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离——安那代【完结】
时间:2024-02-07 23:07:22

  早上的深圳一如既往地堵车,司机绕路,经过了我本科的学校。说来好笑,这所学校离我家开车不过二十分钟的距离,是我高考发挥失常的后果。我恨这所学校,更恨高考那天严重痛经的自己。如果不是来到了离夏家这么近的大学,我一早便能逃离夏浚译了,也不至于生出那种事端来——又扯远了,今天是开心的日子,先不聊败兴的事。
  打开微信,毫不意外地有几十条来自同学们的微信,都在祝我一路平安,叮嘱我之后要多联系。这些人很可笑,我根本连一个要走了的朋友圈都没发,他们却主动记得我是今天离开,他们自己的人生黯淡无光,便时时刻刻惦记着关注我的生活。在我用假惺惺的不舍话语群发回复他们时,的士路过了我开告别派对的那家酒吧。想起那天的风光和热闹,我的心情愈发明媚。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轻描淡写地发了一条朋友圈,内心的澎湃和激动只留给自己品尝。因为出国的决定事发突然,虽然托福分数和绩点都很高,但我没时间去认真准备作品集。我没好高骛远地申请什么好学校,只是选了一所百分百能进的野鸡大学。但无所谓——我的目标不是读个多有含金量的硕士,我只是要离开夏浚译,越远越好,最好能到他永远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去。
  结局是我做到了。于是我在学校对面的酒吧里攒了一个局,喝酒庆祝,骗一众来宾我是因为考上了“梦校”才那么开心的。在被一个不识相的学弟质疑说这所学校并不怎么样,为什么我那么喜欢它的时候,我还神秘地笑笑说不要人云亦云,要多去深入了解,自己喜欢、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那帮天真的同学都露出佩服的神色——夏知澜家境 好、相貌好,却不是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而是一个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张的人。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存在吗?
  我很会拿捏叛逆的度——上高二前,我一直跟着李菲菲学怎么当一个受男人青睐的女人,学她每天给自己涂数十种护肤品,吃饭如同喂鸟,维持XS码的身材。李菲菲曾经和我说过:这个世界是男人的,要依靠男人,才能做个幸福的女人。我学她温柔地轻声细语,学她甜甜地笑,学她穿拖曳到地上的蕾丝仙女裙。我一直奉李菲菲为“讨男人喜欢”的高手,毕竟她得到了夏浚译十年如一日的宠溺。这种崇拜一直延续到了高一的暑假,才被夏浚译手机里的秘密打破。
  那天我半夜起来去洗手间,路过客厅时看见夏浚译放在电视机旁充电的手机亮了好几下,便有些好奇地去打开来看。那个年代,手机还不存在设置密码这一说。我点开通知栏,发现是来自“王总”的短信。
  直觉告诉我,这短信恐怕有蹊跷,事实也证明了我是对的。那条“王总”发来的信息里,有几张某个女人妖冶的照片。她留着黑色的齐刘海拉直长发,烟熏妆涂得看不出原本的眼睛形状,红唇惑人,神色迷离;她穿着一件胜似没穿的黑色透明蕾丝内衣,胸脯敞开,两条穿着黑色玻璃丝袜的长腿蜷缩在身前;她轻轻咬着嘴唇,在照片底侧配文:下次见你穿这个好不好?
