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矩,新册封的妃嫔,须得由贵妃带着,上慈宁宫来给太皇太后问安。自打皇帝的旨意下来,一连几日都是召幸宁妃,已经让贵妃很不豫了。如今贵妃与宁妃再不像从前那样亲热,搁一处坐着,眼风也不错一下。
摇光本端了饽饽,要奉到西暖阁去的。老太太没想让她伤心,趁着贵妃与宁妃进来的空当,给蒲桃使了个眼色,让她拦住摇光。其实拦不拦她都已经知道了,毕竟册封妃嫔这样隆重而盛大的喜事,早已在几日前就成为了宫人们的谈资。何况新晋的宁妃娘娘圣眷那样隆重,主子一连几日都只召她一个,连妃嫔住得燕喜堂都嫌小,让她直接搬到体顺堂去了。
说生气么,她又能气什么呢?如今不像是先前在家里做姑奶奶了,看谁不顺眼,带着人就去闹。蒲桃让她不要过去,她明白太皇太后的心思,也就顺从地不去。不给旁人添麻烦,不给自己添堵,日子才能平平顺顺地过下去。
家里出了事,犯了错,她起先不是没想过挣扎,挣扎之后是什么结果?能好好的过日子,谁也不得罪,等到可以出宫的那一日,她就要找玛玛去。
摇光百无聊赖,把饽饽交给蒲桃,自己回榻榻里去了。这几日天晴了,放眼望去,都是黄澄澄的琉璃瓦。她将要进门的时候,忽然在门口站住,鬼使神差地走到窗前,静静的站着。
也许那天夜里,他就是站在这里,他让她待春风,叫她错错。那样家常的称呼,那样的珍而重之。
她忽然笑了出来。笑自己那一瞬间的痴妄,笑自己那不值一提的梅花,笑自己把持不住心性,忘了自己的阿玛额捏,尚且还在宁古塔。
屋子里放在多宝柜上的梅花已经过了盛时,接连萎败。她进屋将花枝取出来,一气儿扔在炭盆里,熊熊的火焰伴随着灰烟升起,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枝干,发出滋啦的声响。
太皇太后在慈宁宫正殿升座,贵妃带着宁妃来聆听教诲。中宫空虚,贵妃就算摄六宫事,也没有训示妃嫔的资格。因此新册妃嫔只需要在太皇太后、皇帝二处聆训便可。
话儿都是套话,无非是尽心侍上,克尽厥职之类,贵妃坐在太皇太后下首,看着宁妃跪下,行六肃三跪三叩礼。她抬手叩首间,贵妃撇下了嘴角,调开视线,并不看她。
太皇太后身子才好了些,也禁不得久坐,更没什么多余的话说。贵妃识趣,等大礼行完,老太太把赏赐发放了,便主动告退,留下宁妃在原地不尴不尬地站着。
老太太由苏塔、芳春扶起,要挪到西暖阁去,走了几步回过身,见宁妃还立在当地恭送,将手摆了摆:“去皇帝跟前行礼吧。”老太太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记着,慈宁宫用的是银丝炭,不是红萝炭,更不是淋过水的黑炭,以后不要再弄错了。”
宁妃乍然听得这话,一颗心重重地沉下去。她觉得脊背发凉,仿佛有道天雷在头顶轰地炸开。太皇太后已进暖阁去了,她茫茫然抬起头来,太阳光照进室内,照在花团锦簇的栽绒地毯上,亮花了人的眼睛。
因着封妃,万岁爷下了特旨,永和宫伺候的人悉数换了一拨,比寻常妃位多上一倍。宁妃在慈宁宫、御前行过礼回宫,望见廊檐下一溜儿簇新的面庞,连手都有些发颤。
今儿似乎连老天爷也赏她的脸,永和宫装点一新,花团锦簇。内务府擅长见风使舵,皇帝那样深厚的宠眷,自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石街两旁的铜鹤被擦拭得锃亮,屋子里皆换了葫芦连绵的纹样。宁妃搭着宫婢的手,慢慢地提袍拾级而上,霞影纱制成的帘幔缀上金丝,在太阳光下闪耀着好看的色泽,是她最喜欢的式样。
