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坚毅的声音回荡在嘉靖的脑海里,他还记得那个锦衣卫上疏时一腔热血的模样,他激动得双眼泛红,语气颤抖。
嘉靖临窗而坐,背对着李芳,在后面忙着收拾精舍的李芳也看不清主子的神色。
半晌,才听到嘉靖唤他:
“李芳。”
“奴才在。”
“这个沈链要往刀口上撞,你说,该如何处置他?”
李芳躬身,不紧不慢:“一切全凭主子决断。”
嘉靖哼笑一声:“他是个好人呐,可惜太直肠子,能在陆炳手下混那么久,也是个奇迹。”
李芳听出嘉靖话中的意思了:“主子的意思,是要处罚他?”
嘉靖目光中闪过一丝戏谑:“听严嵩的吧。他是当事人,把他叫来,看他怎么说。”
“是,奴才这就去办。”
“慢着。”嘉靖喊住李芳,“另外,加封徐阶太子太保,奖他享内阁成员待遇。”
“是。”
李芳走出万寿宫,来到司礼监,听见里面有话语声传来。
是陈洪的声音:
“陆炳是在用沈链试探朝廷水之深浅,沈链不幸啊,做了陆炳的第一个棋子。”
“他们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孟涵附和。
李芳沉下脸,骤然推开门,陈洪和孟涵见老祖宗脸色不好,都闭了嘴。
李芳一字一句:
“陆指挥使是朝廷重臣,更是皇上自小交好之兄弟,再有诽谤大臣者,罪同沈链!”
陈洪和孟涵对望一眼,都低下头去:“是。”
李芳抿抿唇,转身离去。
得了老祖宗的训斥,孟涵不敢再说,陈洪看着李芳的眼光却愤恨无比。
很快,严府便接到了消息,沈链上疏弹劾严嵩严世蕃,嘉靖让严嵩自己拿主意该如何处置沈链。严嵩和严世蕃很快给了回话,以沈揀低诬大臣之罪,予以廷杖,之后贬至保安。
萧诗晴听说了这个消息,心里一惊,急忙赶到严世蕃的书房。
她先前便知道了,沈链这几日没有回家,而是一直在北镇抚司衙门工作,沈链若是被论罪流放,《百官行述》怎么办?她该交给谁?
“严世蕃,你不能流放沈链!”
萧诗晴一进门便喘息着说道。
桌案前的男子慢慢抬起头,一见萧诗晴为得是沈链的事,不快地蹙了蹙眉。
“沈链上疏只是为了大明朝着想,为什么把他定那么重的罪?”
“就凭他恶意诋毁我和爹。”严世蕃缓缓道,“你若劝我改变这个决定,我绝不会答应。”
“你……”
又来了,又是这个脾气。萧诗晴心里万分着急,却不能让严世蕃看出端倪。
想到蒙古人进京时,严嵩任意用党羽仇鸾为大将军,结果还是让鞍靼攻进京城,她心里一气,忍不住道:“错得本身就是你们,沈链只是说了实话,你就偏要置他于死地?”
严世蕃的感觉十分敏锐,他望向她,有点不解,皱眉道:“沈链只是一个小小的锦衣卫,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
萧诗晴心里一顿,却是面不改色地道:“我先前住过他的宅子,他对于我有收留之恩。”
这个解释很合理,严世蕃静默半晌,终究退缩一步:
“但对于沈链的处罚是我爹的决定,我无权更改。”
萧诗晴心里“咯噔”一声,严嵩现在本就对她有忌讳,她绝不可能去碰严嵩的钉子。何况就算她去了,也绝对劝不动严嵩。
见萧诗晴不快的模样,严世蕃离了桌案,拍拍她的肩,“你生气了?”
萧诗晴把肩膀甩开,背对着他。
严世蕃位高权重,府中本没有一个人能用这种态度对他,可是萧诗晴不一样,严世蕃也习惯了。
他以为她是不满他对沈链的处罚,苦笑道:“萧诗晴,将来你还会面对很多这种事。难道每次遇到这类事,你都要气冲冲地跑来质问我,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严世蕃的声音带着无奈,更带着一丝悲凉。
萧诗晴一怔。
“我知道,我们立场不同,你是民女,你看不惯我的这些做法。可我也早就告诉你,我是无可奈何,以后若是我做尽了你不齿之事,你会怎样?”
他望着她,好像不依不饶,一定要她回答这个问题。
“若我真的流放了沈链,你会如何?”
萧诗晴沉默下来。
她会怎样?……若有一天,严世蕃真的让她失望?
萧诗晴本就知道这个答案,无论如何,她恨不起来严世蕃。
北镇抚司。
“谕令:锦衣卫沈链,肆意诽谤、低诬大臣,今处以杖刑,发配居庸关外!立即行刑!”
