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话一句一句敲在萧诗晴身上,她身子晃了晃,忍不住咬住唇。
说完这句话,张居正便转身走了,
萧诗晴站在原地,望着张居正的背影,也不知怎的,那双目光放若穿透了张居正,望见了大明紫禁城,大明朝廷、江山的万千景象。
她明白张居正所说的话,任何道理,她都明白,可是对于严世蕃,她早已不能,也不愿离开。
萧诗晴默默回到了严府,因着心情不好,她也没吃晚饭。这时红葭走上来,把什么东西递给了她。
竟然是一张叠好的藤纸。
“萧姑娘,严辛刚刚送来了这个,说这是少爷给你的。”
萧诗晴疑惑着展开藤纸,龙飞凤舞,飘逸俊挺,那无疑是严世蕃的字迹。
那是原本为嘉靖写青词的纸,上面本该有华丽的歌功颂德诗篇,但此刻那张纸上只写了四个字——
原谅我吧。
萧诗晴看到这个,也不知怎的,心里一阵压抑,她打开门,刚想到院子里透透气。
便被倾泻而来的黑暗顿住了脚步。
严世蕃就站在门外。他高高的身形遮住了大半个月光,阴影洒在萧诗晴身上,他抱臂斜对着萧诗晴,身披月光,影子被拉得很长。
萧诗晴心里余怒未消,哼了一声道:
“你来做什么?”
严世蕃拧眉望着她,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看起来很亮,闪着她看不懂的光。
男子沉默着,萧诗晴长吐出一口气:
“你用不着让我原谅你,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小环。”
严世蕃漆黑的眼瞳瞅着她,微微挑着眉,叹了口气:
“小环的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萧诗晴冷笑起来,故意一字一句地道:“我也知道,这件事关系到严党和清流的争斗,你也是没办法,对吧?”
严世蕃沉默。
萧诗晴说得明显是气话,他知道,她心中充满了不理解,充满了对他的怨恨。
“像我们这些人,有时候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事。有些事,我不做,别人就要做,那些人一旦壮大,我们就会受打压。这些苦衷,我只希望你能明白。”
“小环曾在我落难的时候帮助过我,现在她有难,我却要袖手旁观!若是我们先前没有答应她,也就罢了,可是我们先前已经答应她了,又害得她不能正常生活。她现在已经到了吃不起饭的地步了,若对她弃之不顾,我做不到。”萧诗晴转过身。
严世蕃的眼色很深沉,一字一句:“但你要知道,只要你在严府一天,你就一天帮不了小环。”
只要你还是严府的人,你就帮不了她。
他叹了口气,留下一句话,便转过了身。
“你在严家也有不少时日了,这道理,你以后会慢慢懂得。”
第二天,是朝廷正式拆除福禄客栈的日子,萧诗晴直接前往了客栈,朝廷的拆除的人已经到了,为首一人身着四品官服,正是徐阶那个负责此事的党羽,韩屹。
令萧诗晴有些意外的是,小环和她爹居然顶住了压力,面对韩屹等人,也坚决地放话,若是不赔偿银子,绝不搬走。看来,他们是被此事逼急了,下决心要反抗一回。
“大人,你要杀要剐我们认了,但只给我们五十两银子的赔偿,我们绝不认帐!”小环的爹坐在客栈里,怎么也不起身离开。
韩屹气得直跳脚:“好你个刁民,五十两银子已经算多了,你还想贪多少?”
“大人,是你在贪吧,像这等贪赃枉法搜刮民脂之事,不然你去问问皇上,看他准不准许?”
小环的爹冷笑。
“皇上?凭你这等草民,还有脸见皇上?”
韩屹心里恨极了小环父女,可又不好直接动手,理毕竟不站在自己这边,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道:
“再给你们最后一天的时间,若再不搬走,有你们好看的!”
说罢,韩屹带领着他的人走了。
萧诗晴赶紧走上前,抓住小环的手道:“实在不行,你可以到我院子里来住,”
小环却退后一步,连连摇头,声音弱弱的:
“对不起,姐姐。”
“我爹说,您住在严府,而严大人……是朝野皆知的……”她说到这里,不好说下去,只得道,“我爹不让我到你那里去。我知道萧姐姐是好心,但我们不配,也不敢受这份恩情。”
萧诗晴一怔。
是啊,严世蕃别说是在朝廷,就是在整个京城,名声也不能说是不坏,严家权倾朝野,是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小环这种平民百姓,自然不敢向往,再加上严世蕃的恶名,第一反应,怎么也不是感激,而应该是害怕。
萧诗晴苦笑。
看到严世蕃在百姓眼里就是如此的,心里也不免有些难受失落。
小环见萧诗晴的表情,赶紧道:“姐姐,你别难过。能拖一天是一天,我们就不信,朝廷居然有这么不讲理的事情。我们要抗争到底。”
这些平日里软弱惯了的百姓,面对到关乎生死的大事,倒是都硬气起来了。
萧诗晴也笑了起来:“好,我支持你。”
晚上,萧诗晴回到了严府,刚走到后宅,便听见了女人的撒娇声。
“哎呀东楼~萧诗晴怎会有资格得到那顶金丝帐呀?她只是一个没名分的姑娘,住在最偏僻的院子里……”
听声音,好像是荔娘,听到她在说自己,萧诗晴悄悄走近碧瑄院门口了看,只见荔娘正拉着严世蕃娇嗔。
两个人倒是都没有看见身后的萧诗晴。严世蕃又说了什么,荔娘还是不满足:“可她……”
严世蕃无奈,抱着臂挑了挑眉道:
“怎么,她不是严府的人么?”
