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火树银花转瞬即逝,重归寂静,大海轻轻拍打着海岸线,浪花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银光。
顾羽弘就站在窗边,唐葵走上前,才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
她皱了皱眉,不知他为何一个人喝这么多酒,小声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今夜是圆月,月光映亮了他眸底汹涌的暗流。
“在等你。”顾羽弘的声音低沉又沙哑,“聊聊。”
莫莫已经睡得酣甜,平稳的呼吸声在黑夜里十分明显。
为了不吵到她,唐葵扭头走向浴室,昏黄的灯光倾泻而下,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小苍兰香氛,顾羽弘摁下开关,百叶帘严实地合上。
浴室空间狭小,唐葵靠在淋浴间门口,问他:“要说些什么?”
“莫莫是你的妹妹吗?”
顾羽弘的话犹如落下的惊雷,炸得她脊背发麻,她原以为钟浩轩会拿这件事再威胁她一阵,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告诉了顾羽弘。
“啪——”几张照片被甩在洗手池上,散开。
最上面的那张照片拍摄于午后的公园,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
周围几乎都是欧美人的面孔,建筑也是很明显的异域风格。
唐葵很快就认出这几张照片,曾经在他们学校的论坛里传过一阵子,不过大家都没有恶意,她也没去理会,没想到时隔多年,竟会成为刺向她胸口的武器。
宣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唐葵没有办法形容此时的心情。
空气仿佛有瞬间的凝滞,两个人的目光胶着着。
“不是。”唐葵的声音带着颤,“她不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孩子。”
“莫莫今年三岁,我在国外的时候恋爱,怀孕,就把孩子生下来了,不过她的父亲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
早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唐葵有些悲哀地想。
顾羽弘走向她,声音低哑粗粝,字字透着耳不忍闻的痛:“你再说一遍。”
唐葵后退几步,后背抵在微凉的瓷砖上:“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但你凭什么觉得我在被你的家人羞辱后,还会生下你的孩子呢?四年前,你母亲就告诉我,顾家是我高攀不起的,我怎么可能这样作践自己?”
“那我们之间的感情呢?”顾羽弘咬牙切齿,“你说扔就扔。”
“你离开一年之后,我终于打听到了你在哪个城市,我连夜飞了过去,一所学校一所学校地找中国留学生打听你的消息。虽然徒劳而返,但我没想到你去国外半年就有了孩子。”
她的眼中升起氤氲的雾气,视线中的人逐渐模糊起来:“半年已经足够忘记一个人了,而且我当年离开,本就是为了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伴侣,有自己的小家庭。”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顾羽弘抓着她,胸膛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双眸渐渐泛红。
唐葵想推开他,袖口勾住了淋浴喷头的开关,温水从花洒里倾泻而下。
细小的水柱砸在皮肤上,他们没有伸手去关。
这样挺好的,谁也不能分清脸上的究竟是水还是眼泪。
屋内的空调开得很足,他们进房间之后把外套脱掉了,此时都只穿着一件衣服。
水顺着顾羽弘的脸颊留下,很快就打湿了他身上的衣服,变得半透的衬衫勾勒出蓬勃的肌肉轮廓。
“那我呢?这么多年,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
“是一心等着你回头的小丑?还是你给一根骨头我就冲上来的舔狗?”
“在陈寂的酒吧,我们说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还奢求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可是你对我有过一句真话吗?”
