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了第十五天,萧诗晴去严世蕃院门口的时候,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萧诗晴抓住严辛的手臂,用几乎是哀求的语气道:
“严辛,求求你,无论怎么样,请让他让我见见他。”
严辛见少女眼底泪光莹莹,隐约就要哭出来了,心中暗叹息了一声,终是不忍,点了点头道:“好吧,我进去问问。”
不一会,少年回来了。
“少爷让你进去。”
推开熟悉的大门,那个男子在窗前逆光站着,他侧对着她,呼吸平稳,屋子里的东西也都安安全全。
萧诗晴松了口气。
还好,他总算是抑制住了,没有作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她停在门边:“严世蕃……”
“你来做什么?”
声音是她所不熟悉的冰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声音虽依然硬冷,心却不自觉柔了下来。
他见萧诗晴亮晶晶的大眼睛下已经有了黑眼圈,小脸儿也苍白了不少。
她瘦了。
心里竟泛起不受控制的心疼和关心。
见到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关心她而不是关注自己,他不禁紧攥起了手指,暗骂自己贱。
少女站在,捏着衣角:“我……来给你道歉……”
“道歉?”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
萧诗晴细软的声音愈加小了下去。
严世蕃却僵住了,暗暗抽了口气,他在袍袖下握紧双拳:“不必。”
萧诗晴抬头。
“我不怪你,我已经嘱咐过严辛,叫他不要随意乱说,也给府里人都打过招呼了,没有人会怪你。”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明明错的是她,他却已经把她的一切全都安顿好了。
他左眼狰狞可怖的疤痕,还有尚未愈合的肉在眼窝里,萧诗晴看了触目惊心,但她却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心疼。
想到自己还有《百官行述》的事情瞒着他,她就忍不住觉得抱歉,觉得自己在犯罪。
不,事情不一样,《百官行述》牵扯到朝廷大局,不能因为私心就把它给他。
她在心里喊住自己。
她可以为了他牺牲自我的一切,但不能为了他做出有害于朝廷的事,更没有权利为了他牺牲别人。
严世蕃依然在窗前沉默,她走上前两步,已经忍不住想来到他身前,抱抱他。
面前的男子却背过身去,语气明显在压抑克制:
“你走吧,回思清院去。这件事情,以后不准再提。”
“不过是瞎了一只眼,又死不了。地位还在,银子也还在。”
他竟然笑了出来,笑容却多少泛着一点牵强的残酷。
但她知道,他是怎样的难受。
少女慢慢地退了出去。
严世蕃背对着她,望向窗外的眼瞳黑漆一片。
在朝廷官场待久了,其实他从不指望任何人的真情。
他对她所有的好,也只当是自己单方面心甘情愿的付出。
她却来跟他道歉。
为她瞎了一只眼,值得了。
严世蕃苦笑。
就当他这一次是真的傻了。
他怕再多看她一眼,便会坠入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说:小阁老终于变成了真实历史上的样子!
第67章
大明朝败了。
蒙古人的铁蹄肆意掠夺在京郊,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兵部尚书丁汝夔点兵准备迎敌,才发现所谓十几万大军,其实只有五万人。即使是这五万人里,也大半是老弱病残,并无太多作战能力的士兵。
此时,前线的仇鸾带来了蒙古人要求入贡的消息。
嘉靖闻得此信,勃然大怒,然而毕竟要想出个对策,于是他发布命令,召开了数十年未召开的内阁会议。
这是嘉靖专心修道以来,第一次破格召集所有朝廷大臣参与会议。一声铜磬响了,嘉靖坐在万寿宫的精舍里,俯视着诸位大臣。
——他当然没什么好脸色,在坐之人都明白这事打扰了主子的修道,也是主子不得已而为之,脸上的神色各有不同。
“这是俺答送交的入贡书,尔等轮流看看。”
嘉靖直接从精舍里把入贡书扔了下去。
李芳慌忙接住,递给严嵩等人:“几位大人看看吧。”
李芳把入贡书递到严嵩面前,严嵩却一动不动,不去接,也不说话。
“李本,你对这入贡书有何看法?”
见严嵩不说话,嘉靖的目光瞟向李本,后者却只装模作样看着入贡书,脸上显出愁苦为难的神色。
半天才道:“此乃军国大事,微臣不敢妄断。”
“张治呢?”
