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见嘉靖从精舍里出来了,衣着竟然还是昨天那件纤尘不染的道袍,乌顺的长发整齐地束着,装容也一丝不苟。他眸光流转间,整殿似都熠熠生辉。
只是那眉间中有着淡淡的倦怠。
李芳原本准备叫醒嘉靖伺候其更衣,他站定在原地。
嘉靖笑容变得苦涩,语调意味深长:“你知道,这是什么教会朕的吗?”
“什么?”
嘉靖笑了笑,却没答话,走到窗前,负手望着窗外漆黑的残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渺小的银白色星辰,最后一弯明月的光芒正渐渐消失殆尽。
李芳恍然间明白了,他更深躬下身,默然不语。
十几年了,这深宫里只有嘉靖一个人,坐在同样的地方,望着每天的日出日落。
他这知晓日出时间的方法,便是根据每一日的日出,推算出下一天的日出时间。
主仆二人默契地不说话,静静站在窗前望着天边。
果然,下一瞬,天边擦出了一道淡红,最初的一缕光线从黑暗里挣扎而出,淡淡的红光氤氲开了天色,尽管远方还是一片漆黑,但眼前的天空,已经升起了冉冉曙光。
见嘉靖仍然抿着唇角,似是心情不佳,李芳走近几步,小声道:
“恕奴才直言,主子是不是又想到杨大人那些事了?”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只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出卖了道袍男子心中的怅郁。
李芳轻声软语:“主子,奴才和全天下人都清楚,这个皇帝,让主子当没有任何问题。”
“这个朕自然知道。”
一句不咸不淡的回答,略微快速地截住了李芳的话。
“那主子就不必挂怀。当年杨大人的事,不过是小阁老他们进行党政斗争才拉出来的。他们看您最在意的就是大礼议之争,因此才利用这件事打击夏大人。”李芳安慰道。
“……你说,他怎么敢这么蒙朕!?……真是该遭天谴。”嘉靖的声音变得咬牙切齿,转过身恨恨望着他,眼里蕴含着压抑的怒火。
李芳避开目光微微垂下头去。
“饶是这样,主子也犯不着跟他们斗气,主子更要注意龙体……”
眼看李芳就要绕到他一整晚没休息的事上,嘉靖摆摆手打断了他,“你来找朕,有什么事?”
李芳道:“小阁老求见主子。”
嘉靖语调不耐烦:“不要总叫什么‘小阁老’、‘小阁老’,他在外面嚣张跋扈那是他的事,你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莫非也跟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一样么?”
“是。”
李芳躬身下去,阴影隐没了他脸上的表情。
嘉靖沉吟半晌,
“你觉得,严嵩严世蕃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李芳说得小心谨慎:“主子问得是哪方面?”
“你也跟朕绕弯子?有哪方面的看法就说哪方面的看法。”嘉靖蹙眉斥道。
李芳赶紧道:“奴才不敢。奴才觉得,严大人他们在外面嚣张得势了些不假,但关键是能替主子办实事。比如说前些日子的沈链一案,若不是严大人他们,我大明还不知道要丢多少脸面,也多亏了他们,才能让主子安心修道,早日成仙。”
嘉靖点点头,语调深长,透着一丝暗恨:“看来,严嵩这个首辅,是升对了。若不是他们能替朕办事,朕也绝不能容他们。”
说到这里,他目光中也有些无奈。
说罢他跨出殿们:“跟朕去见严世蕃吧。”
“是。”
殿外的大门前,跪着那个重罗绸缎的臃肿身影,人称京城第一纨绔的严家少爷褪下往日蛮横跋扈的模样,叩首拜道:
“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摆摆手:“免礼。”
他坐进精舍里,目光淡淡扫向了严世蕃:“这么早来,是为何事?”
“臣有件事请求皇上。”
严世蕃顿了顿,道:“上次科考案子有功的那个赵文华,臣想推举他到江南历练一番。”
自上次赵文华来到严府,严世蕃便默许了他加入严党,严世蕃自然明白,赵文华上次为了保命,找自己透露了萧诗晴的秘密,他原先的主子必定不能容他,因此他只能投奔自己。
听到这个名字,嘉靖抬起了眼,玩味地瞧着躬身的男子:“朕听说,严阁老前些日子刚把他手下的胡宗宪调到湖广协助顾璘,可有此事?”
