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那种程度的笑,也不等萧诗晴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得罪了人,对方现在要杀你灭口。你若是从这里出去,回原来的住处,保不准会落入罗网。”
“爹,我们帮帮她吧。”
这时徐璠却是道。
徐阶回头瞥了一眼儿子,示意后者禁声。
“如此,我给你指一条明路。”说着,徐阶站了起来,“有一个地方可以保你性命。”
“哪里?”
“锦衣卫。”
徐阶当然知道那两个跟踪萧诗晴之人的身份。
那两人明面上是陆炳手下的锦衣卫,然而暗地里,却是常听严世蕃的指使。
朝廷的机构衙门繁多,党派间也错综复杂,互相纠葛,互相派去间谍再常见不过,就连徐阶也有派到严家那边的密探。
他早就听说,前几日壬寅宫变的案子被严世蕃找了个宫女摆平了,还嫁祸到夏言那里去,夏言因此被嘉靖疏远,罢官撤职。眼下,这个叫萧诗晴的女子平白无故被严世蕃的人追杀,会不会和前几日那案子有关?
“北镇抚司是皇上手底下最公正的办案衙门,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去那里一定能找回公道。”徐阶道,“我在锦衣卫有个朋友,姑娘如果不介意,可以先去他家暂住一阵。”
萧诗晴知道,自己和严世蕃去参加审案就是在北镇抚司,锦衣卫的那个指挥同知孙卓也是向着严世蕃的,严世蕃能打赢那审案的官司,也都是由于锦衣卫的帮助。这样看来,锦衣卫和严家似乎有着不错的关系。
然而她也不傻,自己与这徐大人不过偶然相遇,他为何平白无故帮助自己?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和那两个追杀她的人,恰巧在政治上处在对立的方向。
但自己因为玉佩的事负气离开了严府,严世蕃肯定不会再管自己,她又不能再回和张居正住的那家客栈,如今看来,她只有暂时采纳这位徐大人的建议。
萧诗晴本就是穿越者,朝廷中那些派系斗争的利害与手段,她毕竟无法完全想到,因此只能分析到这里。她已打定主意,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只是为自己图个暂时的容身之处。
萧诗晴和徐阶父子心怀各异地出了雅间。
酒楼外,那两个跟踪萧诗晴的人自然还守在门口。
见萧诗晴和徐阶他们一道出来,这两人似乎怎么也没想到,对望一眼,张了张嘴。
徐阶却是面不改色,笑着对他们道:“我送这位姑娘去个地方,二位就请回吧。”
说着,徐阶从怀里掏出两个金锭,递到他们面前:“这是徐某人的一点心意,不知二位可否不要把今日之事告知你家主人,回去复命时,就说没抓到人。”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伸手向前一推,正色道:“徐大人的心意我们心领了,恕难从命。”
说罢,两人转身离去。
他们自然不能被这点金钱收买,只不过是碍于徐阶的身份地位,无法对他有所动作。
徐阶父子带着萧诗晴来到大街,直奔城中的一条胡同而去。几人的目的地是一座朴实的小宅院,来到门口,徐阶上前一步,叩响了房门。
门开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孔露了出来。
见到此人,萧诗晴却是暗吃一惊,宅子里的,赫然正是那天在街上镇压学/潮的锦衣卫,沈链。
只不过沈链显然不认识萧诗晴,即使萧诗晴去过北镇抚司,但审案的那间大堂却并不是沈链这种级别的人可以进去的,更何况她那时是以岳铃的身份去的,脸上也带了妆,和现在的样貌还是有些区别。
沈链在经历了陆炳向嘉靖禀明学/潮案件的真相后,已被下令从诏狱中放了出来,官复原职。只不过今天轮到歇息,没有去北镇抚司衙门当值。
沈链见了徐阶父子二人,客气地抱拳道:
“原来是徐大人、徐公子。”
又看了看萧诗晴:“这位姑娘是……”
徐阶笑道:
“她是我在外面救助的百姓,现在不知得罪了朝中哪位大员,想在你家里暂时借住两天避避风头。沈大人为人正直,总不会拒绝吧?”
沈链一怔,毕竟事情来得过于突然离奇,还没说话,紧接着又听徐阶对萧诗晴道:“萧姑娘,你先进屋歇息,鲁卿,你陪陪她。”
徐璠点了点头,对萧诗晴道:“姑娘先请吧,家父既然决定帮助你,就绝不会不管的。”
见萧诗晴和徐璠进了宅子,徐阶才把宅门关好,和沈链站在了门外。
沈链蹙了蹙眉,不明所以:“徐大人,您这是……”
徐阶先向里面看了看,确定萧诗晴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才压低声音对沈链道:“先不要问,马上随我去北镇抚司衙门,把这姑娘住在你宅里的事报告给陆指挥使。”说着,意味深长地道,“你们陆指挥使,会愿意的。”
第17章
北镇抚司。
尽头的值房内,徐阶和陆炳对坐着,两人的面前各放着一杯浓茶。
“依陆指挥使看,严世蕃在宫变案从中作梗让萧诗晴造假证的可能性,有几成?”