  我翻动夏浚译的其它短信,发现好几个被命名为“张总”“李 建材”“杨经理 张总朋友”之类的通讯人都给他发过类似的照片,并写着极尽挑逗之能的文字。夏浚译总是简洁精炼地回复她们几个字,或是“好”,或是某某高档西图澜娅餐厅、酒店的地址。那些女人虽然各有各的妖异,但都清一色是李菲菲的反面。她们总是穿得很少,妆很浓,露出好似沉醉在什么中的神情,散发着属于深夜的私密而醉靡的气息。
  有一个被命名为“刘 清洁工”的女人和他的交流比较特殊,他会给她下达“任务”,如果没有做到,便要“领罚”。女人给他发来过割伤大腿的照片,血淋淋的一片,问“这样够了吗”;还抱怨过“上次那个皮带太疼了,说了安全词你也不听,我屁股肿得这两天都坐不住”,夏浚译敷衍地安慰她:“以后会听”。
  当年我还小,看得云里雾里,但也本能地感觉到了脸红和恐惧。在那之后看见夏浚译亲吻李菲菲的模样,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还有当我不小心惹李菲菲不开心,夏浚译夜里来我房间将我一顿暴打之时,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那个女人抱怨“太疼了”的信息。这让我觉得膈应和恶心,好几次我都揉着胃才得以在天亮之时浅浅睡去。
  那天,浏览着夏浚译手机里的限制级照片,我悟出了一个道理:李菲菲这样的仙女虽然被人心之神往,但一旦到手便不免落俗,相处久了必然觉得乏味无趣。男人不光需要李菲菲,也需要夏浚译手机里的那些女人。只做乖乖女必输无疑,不如在其中加一丝放荡,一点风味,便能达到圆满——同时满足了“圣母”和“妓女”两个形象,还有比这更能让男人沉溺的存在吗?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从高中到大学,我一直是异性关注的中心。确实要感谢狠心抛弃我的亲生父母,给我留下了一张还不错的皮囊;但功劳也有我的一大半——没见过世面的男孩们无一不惊叹:一个表面看上去如此温柔娴雅的女孩,内心竟藏着蠢蠢欲动的叛逆火苗。不过,这个火苗的大小是要悉心把控的。如果太小就不容易被发现,太大的话又容易把他们吓走——同时照顾他们那不甚敏锐的洞察力和脆弱不堪的自尊心,这是门需要天赋和修炼的技艺。
  大学四年,李菲菲极其喜欢打听我的恋爱状况。我也会按照她的心情,适时编一些莫须有的浪漫情节去满足她的好奇心。她在我没课的时候拉着我去京基一百的下午茶,一边啜饮薄荷柠檬水一边听我讲或真或假的约会故事。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幼稚,默认每一个接近我的男人都是奔着与我长相厮守的目的来的。
  夏浚译是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男人;在她眼中,爱情纯洁,婚姻神圣。天真的她,希望养女能获得同样幸福的爱情和婚姻——可笑。如果她知道夏浚译的真面目,看见他手机里那些龌龊不堪的短信,不知道这个以爱为生的女人会不会瞬时失去信仰?她笃信爱情,且认为婚姻是对爱情最好的证明。“你一定要结婚,对于人来说,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婚姻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李菲菲虽然头脑简单,但是她歪打正着了一点——婚姻确实非常重要,它有时能成为一个绝望的人逃离现有生活的有效手段。不怕你笑话,我这趟去洛杉矶,就是为了找人结婚。
第3章 第二章那个目的不纯的留学生(上)
  经过十六个小时的飞行,飞机终于降落在了洛杉矶国际机场。我看着满眼蓝白相间的英文标识,闻着因空调开得不够低而弥漫着汗味的燥热空气,与操着天南地北语言大声喧哗的各色人种擦肩而过,一颗心因为激动而狂跳了起来。肾上腺素的急速分泌让我想在原地振臂高呼——我终于逃离了,终于来到了一个离夏浚译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
  想起和他谈判的那个下午,我通知他我要出国,威胁他准备好钱,不然就将一切都告诉李菲菲,让他唯一在乎的人对他不齿。那时,看着他故作镇定但难掩惊愕的表情,我就预感到一定会有这一天,我成功地呼吸到和他不在同一个大陆上的空气的这一天。
  “两百万人民币,打到我的账户上,我当着你的面把它删掉。”我考上的研究生学校,四个学期,学费差不多六十万,剩下的钱是用来生活的。我盘算好了,两百万加上这些年从各色男人那边捞来的积蓄,能让我上学的这两年、甚至毕业后两三年都过得无忧无虑。虽然不能买太贵的奢侈品,但装点自己去吊个美国小中产男人做丈夫绰绰有余。
  我没有狮子大开口,就算是敲诈也不能太过分,我害怕夏浚译狗急跳墙。我从和男人们周旋的经历中得到的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自作聪明地认为可以和中年男人抗衡,在饱经风霜的他们眼里我还嫩得很。只不过,在他们可承受的范围内小作一下,还是能得到他们因为怕麻烦、想快点打发了事而出的那一点血。
  “不必。”夏浚译虽然慌张但还是沉住了气,“我每个学期会按时给你打钱,一个学期七十万,总数比你要的还多一些。”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这期间,看好它,不要丢了手机让别人看见。我相信你会看管好的,毕竟这事传出去,你也完了。”
  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现在删了不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吗?两百万对你来说一点也不多,还要分期付款?”