一句话,荔娘便没了话音儿,她点点头,声音有点委屈:
“好吧,荔娘明白了。”
青楼出身的女子,自然不像大小姐那般刁蛮,看到事情不对,荔娘也就没再撒娇了。她以明白,严世蕃和萧诗晴关系已经变得不同寻常。
这时严世蕃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身来:
“萧诗晴?”
萧诗晴被发现,有点措手不及,还是严世蕃旁边的严辛打破了冷场,少年笑着道:
“萧姑娘,这是赵文华赵大人献给咱们府上的金丝帐,每个姑娘都有份儿,我这就给您搬到院子里去。”
“我不要。”
萧诗晴咬了咬唇,转身便离开。
严世蕃抿了抿唇,离开碧瑄院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院门口,萧诗晴也不停下步伐,身后的严世蕃不耐烦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萧诗晴,你站住!”
手臂上被一股力禁锢,那种怪异的感觉又蔓延上来,萧诗晴咬了咬唇,声音听上去有点不屑:
“怎么,你以为一顶金丝帐就能收买我吗?”
少女的话音甚至透着一股恨意。
严世蕃也不知怎么没来由一阵心酸。收买?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对她,想得已经不是什么收买。
他勉强笑了笑:“人家赵文华怎么说也是个一品大员,你若不收,也是拂了人家赵文华的面子不是?到时候,我在他面前还怎么做主子?”
严世蕃挥手,让严辛下去,
而后他俯下身,竟是想自己把金丝帐抬到思清院的房间去。红葭和绿荷一看这哪能让少爷亲自动手,都赶紧过来帮忙。
金丝帐并不重,她们把金丝帐抬进来,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萧诗晴径直走进了房间,坐在椅子上生闷气,严世蕃便也跟着她进来,直接坐在了她的对面。
他看着少女气鼓鼓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
当时在赌场,是你安慰我让我别放在心上,现在我做错事了,就由我来安慰你吧。
“原没原谅我?”
萧诗晴本来是在生严世蕃的气,看着他主动来找自己,呼吸终是平了。
这自然逃不过严世蕃的眼睛,他心里轻笑,这萧诗晴终究是小孩,时间一长,便把什么都忘了。
“还生不生气了?”
萧诗晴坐在床上,因着余怒,还是瞪了他一眼。
好半天,她才闷闷地道:
“我原谅你,不是因为你的金丝帐。”
而是因为你是严世蕃。
一个我即使想对你生气,却终究无法生起气来的人。
“我知道。”
严世蕃的声音也柔了下来。
“好了,我没事了,你走吧。”
也不知怎么,独自面对严世蕃,萧诗晴心里竟有点紧张,严世蕃直接坐在她对面,她小脸儿也有点红,站起来,连连把严世蕃推了出去:
“你走吧。”
严世蕃虽然被不明不白地推了出去,但心里明白,小姑娘已经不生气了。站在院外,苦笑着长出一口气。总算哄好了。
虽然小环一家暂时逼走了韩屹,萧诗晴还是不太放心,她来到翰林院,去找张居正,问问他事情的进展。
“张公子。”
庶吉士放课后,她便喊住了出大门出来的书生,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张居正点头:“放心吧,老师已经嘱咐过韩屹,不会逼迫小环太紧。”
萧诗晴长出一口气:“多谢你了。”
张居正的话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管怎么说,她总算做完了这一切,以她的力量,能帮到这里已经是最大限度。
既然小环的事已经处理好,萧诗晴也就打算回家了,张居正看着她:“萧姑娘这几年是一直住在严府吗?”