她抬腿迈过门槛,迈到一半,却慢慢地收了回来。转过身,天空蓝得干净,一尘不染,目之所及皆是连绵不绝的琉璃瓦,她想起了在家中做姑娘的时节,胡同里的孩子们有红扑扑的一张脸,赶着风车,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冰糖葫芦好吃,酸甜的山楂外裹着一层脆脆的糖。她额捏却不许她多吃,好不容易让小丫鬟费尽心思买回来一枝,就坐在栏杆上头对着太阳喜滋滋地看。那样松快而肆意的时节,竟然再也不可复得。原来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冰糖葫芦,也很久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宫里步步为营,小心算计。为了家族的荣光,为了自己的地位,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梦。永远有人比你坐得更高,哪怕肮脏万分,哪怕腐烂生蛆。
宁妃眯起眼睛,缓缓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太阳,日光就像金线一样渗透她的手掌,她心里木然发凉。
也只有阳光,会不分荣辱盛衰,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第43章 人何以堪
御驾来时, 永和宫灯火辉煌。
宁妃在殿内,并没有出来迎驾。李长顺与德佑在正殿门外左右侍立,皇帝提袍, 迈进了内殿。
宁妃今日打扮得华丽,累丝攒珠嵌宝的钿子,浮光锦的袍子宽阔,显出她的好身姿。她抬眼,没有分毫要行礼的势头。安静地坐在暖阁的炕上,声音渺远而空茫。
“主子来了。”
她眨了眨眼,笑得娇娆。
“主子是来要我的命么。”
她来不及等皇帝答话, 又说, “主子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皇帝还是那样从容又优雅的模样,踏上脚踏,在正殿的宝座上端然而坐, 眼中却是无尽的鄙薄, 莞尔一哂,“你是个聪明人。”
宁妃的声音如同金粉金沙,有种富丽到衰败的深凉。她仔细品咂着这两个字,末了哑然一笑:“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好词。”
皇帝坐得远,远得连面目都有些模糊。与外头不同, 暖阁里暗得骇人,四处都是朦朦胧胧的。宝座之上悬有一盏大宫灯,堂皇至极, 灰金色的灯火温润了皇帝的眉目,他却并没有半分的喜怒, 还是如常的模样。
“好与不好, 在你。”
“在我么?”她惘然地低下头, 看着自己一双手,“我有什么错?让您这样地,这样地处心积虑地算计我?”
“错?”皇帝挑眉,反倒笑了:“你自始至终都是错。”
皇帝的声音慢而沉稳,仿佛是置身事外,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他垂眼,好整以暇地抚着膝头的暗纹,大拇指上戴惯了的翡翠扳指,便在灯光下发着细润的光。
“你入宫多年,有些事,朕与你彼此清楚,朕存全着你的体面。你毫不悔改,到如今的地步,却叫哪个来容你。”
“自然还是主子您!”她笑得花枝乱颤,面目却狰狞得疯狂:“是您,让我住进了体顺堂,也是您,给我风光给我体面,让人人都嫉恨我!体顺堂真冷,您知道有多冷么?还是您的心比体顺堂更冷?”她失神地问着:“更冷的是您的心么?”
“这不正是你心之所向,朕都悉数给你。”皇帝的声音清寒,如玉碎裂帛,曳金振玉,一寸寸敲打在她的心上,“怎么,如今得到了,你不足意?”
“奴才足意得很,日日感恩戴德!”这句话的尾调摆得极长,飘飘遥遥,如同三月春风里的晴丝袅袅,一闪儿便不见了。她渐次流下泪来,硕大的泪珠划过脸面,落到脖上围着的三尖绢子上,倒似九秋凄厉的浓霜。可她仍旧是笑着,笑得凄惶,如同寒风里摇摆的残菊,有欲折之势。
“您知道我有多怕?在体顺堂的每一夜我都睡不着觉,起先还盼着您回来,渐渐久了,就知道您不会来了。您把我架在油锅上煎熬,我如何不感恩戴德,叩谢天恩?”