  “一次性拿了这钱,你还会理菲菲?”他了然于胸地冷笑,“这两年,你慢慢淡出菲菲的生活吧。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她讨厌,让她反感,怎么都好。总之,最后你消失的时候,要让菲菲觉得是她抛弃了你,而不是你离开了她,懂吗?”
  “谁说我一定会消失?”
  “我知道你恨我们。”
  夏浚译说完,看向了他办公室的落地窗外。深圳湾白色的大桥上飞翔着几只海鸥,蓝天白云倒影在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我心想,马上就可以再也不看见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景色,马上就可以再也不来这间使我屈辱的办公室了。
  我无声地点头,敲定了这场交易。离开时,在掩上他办公室的门之前,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我一点也不恨李菲菲。”
  我确实不恨她。
  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嫉妒过李菲菲。离开福利院后,一个全新的世界向我打开。亲眼看见外面的色彩缤纷之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人生的前八年过得有多么简单。福利院的老师们给我们塑造了一个乌托邦,在那里,每个孩子都得到同样的衣服、同样的食物;虽然我的伶俐使我比别人更受老师们的宠爱,但那只是不值一提的蝇头小利罢了。
  等夏浚译为我把手续办妥,我进入南山区的一家重点小学读书后才逐渐发现:原来学生之间会比谁的书包更新潮好看,谁的笔记本更漂亮香味更浓,谁最先用上了父母淘汰下来的旧手机,谁的校服上衣缩得更短、校服裤脚改得更小。
  我是幸运的,带着几乎是顶配的条件进入了那个全新的世界。长着一张亲生父母给的漂亮脸蛋,背着当时红极一时的JanSport手绘热带水果书包,用着李菲菲给我买的贴满水钻的全新诺基亚翻盖手机,在校服的领口和袖口露出里面的黄黑色格子衬衫(别怀疑,这就是当年的潮流),我刚到班上便成了最受欢迎的孩子之一。女孩们下课就来找我聊八卦,男孩们在午休时悄悄给我塞翻墙出去买回来的小零食,众星捧月的滋味让我上瘾。我很快便摸索出了身边这个小社会的规律,长大的过程中,我每一天都比昨日更加懂得如何包装自己才能让周围的人更加喜欢我、羡慕我、嫉妒我,甚至是忌恨我。
  我又是不幸的,无论在学校有多么风光,回家后仍然要面对李菲菲。李菲菲不用假装就能被所有人用心呵护。她脸上的笑容能十年如一日地像小白花一般清新,是因为她从来不必算计什么。她的幸福总是被毫无代价地喂到嘴边,多得她都有些腻味了。她的存在如同一面照妖镜,让每天搜肠刮肚想办法塑造幸福假象的我活像一个小丑。她一出生就被宠爱,我一出生就被抛弃。无论如何假装,我也成不了李菲菲。
  有段时间,我嫉妒她嫉妒得要发疯,这使我无法理智地履行夏浚译给我下达的命令。我常常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她说什么我都要没事找事地呛她几句。
  在宠爱中长大的她,哪里懂得如何应对我那属于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的戾气?她只能无辜地瞪大泪汪汪的眼睛,万分受伤地看着我,有时还会呜呜地哭。李菲菲真是生来就该被人疼爱的命,她哭起来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连年幼心狠的我看了都有些于心不忍。她一哭我就会厌恶自己的乖戾,憎恨自己为何有如此尖锐的性格,愧疚地去和她道歉;但在她笑起来的时候,我又会忍不住拿话去激她,让她再次受伤落泪。