徐阶并不去管面前冒着香气的热茶,单刀直入地问。
一刻前,礼部右侍郎徐阶以报案的名义来到北镇抚司,并且要求与指挥使陆炳亲自对话,说是有关于皇上的要事禀报。
北镇抚司专理诏狱,陆炳听此,也不能不见。
陆炳打量着徐阶,平时在朝堂上,他也没怎么注意过这个礼部侍郎,更何况这人平时低调得也难以引人注目,如此看来,此人似乎……居心不良啊。
“我并不清楚。”陆炳慢条斯理地道,“整个审案过程我都没有参与,恕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徐阶心中暗道好一个滑头的陆炳,挑眉望着他:“陆指挥使,这是又打算隔岸观火?”
陆炳笑了笑:“我可以告诉徐大人,内阁曾经把那宫女证人的画像交到我北镇抚司,那个宫女名叫岳铃,并不叫萧诗晴。”
徐阶眸光闪烁:“姓名可以更改,样貌毕竟不能变更。不知指挥使能否把那岳铃的画像借给在下过目一番?”
陆炳摇了摇头:“这是锦衣卫的私密,恕我不能坏了规矩。”
徐阶沉默半晌,长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人我是给您送来了,就看指挥使愿不愿意把握机会。”
陆炳还是那样的眼神看着徐阶,不点头,也不摇头。
“来人,送客。”
陆炳高声说道,沈链便从值房外进来,将徐阶送了出去。
陆炳站在原地,望着徐阶背影的眼瞳中一片死寂漆黑。
朝廷人皆以为陆炳和严世蕃是一条战线上的兄弟,甚至于在公共场合,二人也是这么做样子的,然而却还是没能瞒得过徐阶。
朝廷中只有徐阶等少数人知道,陆炳并非严家的真实党羽。按着一般人的理解,陆炳定会把徐阶来找过他的事情告诉严世蕃,然后再二人合伙对付徐阶,可是徐阶清楚他不会,因此敢大摇大摆地进入北镇抚司找他,告诉他严世蕃的破绽。
送走徐阶后,沈链返回了陆炳的值房。
方才徐阶进入值房,陆炳并没有让沈链在一旁听着,他明白,有些事情,还是不宜牵涉过广。
因此,沈链并不完全清楚其中利害,此时疑惑着道:“指挥使,那个萧姑娘……”
陆炳语速很快:“让萧诗晴待在你家,把她看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不得让她离开。”
沈链虽是有些疑惑,却一向是服从陆炳命令的。
“是。”
“你去把岳铃的画像给我拿来,然后把萧诗晴带来,吓一下她。”
沈宅里,徐璠正陪萧诗晴坐着。
徐璠毕竟是朝中清流徐阶大人的公子,沈链的家人见来了这样的客人,忙给二人准备茶水,萧诗晴却无心饮茶。她知道自己在逃避追杀时恰巧遇上徐阶父子,也真的是误打误撞,说不定也是又给自己也是给严世蕃惹麻烦。
徐璠到底劝道:“萧姑娘,用点茶吧。”
心急之下的萧诗晴直盯着徐璠:“徐公子,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姑娘,这……”
徐璠温文知礼遵规守矩过了将近二十年,对这个突然闯进来捂住他嘴的陌生少女,他不但不讨厌,倒觉得很新奇,即使她看上去不像自己身边那些大家闺秀般温柔敦厚,他对她也丝毫没有恶意。
但他知道,这个萧姑娘或许是陷入到了什么朝政斗争之中,连自己的父亲也必须争取她,而这些事,却非他所能为。
徐璠心理也是一揪,眼神有些躲闪,却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幸好这时沈链已回来了。
“沈大人。”
徐璠向沈链拱了拱手:“情况如何了?”
“萧姑娘,请跟我去一趟北镇抚司衙门,我们陆指挥使有事要见你。”沈链对徐璠点了点头,然后对萧诗晴道。
萧诗晴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自她来到大明,唯一的目标就是拿到玉佩找到穿越回去的方法。她本想着帮严世蕃作证拿到玉佩后就能穿回去,谁知玉佩却到了嘉靖手里,她不仅没能回去,还惹出一系列甩也甩不掉的尾巴。这些朝中各派的人各怀鬼胎,并且嗅觉敏锐得惊人,她明白,自己或许已逃脱不出这场争斗的罗网了。
她孤身来到大明,无依无靠,唯一认识的张居正也回了湖广,而严世蕃、陆炳这些人无不是权倾朝野耳目遍布天下,她就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一个大明内阁首辅的儿子,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党派间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既已上了严党的船,又如何能轻易脱身?
