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偶尔撞见,她蹲身请安,他也会对她视若无睹,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想来,他是真恼了她。
倒是梁九功还是同以前一样,偶然有个见风使舵的奴才想为难她,当日就被打发去了慎刑司。
还有一次,梁九功对她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远远瞧见康熙帝,麻溜就离开了。
云卿心里琢磨不透。
都说梁九功的态度,能变相反映康熙帝的态度,可这俩人如何这般矛盾……
“叫索绰娅过来吧。”孝庄太皇太后发话,“卫氏,你也起身。”
云卿徐徐起身,“多谢太皇太后恩典。”
很快一个又高又壮、穿着红色骑马装、扎着一头长长小细辫的姑娘,就欢呼雀跃的跑进来了。
“你就是我的汉家师父?”
她生涩而简陋地朝孝庄太皇太后、胤礽行了礼,转头就站到云卿跟前,一巴掌拍在她肩上——
云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奴婢卫氏云卿,见过索绰娅格格。”
云卿强忍着肩膀上的闷痛,规矩行礼。
“好说好说,我这人没那么多规矩。你只要有能耐,我就敬你为师父。”
索绰娅性格奔放,长久在草原上骑马帅太阳,胖乎乎的圆脸晒得黑红。但笑起来一口白牙,很是讨喜。
云卿虽然被“不太友好”问候了下,但对这个友好姑娘的印象,很是不错,“奴婢竭尽全力,但求不辜负格格的期盼。”
而后索绰娅又围绕着云卿问了很多事前准备好的问题,比如“李白是哪个朝代的?”,“为何杜甫那么有才华,却说他一直郁郁不得志”,“宋朝八大家都有谁”……
诸如此类六岁孩童都知道的问题,于云卿而言,着实没有任何难度。但她还是一字一句认真解释,不曾有丝毫的不耐和轻视。
孝庄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对视一眼,不经意点点头。
扪心自问,索绰娅脑子里每天都会冒出来各种各样的问题,有时候她都觉得烦扰不堪。
可见这卫氏是个好性子,不是装出来的。
“行啦,你这个师父,我认下啦!”
索绰娅又是一巴掌拍在云卿另一个肩头,爽朗大笑道。
云卿可谓是苦笑不得。
“索绰娅自小在草原长大,虽是你与年纪相仿,但接触汉家文化的时候不多,想来你能教习十岁幼妹,也能与索绰娅略略讲通些诗词。”孝庄太皇太后也被她俩逗笑,“后面一段时日,就辛苦你了。”
“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云卿见礼到一半,就被索绰娅格格拉着跑出了慈宁宫,“老祖宗,那索绰娅就先跟师父去学诗啦!”
而后,一溜烟就没了影。
“乌库玛嬷,孤也先行告退啦。”
胤礽随后行礼告辞,等出来的时候,根本就瞧不见两人的身影了。
小奶团子扁扁嘴,他怎么有点不太喜欢这个索绰娅格格?
……
三个孩子走后,慈宁宫再度安静下来。
“苏麻,你如何看呐?”
孝庄太皇太后心不在焉,用茶盖敛了敛水面上飘着的茶叶子,没喝一口又放下了茶杯。
苏麻喇姑走上前,娴熟地帮她按起额头,“主子心里都有数。”
孝庄太皇太后久久未言。
她回忆起那日年三十的事,当得知皇孙为着一个宫女,不惜身子亲自跳入寒水,置大清的江山社稷于不顾时,她气得恨不得活剐了卫氏。
多年前,朝政荒废,大臣痛心,百姓遭难……那种在海兰珠和董鄂氏身上体会到的恐慌之感,再一次袭上她心头。
但这个皇孙比那对父子更敬重她,知道第一时间就来慈宁宫请罪。
态度很诚恳,但立场很坚定:他要保下卫氏。
气得她一整夜不想与他说话,他就到慈宁宫的小佛堂,在祖宗的画像前,长跪不起,也是整整一夜。
直到第二日上早朝前,方是起身,临走时交代苏麻喇姑:“嬷嬷,朕下朝后再来。”
后来负责上药的太医说,已常年不用跪拜的双膝,肿得不像样子,腿都伸不直了。
“她就值得你做到这份上!”她恨铁不成钢。
“昨夜,朕也是反思良久,为何见不得她死去……是不想再有遗憾。”他眸光低垂,幽幽一声轻叹:“当年,朕没能留住母妃,如今总不能连她也护不住。”
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多年不曾示弱的皇孙,眸光流露出淡淡哀伤:“皇祖母,她有时真的很像母妃……”
“少跟哀家在这用苦肉计。”她心疼他,但面上仍没好气:“你幼时读《孙子兵法》,还是哀家从旁指点的。”
“朕记得,从小皇祖母就疼爱朕。”
康熙帝见好就收,展颜一笑:“朕收到信件,索绰娅马上就会抵达京城。皇祖母到时候可以再考量一下卫氏,她当真是个好性的。”
“更何况,她如今身子进了寒气,以后能不能怀孕都是未可知。朕即便再宠她,也是后宫家事,碍不着前朝大统。”
知道她最看重什么,他思路清晰地陈情利弊,一句话便打消掉她大半顾虑。
只是嗓音,略显苦涩。
“堂堂一代帝王,心思如何能被一个女人左右?索绰娅在的这三个月内,哀家勉强相看着,你可有异议?”