她点头。
“我正好也没什么事,顺便送你回去吧。”
张居正不是徐璠,他的好意,萧诗晴当然不会拒绝,她点点头,便和张居正往严府的方向走去。
二人漫步在大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间到了黄昏,二人也到了严府的门口。
严府门口高挂的灯笼随风摇曳,因着天色的原因,烛火也有些昏暗,接着暖黄色的灯光,萧诗晴隐隐约约看见,对面那条路有一顶轿子被人抬来。
宽敞华丽的红顶,萧诗晴再熟悉不过它。
严世蕃的轿子。
张居正瞥了那轿子一眼,对萧诗晴道别道:“那便就此别过了,萧姑娘,择日再见。”
萧诗晴点点头。
张居正说罢,转身离去。
萧诗晴的目光赶紧回到那顶轿子上。
她就站在严府大门口,轿子已经行到了她的跟前。
从晃动的帘子缝隙中,隐约透出一股酒气。望着那轿子渐行渐近,她不自觉站住了,咬住嘴唇。
严世蕃已从轿中下来了。
他脸颊染着浓重的红晕,在原本白净的皮肤上更是分外明显,双目微醺,刚一下轿,目光却是直向萧诗晴扫了过来。
他喝了酒。
萧诗晴一眼便看出来,他喝得还不少。
由于醉酒站不稳,他被两个人搀着,扶着向严府大门走去。
谁知严世蕃却挣脱开手下人,踉踉跄跄地走到了萧诗晴身边。
她不自觉往后一退,他却又上前几步,离她更近了。
萧诗晴蹙了蹙眉,严世蕃毕竟喝醉了,见他这幅摇摇欲坠的模样,她有点想扶住她,又怕他就这么倒了。还好男子勉强站定了,他努力睁着眼睛,幽深的眸子直盯着她。
他的脸离她只有几寸距离,萧诗晴不禁心砰砰跳起来,咽了口唾沫,莫名有点紧张。
严世蕃身上的酒气直冲她的鼻尖,他望着她的眸子,再次凑近了她。暗淡的黄昏下,他的眼睛却亮如秋夜星辰,白净双颊氤氲出的殷红惹人怜惜,更惹得人心动。
萧诗晴几乎止住了呼吸。
因着醉酒,严世蕃向来硬冷的声音带些沙哑,却也透出一股浓浓的磁性,竟是分外好听。
他盯着她:
“你既入了严府,便是我的人,既是我的人,就不准和其他男人亲近,你可知道?”
隔着那层朦胧,她似乎能看到男子的眼眸后面,有一团自己也辨认不出的清澈。
萧诗晴对这话一怔,饶是知道他是喝多了,先前那异样的心情还是被搅得氲开了,不自禁添上了些许愤怒。
少女睁圆了眼睛,微微蹙了蹙眉尖,因怕着旁人听见,小声嗔怒:
“严世蕃,你说什么呢!”
被她一喝,男子似乎清醒了些,他晃晃头,朦胧的眸子似想努力看清萧诗晴的脸庞。
她瞪着他。
他仍然站在她面前,没有走,只蹙着眉。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这番话的过分,也似乎对萧诗晴的反应有些不解。
萧诗晴无奈,只得推了推严世蕃的肩,男子微微一晃,似终于清醒了许多,轻轻垂下眼帘,默默不语,转过身。
身后那两个从人赶忙搀过严世蕃,扶着他一步步朝府门口走去。
萧诗晴长出了口气,却莫名其妙脚步被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走不动了。
她望着严世蕃被人搀进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夜里,消失在曲折深弯的甬道里,不语。
这时她才抬起头,天边高挂着一轮明月,皎洁璨然,点缀着一层银白色轻纱,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今天晚上,萧诗晴也不知怎么地难以入眠,满脑子都是严世蕃方才的话,他沙哑的声音、明亮的眸子。折腾了许久,总算睡着了,刚睡了两个时辰,便被红葭的声音吵醒。
只见红葭闯了进来,神色慌张地道:
“萧姑娘!”
“怎么了?”萧诗晴努力睁开朦胧的睡眼。
红葭跑到她身前直摇晃她:“萧姑娘,别睡了,我听说外面出大事了!”
红葭知道,萧诗晴最近和严世蕃在倒腾什么酒楼,名字好像就福禄客栈,因此一听说事情和福禄客栈有关,就马不停蹄地跑来报告了。
红葭语气紧张:“我听梅妍院的阮婧出去采购时说,福禄客栈听说出了命案!”
萧诗晴宛若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瞬间清醒了:“什么?命案?”
她一把抓住红葭的手腕:“是谁出了事?”
红葭蹙眉道:“死得好像是那家客栈的老板,至于具体细节,我也不太清楚。”
又道:“萧姑娘,你和少爷不是最近正在忙那家客栈的事吗?你们赶紧去看看吧。”
萧诗晴点了点头,飞快地穿好衣物,来到了外面。
她一边跑,一边心急如焚地想,她不是已跟张居正说好,让他劝劝徐阶,要尽量和平解决事情吗?
怎么会……
萧诗晴来到了严世蕃的书房。
正巧,因着福禄客栈那边萧诗晴一直在忙,严世蕃也是刚听说了这件事,见她如此焦急地跑来,便已猜出了她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