张治摇摇头,退后一步,嗫嚅道:“还是等内阁的意见吧……”
嘉靖在纱幔后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蒙古人的铁蹄就在京郊,军国大事十万火急,朝廷中的重臣却如此推三阻四、胆小怕事。
这不是对大明国的惋惜,只是对重臣无能的愤怒。挤压在心中的怒火不断上升,嘉靖握紧了双拳,正要发作,却听一个声音朗朗传来:
“入贡关乎我大明脸面,当然应驳之!”
锦衣卫一字一句,面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看样子是忍耐了许久终于爆发出来。
全殿哗然,都忍不住向沈链望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斜向了他,阴森森的,语气讥讽:
“敢问阁下现任何官?”
沈链回视着发问的人,正是吏部尚书夏邦谟。
“吾乃从七品锦衣卫经历沈链。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当言之!”
堂堂正正的声音回荡在殿堂,夏邦谟愣住,紧闭着嘴唇却未说话。
众臣都变了眼色,背后北镇抚司列席中,却有一道赞许的目光向沈链投来。
“好啊,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嘉靖看着沈链笑了笑,重新望向内阁众臣。
回答他的是无一例外的沉默。
嘉靖的脸色一点点又变了:“都不说话?都不说话朕来说。”
道袍男子站了起来,出了精舍,在众人面前走动着。
他张开双臂,广袖飘飘,看似仙风道骨飘逸出尘,却是咬牙切齿地冲众人吼道:
“此等大事关乎我大明脸面,怎能入贡!?”
一声怒吼,令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若不是尔等防备不慎,蒙古人怎会攻入京城?”
嘉靖的喝声响彻全殿,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龙颜大怒,众臣所有人心里都打着鼓,低着头不敢说话。
发完了火,事情毕竟还得解决,嘉靖呼了口气,稍微平复了心情,目光重新逼向了严嵩。
“严嵩,你准备怎么办?”
严嵩默然片刻,随即四平八稳地道:
“此乃礼部之职,臣等皆听徐大人决断。”
众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徐阶时任礼部尚书,严嵩这是把皮球踢给了徐阶。
嘉靖哼了一声,目光瞟向了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徐阶。
徐阶黑眸静默:“入贡既是军国大事,一切听凭皇上做主,只要皇上下旨,礼部必定遵旨照办!”
此言一出,大殿内安静了片刻,嘉靖抿了抿唇,琥珀色的瞳仁里写满了不耐烦:
“朕现在问得是你的办法!”
徐阶虽然在下面努力保持着镇静,但面对大怒的龙颜,还是悄悄咽了口唾沫,声音略有些干涩:
“以臣看来,上策是等待北直隶的勤王援军到来,再集结军队,对俺答发动反击。”
会议最终讨论决定,以贡书只有汉文没有蒙文为由通知蒙古人,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在这过程中,勤王的军队及时赶到,大明立刻重整军备,准备对蒙古人发动反攻。
已在京城烧杀抢掠够了的蒙古军见此,顺势退却。二十三日,蒙古大军从古北口原路撤回。
在太医的加紧治疗下,严世蕃眼睛的伤口在渐渐愈合,他时常去触摸左眼,却只触摸到一团尚未完全愈合的肉,以及从眉梢到眼角一道深深的疤痕。
原本漆黑幽深的瞳孔失了光彩,眼珠也失去了颜色。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忍再去找萧诗晴,更不忍让她看到他如今的眼睛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他现在不仅是个瘸子,还成了瞎子。他本已不太在意徐璠说得那些话,直到左眼失明后,才又重新想起了他对自己的警告。
徐璠说得对,他怎能配得上萧诗晴。
严世蕃苦笑,路过思清院却没有推门进入,而是来到了荔娘的碧瑄院。
开门的那一刹那,荔娘见是严世蕃,眼眸亮了起来。“东楼。”
绝色佳人扬起笑容,眼波如水。
动作神态和平常并无二致。
可他清楚地看到了荔娘眼里的鄙弃。
只那一瞬,他的心里骤然被恨意填满。
他知道如今的自己有多丑陋。是了,这就是他,是朝堂中人人唾弃、避而远之的严世蕃,就连自己的妻妾,也并非真心喜欢他。
严世蕃默然无语,随即松开了门把,留下荔娘一人无措地站在原地,转身出了碧瑄院。
他一眼望去,将府中后面的院子尽收眼底,却都无心光顾。
踌躇了许久,他还是往回走了过去,来到思清院外,他站在门前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敲响了房门。
当院门打开的那一刻,看到少女明媚的容颜,心里也不觉一舒。
然而,紧接着就是想到自己丑陋的面容。他依旧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打扰她,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
“严世蕃!”
可少女的声音里含着惊喜,更含着关切,“眼睛还疼不疼?”