第42章 一个人的冷战
自打索绰娅认定云卿为师父后, 日日来往乾清宫和慈宁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原本紫禁城两个最庄严安静的宫道,日渐热闹起来。
乾清宫这边,她日日像是匹撒了欢的小马驹一样, 围绕着云卿, 恨不得形影不离。
云卿喂鹦鹉,索绰娅就跟杂毛鹦鹉斗嘴。
结果杂毛鹦鹉出口成章,一句句古诗词往外甭,原本没把杂毛鹦鹉当回事的索绰娅, 震惊得双眼睁得老大,逗得乾清宫侍奉的人都忍俊不禁。
云卿陪同胤礽读书,索绰娅就在一旁认真听着,不懂就问。但问出来的问题都很简单幼稚, 但云卿每次都耐心解答。
倒是胤礽有时候心疼云卿,一下子要说出那么多话, 就代为解答。博学早慧的他,震惊得索绰娅又双眼睁得老大,逗得瑞景轩侍奉的人再度忍俊不禁。
云卿陪同胤礽用膳, 索绰娅也热情地跟着一起坐下,滔滔不绝地讲起在草原上骑马打猎的趣事。
原本还不大乐意她总是霸占云卿的胤礽,这回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瑞景轩的人也跟着沾了光。
再说慈宁宫这边。
自打索绰娅进宫后,多了不少活泼生气。
但渐渐的,索绰娅话里话外都离不开“我师父。”
“老祖宗, 我师父她可厉害了!我问的问题,她都能侃侃而谈。而且她还指导我, 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老祖宗, 我师父她可温柔了!我就算是古诗词背错了,她也从来不打我手心。”
“老祖宗,我师父她可手巧了!她做的糕点,是世上最好吃的糕点。我怎么吃都吃不够……”
孝庄太皇太后对云卿还抱有打量心态,“她当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当然!”
于是索绰娅每次在乾清宫吃到好吃的,她不仅自己吃,还会拿。
拿回到慈宁宫,分给孝庄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我师父亲手做的,好吃的让我想飞起来!”
“主子,奴婢尝着的确不错。”见孝庄太皇太后心有芥蒂,苏麻喇姑主动尝了一块:“奴婢这些年跟着您在宫里,多少还是见过世面的,但云卿姑娘做的这桃花糕,味道别具一格。您也尝尝。”
“是啊,老祖宗,您快尝尝。”
在两人期待目光的注视下,孝庄太皇太后赏脸接过来,尝了一口。
她微微挑眉,“嗯,尚可。”
然后把整块都吃下去了,后来索绰娅又拿给她一块,也没拒绝。
苏麻喇姑会心一笑,见破不说破。
于是经索绰娅这一次次的美言,加上苏麻喇姑的从旁劝说,孝庄太皇太后对云卿渐渐有所改观,心结减轻了些。
……
这两日,索绰娅又开始帮自家师父谋赏赐。
“老祖宗,我师父住的角房可简陋了。除了炕床、梳妆台、衣柜,唯一的装饰就只有一盆兰花。我寻思着,身为徒弟不能只向师父索取,得主动孝敬师父,您说呢?”
孝庄太皇太后笑骂一嘴:“感情这臭丫头是来向哀家打秋风来了。”
苏麻喇姑笑:“格格跟您最是亲近,不找您又找谁呢?”
“对!索绰娅知道,老祖宗最是疼我啦!”