拖长的腔调在北镇抚司门口回荡,陆炳猛然冲到门边,见到的是传令的太监手中的黄卷。
“这……这是什么意思?”
太监看了一眼陆炳,眼神也泛起可惜的神色:“陆指挥使,严阁老对沈链的处置,皇上准了。”
“皇上……准了?”陆炳不可置信地最后一步。他看看身旁的沈链,后者脸上却依然带着惯常的微笑。
他霍然抓住沈链,下意识地拉紧他的衣袖,似不想让他迈出那道门槛,而后猛然看向那太监:“你回禀圣上,我要上奏!”
沈链却慢慢拉下了陆炳的那双手。
“指挥使,不必为我求情。你知道,我本就是在死谏。”
陆炳声音颤抖:“你何苦如此?”
沈链只是笑了笑,随即松开陆炳的手,走向了那个传令的太监。
“快走,勿要再拖延时间。”
太监对沈链喝道。
陆炳倏地失望了,修长的手指狠狠抠着门边,见此,北镇抚司衙门中的人都围了上来。“指挥使……”
陆炳摆手推掉了众人的劝慰,他望着那行人远去的背影,嘴角泛起苦笑。
“吾不如沈链……”
夜晚。
沈链被带走的场景在陆炳眼前挥之不去,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足足两个时辰才睡着。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二十年前嘉靖南巡至卫辉时的夜里,那晚行宫失火,他冒死冲进火海,寻找浓烟尽头的嘉靖。
“皇上!皇上!”
行宫华丽宽敞,曲曲折折,他一扇一扇门推开,想寻找皇帝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着。
陆炳越来越焦急,这时,忽然有人唤着他:“陆炳,救我……”
是嘉靖!
陆炳一惊,侧耳倾听,不远处一扇门里正传来皇帝的呼唤,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推开那扇门,大火却猛地向他扑过来,将他从头到脚吞噬。
陆炳猛地醒了过来。
他坐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已湿透了衣衫,他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却仿若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火海中伏在他背上的天子……
他甩甩头,那景象立刻消失前了,只剩朱厚熜幽深的眸子望着他,他猜不透那目光,只看到皇帝的身影在他眼前慢慢变远,慢慢变得扭曲……
陆炳抬手去拭擦脸颊,那向来杀人不眨的双眼,此刻却已被泪水模糊。
第69章
沈链被贬离京城,身在严府的萧诗晴虽然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满朝的人都在传,沈链到达被贬之地后,捆了三个草人命名为李林甫、秦桧、严嵩,当作箭靶。后来严党得知此事,在严世蕃的指使下,沈链被冠以谋反罪,于宣府被斩首,其子沈衮、沈褒也被关入监牢活活打死,是为斩草除根。
萧诗晴的心彻底被重击了,不管她如何提醒,严世蕃都无动于衷,一次一次,他都在挑战她的底线,这让她倍感失望,更觉得伤心气愤。何况,藏在床底下的《百官行述》还如同一般牵动着她的心,沈链已死,这至关重要的书究竟该交到谁的手里,才能使得朝廷重归太平?
在蒙古人进京的事件上,严党的行径不光惹怒了锦衣卫,更是惹得朝廷中人议论纷纷,她早已听闻翰林院的庶吉士们对严党迫害沈链之事都觉义愤填膺,而她早已认识的那个人……由于不满朝廷的黑暗,决心离开京城。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办法。
想到那个人,萧诗晴一次次问自己。他是严党的对手,真的应该交给他吗?
然而心里有另一个声音说,不能再让严党继续做这样的行为了。
这天,萧诗晴在房间里前思后想,最终作出决定后,她趁人不注意,揣好《百官行述》走了出去。
她听说他就要离京了,暗中祈祷希望自己能来得及时。
萧诗晴回到了京城。
直到把《百官行述》交到那人手上,她还是不知道,这个决定究竟是不是好的,可是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样做,是对的,何况事情已经做了,后悔也无济于事。想起那个年轻人望向她坚定的眸子,她便稳住了心神。
然而对于严世蕃的失望一直弥漫在心头,心思杂乱间,她的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
以至于有一个人走到她前面拦住了她,她才看见。
“徐璠?”
萧诗晴蹙了蹙眉。
她心里知觉,在这种时候看见徐璠,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徐璠一身不起眼的便服,神色严肃,似乎有话要跟她说。
徐璠漆黑的眸子盯着他,悄然道:“萧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
烈日当空,阳光晃眼,萧诗晴的脚步更加虚浮,不仅是因为那刺得人眼晕的阳光,还因为徐璠回荡在她脑海中的话。
“沈链已经被严党迫害了,长此以往,朝中还要有多少个忠臣良将死在严党手里!”