皇帝素来有好教养,饶是她这样疾言厉色的指责,他却浑然没有动怒的意味,“体顺堂纵然冷,尚有衾被,你掌舒宜里氏的嘴,让她跪在雪地里那样久,指使内务府动她的炭,可有想过她冷不冷?你与贵妃在先皇后病时,借探望为由,说了些什么话,可有想过先皇后,怕不怕?”
横亘在室内的是长久的静默,静默得骇人。暖阁里的博古架上放着一个西洋自鸣钟,钟摆当然作响。宁妃半边身子都阴在昏黑里,唯有脸是亮堂的,泪痕横斜,一点点的光亮顺着泪痕蔓延出错综银线,渲染出颓靡的气息。
“原来您都知道,”
她仰起头,直直望着皇帝,盘桓在面上的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迅疾地闪过一星光亮。
“是了,您怎么可能不知道?您坐得那样高,离我那样远,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么您呢?”她反问,“您忍了我这样久,事到如今才来处置我,您敢说您没有半点私心?还是我让舒氏那个罪女险些没了命,戳到您的痛肋,让您演不下戏了,让您费心布局,好杀了我替她解恨哪?”
皇帝终是露出厌恶的神情,面如严霜,连声音也冷透了,“舒宜里氏的种种罪状究竟是替谁顶的,你最清楚。是因着争风吃醋,还是要借贵妃的手,灭了舒宜里氏的口,连一个孤女也不肯放过。一旦诘问起来,你便以替贵妃办事,你算准朕眼下动不得贵妃身后的托奇楚氏,是不是?”
皇帝掸了掸袍角,团龙纹赫然在目,光影交替之间,一如皇帝阴翳不明的神色:“可你大约忘了,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西六宫皆为天子嫔御。朕从不惮于区区小臣。”
“主子可别忘了,”她笑得深浓,“鄂硕特氏与托奇楚氏一起动的手,可让她家破人亡沦落入宫的幕后之人不是旁人,就是主子您哪!旗家的姑奶奶都是烈性子,您猜猜,她要是知道这一切都是您一手谋划,必定会恨透了您吧!”
皇帝闭上眼,“与朕何干?”
宁妃再也没有说话。
皇帝平复了心绪,还是那样澹然的神色,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他抚膝起身,本就生得俊朗清逸,在宫灯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辉煌,宁妃眯起眼望着,只听他说:“朕不会断你锦衣玉食,更不会废你。前尘往事止尽于此,万般罪愆皆是己过。你好自为之。”
皇帝走后,李长顺带着宫监,直起身子站在她面前,笑得殷切,与那日在体顺堂门口道贺她时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分别。
李长顺道:“宁妃娘娘,主子有赏。”
宫监便将一碗黑黢黢的汤药端到了她的面前。
“宁妃娘娘在宫里过得和平,外头老大人也放心不是?这天儿冷,汤冷了发苦,您喝着更难受。您是个爽利果断的性子,说打便打,说罚便罚。奴才还有差事,请娘娘莫要耽搁。”
她没有犹豫,生也好死也好,反正她的命,自始至终不在她自己的手上。
她端起宫监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李长顺从袖口里抽出张信封,弯下身递到了她的面前,“这是主子让奴才还给娘娘的。”便不再停留,带着宫监们,关上了永和宫正殿的大门。
太监的青缎靴子,踩在黑得发亮的地砖上,有令人窒息般沉闷的声响。
屋子里彻底昏暗下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宁妃觉得喉咙作烧,强撑着颤手打开了那封信。
那是与她一模一样的字迹,是她临危托人递出去的家书。
可信上的内容却完全不一样。
她忽然惨淡地笑了,像一株将谢的荼靡。
其实打太皇太后那句话起,她就猜出了她的结局。
皇帝借以晋封为由头,换了永和宫所有的侍从,也断了她与宫外所有的联系。
持节册封她的正使是她阿玛的门生,不过是为了安鄂硕特氏的心,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宫内过得顺风顺水,宠眷优渥。
这雕梁画栋,描金填彩,拔地而起,密不透风,织就起世间最坚固的牢笼。
她给阿玛写了最后一封手书,她知道这封信送不出去,她只是想借此换来皇帝的踏足,给她一个了断,也成全他的怒意。
他会有片刻得偿所愿的遂心吗?