严世蕃一怔,没想到她见自己的第一句就是问这个,他心底泛起暖意,摇头:“不疼了。”
少女的眼神清澈明亮,里面是真真切切的关心,而不是荔娘那样有意为之。明白她没有像荔娘那样嫌弃自己,严世蕃也不禁轻松了很多。
萧诗晴望着他,他一只眼仍然如黑曜石般润泽幽莹,然而另一只眼……里面尽是愈合的血肉,还有可怖丑陋的疤痕。
萧诗晴心里一涩,低声道:
“严世蕃,对不起。”
男子蹙眉。
少女接着道:“如果不是为了救我……”
严世蕃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不是告诉过你吗,别说那种话。我心甘情愿的。”
萧诗晴愣住了。
严世蕃也自知失言,他闭了嘴,轻轻呼出口气。
他游刃在官场多年,一向,但一面对萧诗晴,就好像突然间失去了所有手段和办法,变得手足无措。
虽然他在萧诗晴那里只坐了片刻,但心情就已经变得好了,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担,瞬间轻松起来。
少女抬起头,忽然拉过他的手:“走,我带你出去。”
“去哪儿?”
她却不答话,只是拉着他的手,感受着少女柔软的手握着他,严世蕃也值得跟着她的步子走去。
渐渐地,他发现了,萧诗晴是要带他去原先的思清院。
她拉着严世蕃来到院门边,如今,院子已经被改成了一个大的花圃,里面充满了昙花,大片大片地盛开着,一片亮丽的雪白。
“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
少女拉着他,向他解释,双眼隐约泛红,
“你伤没好的日子,我一直在帮你照料,我给你种了好多好多……”
这都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你看了它们,心情会不会好起来呢?
少女声音喑哑,秀挺的鼻尖泛红,模样极为惹人怜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严世蕃,你不要难过。”
严世蕃忍住想把眼前人搂入怀里的冲动,极力平复着心情听她说。
“你的眼睛看不见了,以后就让我作你的眼睛……”萧诗晴忍了许久,泪珠还是滚落了下来,埋藏多时的心事在那一刻倾吐而出,“你别不开心,我想让你回到以前那样……”
她哭得很大声,看样子是对他担心极了,也心疼极了,他眉尖轻动了动,伸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
笑容一点点自他嘴边泛起,他开口,声音温暖而愉悦:
“没事,我没有难过。”
知道你还在乎我,我便什么都不顾了。
第68章
北镇抚司阴暗的回廊中,只有一灯如豆。
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一张桌、一壶酒,两个人。
陆炳蹙眉望着面前的锦衣卫:“沈链,你到底要做什么?”
年轻的下属沉默不答,陆炳叹了口气,道:“没事,最好还是不要惹严嵩、严世蕃他们。”
沈链仰头猛地饮下一杯酒,通红的眼睛望着陆炳:“可是陆指挥使,今天在朝上你都看见了,面对鞍靼的进犯,严党如此误国,以致百姓家破人亡,京郊一片狼藉,这于我大明是何等的耻辱!”
陆炳抿唇,用手揉着眉心。
沈链继续说着:
“我知道,您把我安排在您身边也是为了保护我。但只要我还是锦衣卫中的一员,还是大明的臣子,我就不能对严党的恶行坐视不理!”
“你还是执意要进谏?”
沈链凝重地点了点头:“陆指挥使,您早知道会有今天,已提前将我的家人送到了安全之处,以后,我的家人就拜托您了。”
说罢,冲他一抱拳,拿过桌案上的奏疏,走了出去。
陆炳霍然站起身:“你等等……”
“陆指挥使,我意已决,你不必劝我。”
沈链站在门口,背对着陆炳,字一字句。
陆炳望着他的背影,颤抖地咽下一口酒,半晌,缓缓闭上了双眼。
“大学士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如铁石,忠谋则多方沮之,谀谄则曲意引之。要贿鬻官,沽恩结客,朝廷赏一人,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人皆伺严氏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姑举其罪之大者言之:第一,纳将帅之贿,以启边衅;第二,接受诸王的馈送,每事阴为之地;第三,揽吏部之权,虽州县小吏也都以贿取官,致使吏治大坏;第四,索取抚、按的岁例,致有司递相承奉,使民财日削;第五控制言官,使其不敢直言;第六,妒贤嫉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第七,纵子受财,敛怨天下;第八,运财还家,月无虚日;第九,久居政府,擅宠害政;第十,不能协谋天子讨敌,增加君主之忧。”
……
“臣请诛杀严嵩,以谢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