“你让我像一个笑话,无论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
顾羽弘低头,和唐葵鼻尖相抵,他双目赤红,眼中顺着寒意,周身的气质顿时阴狠乖戾起来。
他的唇滑过唐葵的脸颊、脖颈——
最终停留在她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下去。
唐葵疼得浑身微微颤抖。
顾羽弘拉着她的手放到他的心脏上,冰凉的唇贴着她的耳廓,一字一顿,裹满绝望:“这里最后一次为你跳动,唐葵,到此为止吧。”
炽热的感觉涌向了鼻尖,泪水溢出,代替了语言。
顾羽弘转身离去,唐葵顺着墙壁滑落,把自己埋在膝上。
房间门被关上。她像是失去了指引的登山者,不知去往何处。
*
莫莫七个月早产是雨天的一场意外。
唐葵出国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对于本就入不敷出的她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尽管如此,她从来没有动过不要这个孩子的念头,她渴望亲情,这个孩子对她而言,是念想,更是救赎。
唐葵找不到正经的兼职,而且处于自身安全和诚信,她从未隐瞒自己已有身孕的事情,于是就连小餐馆也将她拒之门外。
最后是一对华人夫妇招了她,他们多年前来到异国打拼,看着唐葵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自己淋过雨,便想着为别人撑一把伞。
唐葵很感恩,尽量不因为身体原因拖后腿,但老夫妻还是心疼她,自打她月份大了之后,就只让她留在后厨洗碗,像是端盘子这种容易磕碰到的活儿就不让她干。
这天是国内的除夕夜,雷雨阵阵,唐葵等到交接班的人来了,便准备回家了。
室友Abbie早早给她发来消息,提醒她天气恶劣,等雨小点再回去,还问她需不需要她来接。
明天有一场考试,唐葵前几个月本就因为身体不适耽误了学习,如果这场考试不能取得一个好成绩,她很有可能拿不到奖学金。
唐葵回复了Abbie之后,见雨不大,便出门回家,这条路上没有公交,她只能走回去。
唐葵走出饭店大概二十分钟后雨便越下越大,她有些后悔没有听从Abbie的建议,她犹豫了一会儿,咬了咬牙继续往前走。
这天的天气反常恶劣,狂风骤雨,雷声隆隆。
孩子似乎也被吓着了,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不过唐葵却没有办法安抚她,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墙面,借着路灯,小心翼翼走下台阶。
这个石阶是回家的必经之路,高且陡,放在平时唐葵都走得很小心,遑论是现在。
不过好在灯光还算明亮,将前方的路照的清清楚楚。
风不断升级,狂风将伞吹得倾斜,伞面被吹翻,每一根伞骨都扭曲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唐葵不得不一只手握着伞柄,一只手抓住伞面,维持着这一小方不被大雨侵扰的天地。
眼前闪过一道亮光。
唐葵的脚还没踩到实处,陡然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
这条街的电路被破坏了。
唐葵吓了一跳,一脚踩空。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伴随着闪电而至,盖住了女人的尖叫和人跌落时与台阶沉闷的碰撞声。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唐葵躺在地上,张大嘴巴呼吸,眼神有些涣散,原来人疼到极致的时候根本叫不出来。
全身都疼,腹部最甚,她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这种疼,只能说比锤子用力砸她的肚子还要疼上千百倍。
大脑由于撞击变得昏沉,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但是疼痛感不断刺激她的神经。
肚子太疼了……是孩子……
她双手颤抖地去摸自己的肚子,原本柔软的肚子逐渐变得坚硬。
身下湿漉漉的一片,似乎不断有热流涌出,唐葵一下子清醒过来,撑起身子,纤细的胳膊发着抖。
但雨天的月光很暗淡,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闪电照亮天空,她这才看清身下的情况,暴雨混着不断流出的血,在地势低洼处已经积起了小小的水洼。
“莫莫!”
唐葵下意识叫了出来,这是她给孩子取的小名,男孩女孩都能用。
她声音嘶哑,喉咙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闪电过后,世界重归黑暗。
她必须要自救,唐葵在身旁不断摸索,她的手机她的包不知滚落到了何处。
手被碎石割破,混着污浊的泥水,火辣辣的疼。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一寸寸挪动,一寸寸摸索。
不知过了多久,依旧一无所获。
再也没有力气了,唐葵靠着墙,身上的棉服浸水之后很重,压在她的身上,让呼吸变得艰难。
黑暗里漫无边际的摸索毫无用处,她期待着闪电能再次到来,等待着那几秒的光亮。
雨水敲击着她的脸,眼角有液体落下,是温热的泪混合着冰冷的雨。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
如果她没有只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没有Abbie接她回家的好意。
如果不是她这么固执,今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刚极必折,从小母亲一直啰嗦在她耳边的话,她现在才悟出道理。
她颤抖着拉开拉链,将手贴在腹部,感受着孩子的动静,它在做最后的挣扎。
“莫莫,妈妈陪着你,不怕。”唐葵在心中默念着。
时间在流逝,疼痛没有减缓,但手掌下的动静却逐渐微弱。
这意味着什么,唐葵心里明白,阵阵雷声像是悲鸣。
唐葵靠在墙边疼的意识模糊,心里祈祷,希望有人能经过这个地方。
唐葵之前从来不信神明,直到前侧方的杂草里闪着微弱的光。
手机屏幕的光亮在黑夜尤为显眼。
唐葵咬紧牙关,拖着身体向那团光爬去,她身后经过的路留下了一道血痕,很快就在暴雨的冲刷中散去了。
“唐葵!你到家了吗?Abbie的声音刺了厚重的雨幕。
“台阶……救救我……”
撑到最后一刻,力气仿佛被抽走了。
唐葵小声喃喃道:“顾羽弘……”
世界重归于寂静,过往的二十多年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的脑海中闪现。
高考结束之后,顾羽弘来唐葵家找她拿书。
“不是吧唐葵,你不但衣柜里真的一条裙子都没有,照片集里也没有穿裙子的照片。小女孩不都喜欢公主裙吗?”