“你呀,跟着猴似的,给跟竹竿你就敢顺着往上爬。”
孝庄太皇太后佯怒点点她,随后到底是赏赐了云卿一些屋内摆设和首饰。
得知云卿吃穿用度一直遵守规矩,从未恃宠生娇,对她的改观又多了些。
“老祖宗,再赏赐件大床吧,索绰娅想搬过去和师父一起住。”
“格格呀,这可使不得。”
慈宁宫没说什么,乾清宫的梁九功先急得坐不住了。
这近一个月来,御前的人已然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伺候。若是再让索绰娅格格将卫丫头给“霸占”住,那他们一个个估计得脑袋搬家。
索绰娅一听也急了:“谙达不同意,我就去找万岁爷评评理。”说着,就要闯进朝晖堂。
天子重地,哪是让人随便进的,李德全等人立即上前拦住她:“格格,未得万岁爷宣召,擅闯朝晖堂乃是大罪。”
此时,康熙帝正在用夜宵。
御膳房厨子拿出看家本事,送来十八道各式各样的桃花酥。
可一想起前几日小厨房阵阵飘香的桃花糕,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外面何事喧哗?”康熙帝蹙眉看向门口。
经梁九功通禀,索绰娅才有幸面圣。
原本这些时日,心绪就不佳的康熙帝,听闻索绰娅想和云卿一起睡,当时脸色就更差了。
他摆摆手命人将桃花酥全部撤下去,边由人伺候着净手,边沉声道:“她自己的意思呢?”
“师父很乐意。”索绰娅脱口答道。
……
其实云卿起初说不合规矩,后来实在被索绰娅磨得没办法,才借口说“如果太皇太后同意,那我便同意。”
因为她想着,孝庄太皇太后多半是不会答应的。
哪知,不仅慈宁宫应下,这事还闹到乾清宫康熙帝的面前。
当云卿时隔一个半月,再次走进朝晖堂时,心生出一股陌生感。
周围的摆件没变,但她的心境已然不同。
“奴婢见过万岁爷,万岁爷万福金安。”
云卿依着规矩行礼,就如同跪拜其他主子娘娘们一般无二。
无形的分界线,也在同时刻画出来。
康熙帝将她的淡漠疏离扫入眼底,眸色黑沉沉的,隐隐有火苗闪烁而起。
自打落水事件后,两人已有一个多月未见。
过完年已是十六岁的小姑娘,又长开了些,眉眼越发姣好,身子更加玲珑紧致。
唯独冷淡的心肠,一成不变。无论别人怎么做,都捂不热。
“你想让索绰娅来乾清宫一同居住?”他的语气亦是冷淡。
没被叫起,云卿就继续恭顺地垂首跪着,“奴婢不敢擅专。索绰娅格格是太皇太后的客人,一切听凭她老人家做主。”
她也不想旁边的索绰娅伤心,又补充道:“奴婢是喜欢索绰娅格格的,她若能来,奴婢自当扫榻以待。”
“好个扫榻以待。”
康熙帝握着御笔的手蓦地用力,宣纸顿时晕染大片浓墨,“你这师父当的,还真是尽职尽责。”
“不错,师父对索绰娅好得不了。”索绰娅骄傲道。
康熙帝没再说什么,但情绪一变,整个朝晖堂仿佛都冷了下来。
梁九功在一旁,恨不得捂住老脸。
格格哟,您就别跟着添乱了。
这一个月,梁九功日日守在御前,康熙帝都承受着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先是为着不让太皇太后迁怒云丫头,常年不用跪拜的尊贵之躯,硬生生跪上一整晚,第二日夜里膝盖肿得比馒头还大,疼得夜里辗转难眠。
又防着太皇太后二次迁罪,硬生生自己闷头忍着,连御医都不让叫。梁九功在一旁光瞧着,心里就揪得慌。
后来,为着与太皇太后的约定,每日又刻意面上疏远着,心里惦念着。
埋头于朝政,强行转移注意力,连带着文武百官都跟着累得脱层皮。
近几日,难得饮食起居渐渐井然有序,索绰娅又来了。
前面主殿,独自一人伏案理政,敛眉沉思。
后院三个人吟诗作对,说说笑笑,还一起做桃花糕吃,时不时有阵阵香味飘进前殿……
“格格,慈宁宫送来的赏赐适才到了。您来帮奴才掌掌眼,可否有遗漏?”
梁九功半哄半骗的,终于将索绰娅请出去。
索绰娅原本还想拉上云卿,梁九功心里一急,斗胆将人直接拽了出去。
……
朝晖堂内,气氛一下子冷凝下来。
半晌,皆是死寂沉沉。
往日,都是康熙帝迁就着先打破沉默。今夜,他像是当她不存在一般,兀自批阅着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