严世蕃颔首,却在袍袖下暗暗攥紧了手指,嘉靖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恐怕这个计划要落空了。
然而下一刻便见嘉靖瞟他一眼,道:“那便让赵文华随胡宗宪一同在南方干。”
严世蕃一怔,忍不住抬起头看嘉靖,精舍里的男子仍然闭目而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单看那清俊潇洒的外表,谁也不相信他是个攻于心计之人,然他总是能举重若轻地说出各种扼人咽喉的关键指令。他不禁怀疑,嘉靖是在享受玩弄众臣于股掌之上的快感。
“……谢皇上。”
“不必多礼,朕正好也有事找你。”嘉靖哼了一声,很快接过他的话。
严世蕃更恭敬了:“皇上请说,臣一定竭尽全力为皇上办好。”
“朕要在城里修几座道观,你想法子筹些银子,这几天便把用地选完交给工部,越快越好。”
严世蕃避过嘉靖闪烁的目光,躬身道:“臣遵旨。”
嘉靖点了点头,语气也满是轻松:“好。你几次为我大明办事也算尽心尽力,若这次事情办得顺利,朕就在工部给你封个官。”
另一边,萧诗晴在沈链的宅子里住下来,也有一个月了。
她当然知道徐阶和陆炳没安好心,但是对方一个是礼部右侍郎,另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无不是大权在握耳目遍布天下,就算逃走也逃不出他们的天罗地网,倒不如干脆顺着他们的意思,何况若真的逃,第一是表明自己心虚,第二也许哪天就会性命不保。
依着陆炳的意思,明里说是住,暗里说就是囚禁。然而沈链算是锦衣卫中的异类,待人客气友善,并不像陆炳那样凌厉刻薄,这段日子下来,萧诗晴住得也是很舒服,和沈链的关系处得不赖。
大明锦衣卫是皇上的特务,手眼通天。最近萧诗晴从沈链那儿听到了消息,严世蕃又升官了,荫官升任尚宝司少卿,支正五品俸禄。
严世蕃进入尚宝司不久就掌握了实权,尚宝司掌管皇帝宝玺、符牌、印章的机要部门,而宝玺是皇权的象征,牌符是执行军政重物的凭证,严嵩把儿子安排在尚宝司,更是让严党进一步加深了对朝政的控制。
在萧诗晴住进沈宅后,她在酒楼遇到的徐璠便经常奉父亲徐阶的命令看望她,美其名曰送东西。实则,徐阶父子好容易找到萧诗晴这么个把柄,自然不能让她跑了。
不过她隐约发现,徐璠对她的态度与徐阶不同,徐阶是纯粹利用她牵制严世蕃把她当作工具,而徐璠则似是真的关心她。
这一日,徐璠再次来到沈宅看望萧诗晴。
年轻公子穿了一身崭新的绣纹长衫,微笑着递上一包东西:“萧姑娘,最近城里闹瘟疫,这些补品是家父和在下的一点心意,姑娘和沈大人一同用了吧。”
“谢谢。”萧诗晴客客气气地回视徐璠。
徐璠却忙移开了视线,温顺的眉眼中闪过一抹紧张的局促。
“萧姑娘,在下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待二人坐定后,徐璠踌躇片刻便道。
萧诗晴点头。
徐璠话说得很隐晦:“如今你与朝中某位大人的纠葛,我们会想办法替你摆平。若是这件事了结,你打算去往何处?”
萧诗晴心思如水晶般透彻,徐氏父子怀疑她与严世蕃有不可告人的牵连,而她现在既然还住在沈链家,就证明事情还没有结束,徐阶和陆炳也并没有放弃对她的控制。
现在徐璠不仅是在试探她,也是在逼她站队,她若是站在徐璠一方,便会把严世蕃引入深渊,更是背叛了严世蕃。何况她不太愿意站在徐璠这边,她知道这个颇负盛名的朝廷中的清流公子,明面上是为她好,暗地里也是利用她作斗争。
其实对于未来的规划,萧诗晴也是有些迷茫的,她就像走进了一个死局,一个由严世蕃布置的死局,如今想要脱身,却也没那么容易了。
正在她不知如何回答间,房门被叩响了,只见沈链正着飞鱼服佩绣春刀,站在门外。
萧诗晴问沈链:
“沈大人,今天又有差事?”
“是。”沈链点了点头,“上面查出了一个贪官,让我们去查抄他的家产。”
沈链的话只说了一半。这贪官叫张平,是严党的人,锦衣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的劣迹揪出来,这次抄家,可是个打击严党的好机会。
萧诗晴点了点头。
“萧姑娘,”沈链看着她,又道,“陆指挥使有令,让你也跟我去。”
萧诗晴奇道:“你们锦衣卫办差,让我去做什么?”