  惹李菲菲不开心后,我必会遭受夏浚译的毒打。已然数不清有多少个深夜,待李菲菲睡熟后,我的房门会被夏浚译推开。他打我之前会先用枕巾或者衣服把我的嘴塞住,以免我喊叫出声,惊动李菲菲。但他这纯属是多此一举,倔强的我从来不肯在挨打时出声,也不肯掉泪,我总是仇恨地在黑暗里瞪着他,希望他能看见我不服输的模样。
  夏浚译打我不喜欢借助工具,他享受直接用手对我肉体造成伤害的成就感。他用拳头、用巴掌,打在我的胸、腹、背部,都是些不容易被人看到痕迹的地方。他会避开我的臀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抽打臀部是属于他和那位“刘女士”的游戏。夏浚译越打我,我越怨李菲菲。虽然她对夏浚译的暴行毫不知情,但我下一次呛她的话还是会更有攻击性,随之而来的夏浚译打我的力度也会更狠。
  就这么恶性循环了三年,那段时间我的整个躯体被衣服遮盖住的地方都布满了淤青和红肿。每次洗澡看着镜子里遍体鳞伤的自己时,我都会燃起一阵对这个“家”的痛恨。我甚至想过一把火烧死他们两个,但舍不得他们优越的物质条件能让我在学校里获得的瞩目和艳羡。我是一个被虚荣心绑架了的女人,从小时候开始便是如此。
  上初中的那天,我突然醒悟了。
  开学第一天,新班级里,老师打算选一个班长。一个戴着眼镜、长得有些歪歪扭扭的姑娘毛遂自荐,班主任却直接从花名册中挑定了我。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初中,名字排在第一列,被指定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我上讲台发表“就职演说”,台下的男孩们看到我便一边露出略带猥琐的笑容一边交头接耳。那个姑娘瞪着我,她看我的眼神和我看李菲菲时是一模一样的。在我说到“我会以身作则”的时候,她大声喊了句“放屁”。
  那个年龄的孩子们本是会为了这句话哄堂大笑的,那姑娘也在期待大家捧场,说完便哗众取宠地左右瞟了班级一圈。但是,班上的女孩们都想成为我的朋友,男孩们更是在暗暗较劲看谁能更早认识我,所以根本没有人笑,某个角落里还响起了一声不耐烦的“啧”。好像嫌那个姑娘还不够丢脸似的,班主任将她请出了教室,让她去门外的过道里罚站。
  那天晚上回到家,吃着家政阿姨做的很香的青椒排骨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姑娘心有不甘地离开教室的模样。我意识到她的那声“放屁”有多么无用——她并没有得到想要的。老师没有改换人选,我仍然是班长,她却连在教室里面坐着的资格都失去了。恐怕班里的同学们也会因此与她树敌,导致她的初中三年因为一个小失误而就此开启了困难模式。过那一下嘴瘾,她不但没有获得更多,反而失去了不少。
  我意识到自己和李菲菲顶嘴的行为与这个姑娘本质上是一样的。我对李菲菲不尊重,说话的那一时心里倒是出了一口恶气,但是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呢?能给我切实带来什么利益呢?除了夏浚译的巴掌和拳头之外,什么也换不来。
  当天晚上,我便去李菲菲的房间里向她郑重地道了歉。我坐在她床边的地上,握住她一根垂在膝上的手指,眼睛看着地板,佯装真诚地倾诉道:她把我领到自己家中,让我过上富足的生活,我却不懂得感恩,实在是大错特错。是因为她的生活一直那么幸福,我却没人疼没人爱,连亲生父母都将我遗弃。我嫉妒她,所以才故意拿话激她。我说着便流了泪,李菲菲将我拥入怀中,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以后会让我和她一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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