“我们都知道,败坏朝纲的是严党,是人命如草芥的人也是严党,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萧姑娘,他不仅伤害了朝中忠臣,也伤害了你!”
满腔义愤的喝声一字一句回荡在萧诗晴脑海,她知道,徐璠是真心的,他也看不惯严世蕃地恶行很久了。
萧诗晴踉踉跄跄地回到严府,直接走向了严世蕃的书房。
中途有丫鬟向她打招呼,问“萧姑娘好”,她都恍若没有听见。
她心里只有徐璠隐隐咬牙后,跟她说出的那句话——
“嘉靖二十一年……”
嘉靖二十一年、嘉靖二十一年……
萧诗晴强忍着泪水,霍然推开了严世蕃的房门,
“严世蕃……”
第一个声音尚带着愤怒的质询,尾音却已因为伤心而无力。
桌案前的男子回过身来,见萧诗晴状态不对,疑惑道:“怎么了?”
少女语气颤抖:“嘉靖二十一年……在那家酒楼,是你派人杀的我?”
她看到男子霍然愣在了桌前,全身都僵硬了。
他虽然没说话,但他如此的反应,便已让她明白了,徐璠说得是事实。
“我……我没有……”
严世蕃下意识地道,语气有些吞吞吐吐。
他奇怪,萧诗晴怎么会突然知道这件事情,猛然想起徐璠先前的警告,莫非……
“你还说没有!徐璠都告诉我了!”
此时,萧诗晴也不管对方是什么小阁老,什么首富之子,她以前从来没胆子跟他大吼,但这次,感觉到自己的尊严和生命被他冒犯,她只觉得恨意涌上心头。
严世蕃暗暗捏紧了手指。他比谁都明白,徐璠这是借着满朝文武都对严党愤愤不平之时,给他来的致命一击。
不愧是朝中的清流砥柱。
这一击来得太是时候了。
萧诗晴如今挑明的事实,足以让他心若死灰,肝胆俱裂。甚至比任何官员的任何弹劾都奏效。只要萧诗晴不开心,他便觉得天都塌了下来。
面前的少女声音已有些哽咽:“严世蕃,你说话。”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无话可说。
她蓦地大喊:“严世蕃,我一直那么信任你!不管你做过多少坏事,我都是那么信任你!”
看着少女盈满泪水的眼睛,严世蕃也不知怎么有些心虚,甚至有些难受。他心里涌上酸涩,以及对她深深的抱歉。
他不知道他当时是如何脑子一热想杀了她,但他敢肯定,如果现在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肯定不会杀她。
他只会牢牢地把她护在心口,不容任何人欺负。
萧诗晴想想心里就发凉,原来这几年,自己一直跟一个杀人犯住在一起。
萧诗晴知道严世蕃说不出什么话来,也不再理他,冲出门就往府外走。
严世蕃猛地喝住她:“萧诗晴!”
“干什么?”
“谁让你走了?”
谁让她走了?萧诗晴几乎气笑了。不走干什么?等着他来杀她吗?
但也不知怎么,她心里竟然有点发酸。想着严世蕃紧望着自己的眸子,她抹了一把眼睛,大步向门外走去。
哼,她就知道,这些政客都是面善心狠,没一个好东西。
“我又不是你的妻妾,我是自由身,我想走就走,跟你无关!”
萧诗晴大喝道,跨出了门槛。
严世蕃怒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不要玉佩了?”
呵,还要什么玉佩,穿越回不去就回不去了,真要呆下去,自己的命可就真要没了。
萧诗晴果断道:“不要了!”
刚跨出门槛,就听见严世蕃的急促脚步,他竟然追了出去。
他不顾左腿的疼痛,艰难地追上了她,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死死按住她的肩,止住了她的步子。
萧诗晴被迫转过身来:“你还要干什么?”
“萧诗晴!”
他语气有些咬牙切齿,指尖在微微颤抖,幽黑的眼眸盯着她,却是带了从未有过的真情:“你要离开,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不舍吗?”
不舍?这个道貌岸然虚伪的政客,会让她觉得不舍?真是笑话。
萧诗晴狠了狠心,用力掰开严世蕃按在她肩上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口的小厮听到严大少爷发怒,早就远远躲得一边去了,哪里还敢上前劝拦。
严世蕃在原地喘息着。
他素来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一声令下,便可以主宰很多人的生死。但也不知怎么,他竟然无力阻拦萧诗晴的步子。
他眼眸逐渐黯然。
不管怎么说,是自己错了。
是的,是他错了。
萧诗晴快步走在大街上,心里余怒未消。
她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思绪,一半是对严世蕃的愤怒,另一半,竟然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后悔。
是的,其实在冲出严府门的那一刻,她就有些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