教训她的时候,自有我替您料理。”
替她料理么?只怕是自己也不大遂心吧。不过也好,她瞧着生厌的东西戳在眼前是自找难受,既然宁嫔上杆子替她分忧,免得她脏了自己的手,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贵妃不欲多言,更没心思在她身上费周章。她打量了摇光一眼,到底是公府里的千金,人人捧到大的姑奶奶,与旁人一样行着叩首的礼,举止之间便很不一样。只是她现在最讨厌这种自矜身份的做派,再煊赫又怎样,再煊赫不也是从前的煊赫,现下这后宫里是她做主,时局已经很不一样了!
贵妃扭过头去,“走吧。”便再不理她,一行人遥遥往琼苑西门上去了。
宁嫔示意抬辇的太监上前几步,这才从步辇上探出身来,笑吟吟地打量着她,“这不是故人么?许久不见了,舒七格格。”
第33章 凄凄岁暮
到底家里在前头得脸, 家里姑娘在后宫也得势。宁嫔今日裹了一身貂里的大氅,水粉色的面上以缂丝作出一副芍药蜂蝶图,倒像是在春天似的。大氅里穿着身红绯色的水仙福禄纹袷袍, 沿着下摆滚出两支如意,掐着细细的牙。她面色极好,轻扫胭脂也遮掩不住娇俏,柳叶眉在面上两边陈开,一对美目便滟滟如秋波,荡漾出一片动人的光华。
摇光将头泥到雪面上,贴额, 宛转出一片不匀的凉意。她的话音不卑不亢, 重复着先前的话:“奴才请宁嫔娘娘安。”
宁嫔并未叫起,端然打量着她,轻轻嗤了一声, “既然入宫为奴, 就要有为奴的姿态。宫里不似府里,由不得你作样拿乔。我今儿教教你,是为着你好,你可别怨我。”
摇光知道有这么一遭,逃不掉就是逃不掉。上回顶撞万岁爷, 是因为尚且存着几分回转的希望,替家里说说话。这位主儿可不一样,你越犟, 她越得趣磨折你。所以适当服服软,对自己好, 没必要受多余的苦。
“奴才初入宫闱, 慈宁宫的姑姑们教导奴才, 有不周的地方,今日多谢宁主提点。”
她这话说得有趣,听得宁嫔发笑。好机灵的姑奶奶,不是朵娇娇花,心里有些子沟壑。可是这沟壑应付高门大户尚可,在宫里可没有什么用武之地。慈宁宫的人可以提点她,她亦可以。
宁嫔道:“慈宁宫的姑姑们宽仁,纵养出了你这不知死活的性子。我今儿旁的不教你,就教你一个风水轮流转的道理。舒宜里氏如今破落啦,想来你还不知道吧,你家的宅院被收回之后,另赏了哈珠――那是我娘表家兄弟。昔年舒宜里氏的姑奶奶多么风光,如今不也入宫为奴为婢?到底是硕大人好本事,充军、发配、与披甲人为奴,死的死,散的散,还有一个你,朝廷处置钦犯的法子,你家是尽占了。”
摇光垂下眼,这话听着刺人,但也没错。惨淡是很惨淡,刚开始听不得人说家里,提起家里就难受,如今也认命了。阿玛常说造化,精要就在一个化字。就好像代表着冬至的复卦,上坤下雷,群阴剥阳,至于几尽,一阳来下,故称反复。阳气复反,而得交通。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万事万物皆在变化之中,由变化而生出无穷的可能,只要尚有一息存全,就能生生不息,永无穷尽。
她按下性子,按下横亘在心头的苦涩与不平,语调匀齐:“如今已至于此,奴才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宁嫔挑起了眉梢,慢慢地收回身去,“看来你并不知道你的错处。舒宜里氏贪墨巨万意图谋逆,不是本宫与本宫的母家不能容你,是主子要惩处你,是天家要责罚你,这便是天道!覆厦之下尚得容你一丝性命,不过是因为太皇太后念着旧情。”
宁嫔睨了她一眼,“掌嘴。”
身侧的宫女便上前来挽起袖子,一掌又一掌,打在面颊上,火辣辣地生疼。
“啪!”
肌肤与肌肤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雪天里传得格外响亮。
在步辇上高坐的人似乎很受用这声音,支颐含笑着欣赏,顿了顿,说罢了,“你着实愚笨,很不清醒,就跪在这里,不许打伞,好好思思己过吧!”
摇光心里忽然觉得很不上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宁嫔打今儿一遇着就没想放过她,装谦卑也得罚,顶两句也得罚,早知如此,还不如回敬两句呢。
宫里罚人,要么派个宫人盯着,要么定个时辰。宁嫔叫了声走,步辇便浩浩荡荡远去了,没留下人也没说什么时候起,那动一下身都是罪过。
摇光跪坐在雪籽上,雪籽便化作冰水,渗透了袍子,渐渐的渗到关节。她苦笑了下,来宫里罚跪这是第二遭了,还没出冬天,估计再这么着,老了膝盖得歇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