萧诗晴再一次踏进了北镇抚司大门。
这次她来到的地方远远不比上次去的审案大厅,大厅里至少有人声和光亮,而这间走廊却是灯光昏暗,四周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寒气,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监狱,走到尽头时,沈链站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间刑房。从刑房里传来一声声惨叫以及行刑之声——皮鞭子抽在人肉上的声音。
萧诗晴猛地打了个哆嗦。
一个修长的身影逆光站在不远处,抱着臂,斜对着萧诗晴。
是陆炳。
“民女见过陆指挥使。”
萧诗晴尽力按捺着声音的颤抖,道。
“你就是萧诗晴?”陆炳不动声色地瞧着她,几乎不给萧诗晴反应的时间,便单刀直入地发问,
“岳铃和你是什么关系?”
萧诗晴暗暗攥紧了手指:“民女……不知道陆指挥使在说什么……”
陆炳嗤笑一声。
这严世蕃也是真敢做,这天大的事,居然就这么瞒过去了,也不枉他曾说过“尝谓天下才,惟己与陆炳、杨博为三”这般狂傲而胆大包天的话。
他打量着萧诗晴,见少女眉清目秀,凝脂般的肌肤在暗淡的走廊里也隐约透着白嫩的颜色,纤细的身子俏生生站在那里,瞅着就不免让人觉得耳清目明、眼前一亮。严世蕃也真有意思,居然偏偏选了这么个小姑娘,做他同船的帮凶。
陆炳勾起了唇角,示意萧诗晴看旁边的牢狱:“萧姑娘,你可知里面关着的是何人?”
萧诗晴摇头。
“里面的是无视锦衣卫家规、擅自听从北镇抚司之外的人命令的畜牲。锦衣卫的规矩萧姑娘也许不知道,里面的人受刑之后,至少三年下不来床,还要被我逐出北镇抚司。”
陆炳缓缓抚摸着手中的绣春刀。“若再有人无视锦衣卫的职责和家规,吃里扒外,我便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听话的狗,锦衣卫从来不要。”
萧诗晴呆住。她记得严世蕃就曾经派过锦衣卫的人去办什么事,那么……陆炳这一出是做给她看的?为的是警告她和严世蕃?
“萧姑娘,要不要进去看看?”
陆炳挑眉望她。
萧诗晴已明白了陆炳的警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陆炳淡淡笑了笑,随即和沈链走进刑房,只剩萧诗晴留在外面的原地。
刑房里的隔音效果很好,是以萧诗晴绝对听不见陆炳与沈链的对话。
陆炳面前的牢狱,赫然关押着方才追踪萧诗晴那两个锦衣卫。
那两人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陆炳冷眼看着二人,轻轻启唇:
“徐阶的直觉当真敏锐。壬寅宫变……呵,好一个惊天大案。这其中纷繁复杂,波谲云诡,牵涉的人只怕你我都数不清啊。”
他对沈链叹着,手里握着岳铃那副画像,
“画像我看了,岳铃和这个萧诗晴在样貌上确实相差不大,或许可以断定为同一个人。”
“只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宫变的案子是严世蕃负责调查的,据萧诗晴招供,杨金英一干人刺杀皇上是受了杨廷和余党的指使,但如果真相真的如此,严世蕃为什么又要追杀她呢?”说到此,陆炳悠然地浅笑了。至少这一点,徐阶抓住了,他也抓住了。
“指挥使的意思是,严党定是既想让萧诗晴帮助他们,又信任不过她,所以才想杀她灭口。”沈链道。
陆炳点了点头,对沈链道:“现在你收留了萧诗晴,便等于让她和锦衣卫站在了同一战线。以徐阶提供的情报来看,严世蕃似乎对萧诗晴颇为忌惮,但他不敢杀你,因为杀你就相当于动我。”
不过么……以他对严世蕃的了解,他虽然不一定敢动沈链与他,但这小姑娘,多半会小命不保啊……
陆炳修长的手指渐渐握紧,声音愈加阴沉:
“萧诗晴绝不能死,我要她活着。”
作者有话说:求收藏~喜欢这篇文的小可爱可以点一下收藏吖,感谢
第18章
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了,时间缓缓流过嘉靖二十一年末尾,进入嘉靖二十二年。
初春时节,严寒还未消散,京城便闹起了瘟疫,虽然规模不大,但毕竟也死了好些号人,同时朝廷也开始暗流涌动,潜伏在朝廷的严党政敌向内阁施压,在明知道国库拿不出银子的情况下,催促户部下发救济粮。
在此节骨眼上,督察院御史和南京都察院把严嵩评为了去年第一巨贪,给事中周怡向嘉靖上《劾严嵩疏》,又上了《请敕责大臣不和疏》抨击严嵩,还让嘉靖放弃斋醮祈祀,先修君德。
本以为这次的事够严党喝一壶,谁知最高位上的君主不声不响地挡下了所有奏疏,而且一声令下,将周怡等人关进监狱。
辰时二刻,紫禁城。
李芳走进万寿宫大殿内时,里面还是漆黑一片。
刚走到外殿的纱帐前,便听见里面一个熟悉而明朗浑厚的声音问:“你可知,今日太阳还有多久升出来吗?”
李芳一怔,随即躬身道:“奴才不知。”
“还有五息时间。”
声音透着丝缕淡淡的笑意,似是那里面的人微微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