却没有想到还有人黄雀在后,换了她的信,字字句句,要置她与鄂硕特氏于死地。
原来皇帝还是留了几分情面的。
其实这深宫之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容易。她活得小心翼翼,那万人仰望的主子爷,又何尝不是。
前朝有世家大族掣肘,后宫都成了平衡朝堂的棋子,身为皇帝尚且要多方斡旋,运度平衡,有些臣子倚仗功勋,就算咄咄逼人,他也只能淡然处之,一笑而过。
先前祭天就是这样,她其实是懂的,可她没有办法。她得顾念着她的母家,她的父母,哪怕他们一开始就不是对的,也没有办法了,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最后给阿玛递的信,原本所写,其实是桓大司马曾经临风对柳所慨叹的一句话。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年少时读来,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却早被明媚相抵,故而从没有放在心上。
草木有灵,能率先察微体意。她与他,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了。只会随着岁序的更迭,摇落在上个秋天,寂灭在这个冬日。
一如她的悲喜,都是痴心妄想,空梦一场。
最后的最后,她朝养心殿的方向,深深泥首。
这是她此生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祝主子,得偿所愿,寿万千年。”
一双细高的花盆底迈得端稳,细碎的流苏声伴着鞋底与青砖叩击发出的声响,在冬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懋贵妃颇有闲情,裹着灰鼠皮的刻丝水仙大氅,站在廊下逗鸟。
那是只雪白鹦哥,被拴在铜丝笼里,只有额头一点是红色,配着深褐色的喙,瞧起来颇为可人。
芝瑞是贵妃的心腹,站在贵妃身后半步,低声道:“贵主子,主子已回了养心殿。奴才让人小心去看过,永和门从里头落了锁,锁得严严实实的。”
贵妃十分伤怀,扣着笼架子,叮叮当当,“真是个没福气的。以前指望着借她的手来做事,如今倒白白折了个进去。”
芝瑞很是不屑:“能为贵主子做事,是永和宫那位的福气。她不惜福,不肯忠心跟着贵主子,这是活该。”
贵妃却摇了摇头,“她太没用,想借我来灭了舒宜里的口,没想到那罪女有慈宁宫护着,就连主子也另眼相待。她是个聪明人,唯一的错便是太以家族为重。她一心为了鄂氏,忘了这天下的当家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错至今日。”
芝瑞道:“贵主子明断。”
贵妃懒懒一笑,“而我与她不同。我从来都知道真正的主子是谁。人不要时时都聪明,我阿玛打小教我,最大的聪明莫过于藏拙,借刀杀人比亲自动手高明,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所以她永远不会落到宁妃那样的境地,若是家族与自己终究走到了必须舍弃一个的地步,她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家族。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话儿说得真是好极了。
贵妃哼了一声,“就算体顺堂又怎么样,便是住到又日新,都不碍事。皇后就算住在燕喜堂,也是名正言顺的主子娘娘。后宫之中从不缺一时的热闹,朝荣夕辱,朝生暮死皆是寻常。”
起风了,到底生冷。贵妃畏寒,不愿在外头站得太久,搭着婢子的手,旋身回暖阁去了,临了吩咐道:“挑个好日子,把这鸟给她送去,不得自由的人也许爱听听叫唤呢?今儿换了永和宫递出去的信的,记得打发干净,别出了纰漏,再叫我费心劳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