“我没有公主裙。”唐葵从顾羽弘手中夺过相册,“比起需要被人守护的公主,我更愿意做保护自己的骑士。”
脑海中画面定格。
唐葵彻底陷入沉睡。
唐葵醒来时,只觉得全身都疼,Abbie坐在她的病床前,两个眼睛都是肿着的,见她醒来,如释重负地哇哇大哭。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我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你被抬上救护车,是路人救了你。”
唐葵嘴唇干裂,喉咙剧痛,用力地抓着她的手问:“孩子呢?”
“是个小公主,不过因为早产身体不太好,还在保温箱里躺着。”
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唐葵说:“带我去见见她。”
在得知唐葵要回国之后,Abbie连续好几天看着她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平时心直口快的朋友突然变成这样,唐葵都替她觉得别扭:“你想问什么就赶紧问吧。”
“你不担心这次回去碰上孩子爸爸吗?”
“你会告诉他莫莫是他的孩子吗?”
对于这两个问题,唐葵已经思考多次,回答道:“碰上就碰上呗,我不会告诉他的。”
“为什么?”Abbie薅了薅头发,有些烦闷地说,“她之前就问我daddy在哪儿,我都不知道怎样回答她。”
唐葵没有多说:“她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她别无选择,如果让顾家知道了莫莫的存在,他们肯定会争抢莫莫的抚养权。
到时候就算顾羽弘站在她这边,只怕也没办法反抗位高权重的父亲,而且她难道要看着他与父母决裂吗?
唐葵无法忍受任何人将莫莫从她身边夺走,也不想顾羽弘因为她在爱情和亲情里做抉择。
*
夏星河焦虑地在门口走来走去,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她哥刚刚浑身湿透、双眼通红地回到她和苏遇的房间里。
她担心敲门声会把莫莫吵醒,但又急于查看唐葵的情况。
房门被敲响,唐葵随手拿了一块浴巾披在身上,水顺着裤腿滴落,在地毯上晕上一块块深色,她开门,她看见了夏星河焦虑的眼神。
像是在狂风暴雨中行驶的小船终于靠了岸,唐葵紧绷又压抑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抱着夏星河抽泣。
“没事的,没事的。”夏星河手忙脚乱地进了门,“快去换身干衣服再把头发吹一下吧,别冻感冒了。”
听唐葵讲完事情的始末,夏星河抱着她,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这几年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国外一定很辛苦吧,没事的,都过去了,以后需要我帮忙的事情直接说。”
唐葵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以为你会为你哥抱不平。”
“怎么会呢?”夏星河嘟囔道,“感情的事情本来就难分对错,你们身处其中的人都难缕清,何况是我们外人呢?”
“谢谢你,夏夏。”
夏星河给唐葵倒了杯热水,说道:“别跟我客气,两个人如果不能走在一起,说明就不是对方的正缘,你也不要太有心理压力了。”
唐葵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我今天终于可以抱着身娇体软的大美人睡觉了。”夏星河尽说些不着调的话活跃着气氛,“自从高中毕业之后,我们就没一起睡过了。”
“那我倒要看看你现在还会不会踢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