“这是陆指挥使和徐大人的命令。”
沈链面露为难。
他当然不能具体代表这两个人,只是个负责传话的中间人。
要知道,陆炳和徐阶无论谁都不是真正跟严党站在同一战线,萧诗晴身上掌握着严世蕃在宫变案中造假的秘密,为了拉拢萧诗晴,陆炳才故意让她跟锦衣卫一同查案。这不仅是为了让萧诗晴成为一把更好的剑,更是因为她是严世蕃忌惮的软肋,若利用她去打严世蕃,后者在有所顾忌的情况下,就不会于北镇抚司硬碰硬。
然而沈链这边,自己本身属于皇上的钦差,专门负责维护皇权正义。严党的人是朝廷中人人皆知祸国殃民的贪官,陆炳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打击严党,沈链坚信指挥使做的事情是正确的,而萧诗晴只是被严世蕃拉下了水,这也是他收留萧诗晴最主要的原因。
“什么样的贪官?为何一定要我去?”萧诗晴敏锐地问。
沈链抿了抿唇,似也不想再隐瞒了:“这是严党的巨贪。”
萧诗晴微怔,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带她去查抄严党巨贪的宅子,这意图再明显不过了,看来,严世蕃那边还没等有所动作,清流和陆炳这边,便已经出手了。
作者有话说:个别章内容提要的角色名无关章节,因为先前那一版的内容里本来都提到了这些名字,现在修文之后删去了那些片段,不过不要紧,后期裕王等角色都会出场。
第19章
沈链的家门口已经聚集了一队锦衣卫,领头的是个骑白马的男子,身型挺拔颀长,剑眉星目,同样身穿飞鱼服佩戴绣春刀。
沈链走上前,恭敬地抱拳:“十一爷。”
男子点了点头。
“十一爷,这是萧姑娘。”
马上的男子也知道陆炳这次的命令是带着萧诗晴一起查案,偏头看了她一眼,也不多说话,示意沈链带她跟在后面。
萧诗晴好奇地问沈链:
“他是谁啊?”
“他是我们锦衣卫十三太保的十一爷,傅十一傅明烨。”沈链笑着道,“这次查抄的贪官是个极为重要的巨贪,所以陆指挥使派了一位太保亲自压阵。”
不一会儿,一行人便到了张宅。
沈链利索地跳下马,萧诗晴跟在他身后。
“开始抄家!”
傅十一一声令下,锦衣卫们便开始动了起来。
这次抄家最主要的目的,是找到与严党往来的金银账目。萧诗晴随着沈链进了里屋的卧房。由于张平此时已经被下狱,因此宅子里也没有人,里屋除了家具外,空空如也。
几个锦衣卫已经进入房间开始排查。
沈链四下看了看,走上前敲了敲墙壁,里面传来的声音敦实,他又上下左右地敲了敲。
终于,当他敲到某处时,墙里面传来“空空”的声音。
“是暗格。”沈链道。
萧诗晴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一般的暗格,总要有机关才能打开。多年来的职业素养使得沈链的目光聚在了桌案上。
桌案上已经空了,只有右上角放着一个砚台。
沈链上前握住砚台,却发现拿不起来,原来那砚台已被牢牢地固定在了桌子上。
沈链嘴角一挑,便转动了砚台,只听墙壁里发出了响声,一个抽屉样的暗格慢慢弹了出来。
“账册果然在这儿。”
沈链眼疾手快,一把拿过了账册,走到了庭院中。
傅十一正站在庭院中。
“禀十一爷,在里面查抄到了张平的生意账本。”
说着,沈链把账册递给傅十一。
傅十一颔首,接过账册,把它放在庭院里的石桌上翻看着。
“这是与严党来往的账目。”
锦衣卫太保一边看着,一边叹道,
“够精明的啊,这账册不是直接涉及到严嵩严世蕃,而是挂在了鄢懋卿的名下。”
看罢,他突然挑起嘴角看向萧诗晴。
“萧姑娘要不要看看?”
萧诗晴一怔。
她知道,这次陆炳让她跟去抄家本就不怀好意,这是……也想让她知道严世蕃的那些不法勾当?
傅十一把帐册递到了萧诗晴身前。
他这么做,当然是受了陆炳的命令,锦衣卫太保暗藏锋芒的目光直逼视萧诗晴,她垂眸,暗暗攥住了手。
看似一个小小的举动却暗藏着玄机,这不仅是想给严世蕃背后挖坑,更表明了不仅是徐阶,陆炳也在逼她站队。萧诗晴只觉得冷汗都要下来了。
想起严世蕃,她也是许久都未见到他了。这一瞬,她想到男子幽深而尽显傲然的目光,想起与他一同乘轿子,在北镇抚司大堂联手对抗赵广,甚至想到了她因为失去玉佩而在他眼前落泪的场景。
其实他待自己也不算太糟,毕竟玉佩到了嘉靖手里,也不是他的过错。萧诗晴甚至心道。
……要背叛他么?
不。随即她又心道,他和严世蕃先前那所谓的交易,本就是掺杂着双方所需要的利益,说不上那么坚固。
——如此,接还是不接?
就在这僵持的当儿,一个锦衣卫走到了傅十一身边。
锦衣卫抱拳道:
“十一爷,顺天府尹王立元求见。”
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萧诗晴暗舒了口气。
“顺天府尹?”傅十一蹙了蹙眉,这是个他平时并不熟悉的名字,
“我们正在办公,有什么事,请他等我们办完公,到北镇抚司衙门去说。”
那锦衣卫面露难色:“恐怕不行。十一爷,那王府尹说现在就要见您。”
张宅大门外。
这是一处僻静之地,锦衣卫们都在宅子里搬着赃银,绝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冒昧打搅十一爷真是抱歉,但下官实在有要紧之事和您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